張輒在赴鄭的路上,意外遭遇等候已久的曾季。更令人意外的是,曾季是專門在此等候張輒,甚至知道張輒今日赴鄭,是要打聽陳筮的住所,相機拜訪。曾季說,陳公聞聽信陵君門下張先生來訪,特命我於半道相迎;惟陳公不能暴露自己的住處,故而有種種隱藏之舉,願勿怪罪!張輒努力剋制住自己吃驚的心情,儘量挽回局勢,終於發現他昨天與中人的交談內容並未完全被掌握,這讓他有了一點自信:對方並非完全掌控局面,自己還有機會。
就在兩人爭論秦、魏兩國的歷史恩怨,辯論誰更加恩斷情絕之時,亭長帶着酒肆主僕拎着食盒過來,在席前鋪開,有一壺酒,兩隻酒盞,一隻鴨,以及醬酼薑桂、菜蔬果品之類。然後亭長悄聲說了一句:“午後,有申門。”曾季會意地點點頭。
待向幾人走開,兩人各執壺斟酒,飲過兩巡。曾季扯下一隻鴨腿,蘸好醬酼,灑上薑桂,遞給張輒,道:“此鴨產自楚申,非鄭所產,甚肥嫩。兄其享之。”
張輒道:“兄有心,整頓此酒,非今日能辦。”
曾季道:“昨奉命迎兄,喜出望外。多方整備,乃得其所。此鴨不堪烹煮,要以汽隔水蒸之方美。故令酒家半夜整治,兄至則得其味美!過與不及皆非其味也。”
張輒道:“弟與兄相遇於草莽,時兄一身短褐,得僱於農家,望之衣食不周,糟糠度日。孰知於美食獨具心焉。此人不可貌相也。”
曾季道:“弟雖起於草莽,非以乞食。遊於四方,有俠名。寧無一二貴人相親。雖居無所定,大食四方,亦得相應。”
張輒道:“聞兄之言,想見兄之行狀,令人深羨!”
曾季道:“弟亦深羨兄之得侍信陵君也!”
張輒道:“陳公名滿天下,一言以興邦,一言以喪邦。諸侯皆奉以爲師。兄事之猶有不足乎?”
曾季道:“非不足也。陳氏出於齊家,於諸侯皆得其道。志意滿滿,以爲取功名如拾草芥。奈何世易時移,諸王皆庸碌之輩,其士無擔當之人。政啓於同門,權掌於同黨。其異者,難能爲也。豈如兄之事信陵君,魏王嫡弟,權傾一國,仁義曝於天下,英雄盡歸之。何功名之不立也?”
張輒道:“兄有所不知。王新立,志闇弱,穢亂宮闈,其實難輔。”
曾季道:“若難輔,何不廢之自立?”
張輒一愣,道:“魏自立國以來,未聞廢君者也。君臣,義也,豈容顛倒!冠雖弊,禮加於首;履雖新,法踐於地。惟秦楚蠻夷,有此禽獸行也!”
曾季道:“弟周行各國,遍覽諸王,無可堪入目者。燕王逐樂毅,使齊以二城之地,盡復其國。齊王自遭國滅,國事乃一決於婦人。楚王新敗之餘,心惶惶然,不能自已。秦有威名,實沒於母舅。三晉之國,任人惟親,不近外臣。此何能爲也?”
張輒道:“此非弟之所能知也。依兄之見,天下名君若何?”
曾季道:“若明君者,具雄才偉略而身退隱,不蔽臣子之德;察諸臣之能而任其事,不以小過而失大賢;地廣民庶,皆感君恩;四方來集,如水之下也。”
張輒道:“古往今來,得有彷彿者乎?”
曾季道:“文王,則其類也。”
張輒道:“壯哉,其言也!兄之志何其大哉!事君當事如文王者。其次者,其周公乎?敝主雖不能行,願以效之。”
曾季也道:“欲效周公,信陵君其志不在小也。掌廢立之權,而行王之實。與召公、齊公三分天下,而終讓之於成王。今成王在,而召、齊二公何在耶?”
張輒道:“何謂也?周公輔政,其在召、齊二公乎?”
曾季道:“豈不聞一籬三樁乎。成王雖賢,不輔不立。周公於成周主其外,召公於宗周主其內,齊公於僻遠掌征伐,乃爲成康之治。少一人,則不可爲也。尤有甚者,設無二公分其勢,周公安能全其名,必有好事者推而晉於至尊,豈非篡逆之徒乎?”
曾季這番話,令張輒十分驚訝。他難以想象,曾季到底經歷了什麼,纔會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周公就是聖人,聖人之道皆出其聖心,和外人有什麼關係?如果沒有了召、齊二公,周公就會反嗎?他會嗎?
曾季十分滿意地看着張輒面紅耳赤的樣子,臉上滿是嘲諷,道:“信陵君欲效周公,誰其召、齊二公?苟無召、齊二公,周公其爲周公者乎?”
張輒有些窘迫,心有不甘地問道:“周公之爲周公者,是聖心也。召、齊二公,亦本聖心,共扶天子。何言無二公則無周公也哉?”
曾季道:“成王有過而周公正之,苟無二公相與其間,成王得無疑乎?羣臣得無疑乎?周得無二心乎?成王有過而周公得而正之,正在召公、齊公周旋其間,使成王無疑,羣臣無疑,君臣和睦。兄試思之,魏王有過而信陵君正之,王寧無他?臣寧無他?民寧無他?誰爲信陵君周旋其間,使上下和睦,君臣無疑?是信陵君雖欲爲周公而不可得也。”
張輒突然哈哈笑起來,道:“兄言天下諸侯,無可入目者。復言信陵君難爲周公,是欲其爲文王乎?”
曾季道:“固有所思,恐難如願也。”
張輒道:“君上養士三千,文王其養士乎!夫天子者,以天下爲心。才智之士,皆爲其臣,擇優而擢,量才而用,豈以區區三千爲數焉?”
曾季道:“雖然,吾未見王有三千之士也。昔孟嘗君養士,齊王以爲憂。信陵君養士,魏王寧勿憂乎?雖欲爲周公,何可得也?”
張輒道:“曾兄果出陳公之門,辯辭無礙,說一還百。然吾所知者,信陵君,魏公子也,魏在則公子在,魏亡則公子亡。但以魏之興衰存亡爲意,無他慮也。臣等皆體其意,願事而成之。”
曾季道:“兄既有此意,弟願成之。天下之勢,和則兩存,鬥則俱亡。秦與韓親,而與魏鬥,則秦韓存而魏傷也。信陵君若欲存魏興魏,寧勿和秦以爲固?”
張輒心中猛然一動,沒想到,曾季、陳筮把自己引來,是要討論秦、魏議和之事!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魏與秦和,當何爲?”
曾季道:“秦自商君變法以來,徒衆日增,但以建功以贖其罪,是故歲歲征伐,年年攻戰,以求戰功,不敢稍息。今則入魏,若得邊邑小城,得立功歸國,則幸甚!”
張輒完全蒙了,這算什麼條件?還沒打敗,就要割讓“邊邑小城”,讓出徵的秦軍得以建功立業?張輒有些氣惱,道:“曾兄此言,勿寧謬乎?豈有不敗而割地者也?”
曾季道:“虛敗一二陣,亦無礙也。”
張輒一聲斷喝:“曾兄,弟以兄爲俠義君子,故相交也。奈何兄屢屢折辱於弟?魏土承之先祖,後世不肖,不能保之,而乃割之,是辱也。兄其何言哉!”
曾季仍然一臉嘲諷的微笑,道:“兄其勿惱,且飲此盞,聽弟一言!”執壺斟滿一盞酒,又調好一支鴨腿遞過去。張輒有意要曾季多說一些他們的打算,就接過鴨腿,啃了一口,道:“願聞兄教!”
曾季道:“故兵者,兇器也;爭者,逆德也;將者,死官也。不得已而用之。秦年年爭戰,其勢有不得已。何者?秦法苛嚴,小過大罰,此兄之所知也。秦王仁厚,不忍殺之,多罰爲流徒、城旦。如是而刑徒之衆,歲二三十萬,力田者少,王甚憂之。乃命將相,年年攻戰,雖曰得地,其實求功。但斬一級,則得一人力田;但得一城,則得萬人力田。故秦多戰,實有不得已也。”
張輒道:“商君,魏相庶子也,於魏不得志,轉惑秦王,得遂小人之志。嚴刑苛法,刻剝其民;衆聞之,無不切齒!秦王既懷仁義,復悔刑苛,何不廢法而行仁義,爲天下善首?”
曾季道:“兄有所不知。商君變法,已八十餘年,雖嚴苛,秦人便之久也。糧盛於倉,民庶於野,是其德也。故雖有小小不便,廢之不便。”
張輒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猶不避,況不便乎。仁之所在,天下歸之。嚴刑苛法,天下切齒。何去何從,兄其思之!”
曾季道:“商君初以帝道說之,復以王道說之,王皆不從。乃以霸道說之,王與語數日而無厭。弟不敢復蹈商君之舊也。況弟庸碌之輩,寄食於人,奔走馳驅,不遑終日。豈議國是之袞袞諸公乎?”
張輒道:“兄之才,口若懸河,舌如利劍,議論天下,若掌指間。苟得其時,當佩六國相印!”
曾季道:“得承兄言,弟將何堪!”
張輒道:“兄引弟至此,諒非一酒相待也。願聞其命。”
曾季道:“陳公有令,今日午後,於有申門相見。兄其便乎?”
張輒道:“主人安,客即安,焉能不便。”
曾季道:“盡此酒餚,即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