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輒和仲嶽先生費了半天心思,在巴氏車行內布好警戒,既不讓旁人看出戒備森嚴,又能保證賓主雙方的安全。第二天,信陵君如約出現在巴氏車行。閒話一會兒,聽到鄭送糧的車隊聲。張輒要出門迎接,不想一直悶不作聲的巴清堅持要陪張輒一起出門,這讓張輒生出疑心,但又不好說什麼,只能任憑巴清跟出門來。
不久,鄭地的運糧車隊就到了,右營的武卒在周圍護持。走過巴氏車行時,兩名商人裝束的人和領隊的卒伯說了句什麼,卒伯揮揮手就讓他們過來了。張輒看過去,發現其中一人正是曾季,另一人卻不是陳筮。張輒腦子“轟”地一下,覺得自己想像中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陳筮沒有來,來的只有曾季!這意味着要麼其中有圈套,要麼曾季說了謊。無論是哪種情況,後果都十分嚴重。他甚至都無法思考應該如何應對,只是下意識地抓住了劍。
曾季滿面笑容地過來,說的話卻十分嚴厲,道:“兄於府內埋伏十人,有背前約,陳公未至。”話說完了,才與張輒拱手作禮。
張輒心神大亂,一把抓住曾季的手,低聲喝道:“兄其欺乎?”
曾季任由張輒抓着自己的手,仍然滿面笑容道:“非弟欺兄,實兄欺弟!”
張輒發覺了自己的失態,鬆開手,也拱手回禮道:“何謂也?”
曾季道:“與兄約各隨一人,而兄布十人之局,欲陷陳公耶?”
張輒如掉冰窿,難不成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陳筮的監視中?如果在鄭還好說,可現在是在華陽!他不及細想,趕緊解釋道:“君上有言,陳公安危,重逾泰山,不可忽也,必也周全。故暗設十人,以爲護衛,非陷也!”
曾季呵呵一笑,道:“陳公未至,懼也,非爽約也!”
張輒心裡很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發覺幾人站在門口很惹眼,無論是車伕還是武卒都有意無意地望過來。連忙道:“君上現在堂上,曾兄可親詢之。”
曾季隨意抖抖衣襟,道:“吾與君上,亦兄弟也,諒無所害。”轉身對另一人道:“先生但隨隊行,吾往探友,但車歸,吾必歸也。”那名商人拱拱手,回到車流中,張輒想攔,卻又找不到理由,總不能動粗吧,何況旁邊還有一個曾季。他只能將曾季揖讓入門,上了堂,伏拜於門外道:“臣無狀,失信於君上,陳公未至。今曾兄至,有所寄託!”
信陵君十分意外地走出門來,扶起張輒,道:“何故?”
曾季往裡面看了看,道:“此二位敢是何人?”
信陵君道:“此乃巴氏家主、家宰!”
曾季道:“素聞君上仁義,果然總攬英雄。”
信陵君發覺不對勁,道:“曾兄有言但說。”
曾季變色道:“請揮去旁人。”
信陵君意識到有誤,正尷尬間,巴氏二人連忙出來,拱手辭去,下階後,帶着巴清一起往後院而去。
曾季看着巴氏三人離開,又冷眼盯着張輒和信陵君,道:“陳公欲與公子暗會,先生惟恐世人不知,何也?”
張輒猛然發現,曾季手中不知何時竟然握持着他那柄烏黑的短劍,頓時汗流浹背。他一動也不敢動。曾季就在信陵君身邊,距離比自己還要近,只要曾季一個意念,信陵君不會有任何意外,將死在這柄劍下。張輒的思維一下子停止了,全部心思全都放在了那柄要命的鐵劍上。
信陵君略退一步,拱手道:“陳公擇其地,意者巴氏乃陳公舊識,故加意焉。願曾兄察之!”
信陵君一退步,一拱手,恰到好處,雖不能避開曾季的攻擊,但至少避開了要害。
曾季像變魔術一般又收回了自己的劍,道:“巴氏乃陳公舊識,公子門下諸先生陳公素不相識,奈何同行耶?”
信陵君突然走下臺階,翻身伏地而拜道:“事無所辯,惟待罪而已。”
曾季和張輒兩人慾要搶出,但都慢了半拍,他們轉過身的時候,信陵君已經伏拜於地了。
曾季見信陵君行此大禮,也只得伏拜於階上道:“禮不下庶人,微庶不敢承公子大禮。願以庶人相見。”
信陵君道:“孤久慕陳公,意甚敬之,事惟恐不周,禮惟恐不全,至有此失。無忌之罪,雖死莫贖。願曾兄愛弟,再三呈弟禮敬之意,勿以失教見責!”言畢,連連頓首。
曾季見信陵君如此,似乎也大出意外,連滾帶爬地下了臺階,就在地上攙扶着信陵君道:“公子不必如此!”
信陵君眼含熱淚,道:“孤深慕陳公,故託張先生三致意焉。陳公不以孤敝陋,欲親垂教焉。孤聞之,喜不自勝,坐而待旦。不意有失陳公之意,無忌追悔莫及!今寄心於曾兄,弟慕陳公,非敢有二,但陳公有教,千里萬里,不敢辭也。”
曾季好像也被感動了,道:“公子之言,弟必告於陳公!”
信陵君解下身上的皮裘,雙手捧給曾季,道:“曾兄能明吾心,願善加解說。此裘雖弊,聊可禦寒。曾兄勿辭。”
曾季推了回去,道:“公子欲以財賂乎?”
信陵君道:“弊裘一領,焉敢言賂。惟表其心!”不由分說,給曾季披上。
曾季哈哈笑了,伸手套進去,道:“此百車之糧,亦賈矣!實暖也,幾欲汗出!”又給脫了下來,微笑地對信陵君道:“千金之裘,雖百車糧莫當也。執之而歸,當以何辭?寧言魏公子所賜乎?”噎得信陵君又說出不話來。
一旁一直失魂落魄的張輒,突然問出一句話來,道:“聞秦魏之和議也,必欲除公子乃成,有之?”
這句毫無智慧、直接了當的問話,把曾季與信陵君之間的尷尬給打斷了,曾季瞬間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沉默片刻,把皮裘脫下來,披回到信陵君身上,道:“縱有此議,寧出於陳公乎?陳公其行乎?”
張輒聞此言,也翻身伏地而拜道:“輒,小人也,不知君子之量,妄自揣度,緣木求魚,不得其情。願曾兄責之罰之!”
曾季只得把張輒扶起,道:“張兄不必如此,吾等兄弟,勿爲旁人所笑也。”
張輒道:“事皆由輒起,輒當身赴陳公請罪,以表其誠。願兄成之!”
曾季沉默一會兒,道:“既兄等有以誠,吾亦任其怨。兄其備車,隨吾往鄭,可乎?”
張輒心中一驚,但又不敢再多說什麼,信陵君道:“陳公猶在乎?弟願隨兄訪之!”
曾季道:“陳公潛出王宮,豈能就返。陰潛暗處,待時而歸。弟拼得一罰,引二兄見之!”
信陵君道:“得兄厚恩,何以爲報!”
張輒道:“其所何在?”
曾季道:“陳公潛息之所,豈可妄言!”
信陵君對張輒使了個眼色,張輒只好不說話了。曾季道:“兄若欲往,可籍行中之車而行。”
張輒無奈,只得復將巴泯、巴宰請出,說明欲庸車一事。議定價錢,車行的人到後院套好車,張輒將在院子附近警戒的門客們叫出來,讓他們回去。自己與信陵君將往別處。衆門客遠遠見信陵君與張輒先後伏拜曾季行大禮,不知所以,也不好問,見三人之情狀,似有大事,遂應喏而退。
馬車備好,張輒居中駕馭,信陵君和曾季一左一右。車不出前門,直接從馬廄駛出,在曾季的指引下,直向西南而去。
車行十餘里,漸至溱水岸邊,水草叢生,皆一人高,這裡就算埋伏下數百人也不會有人知道。在曾季的指引下,馬車在一棵柳樹邊停下,曾季讓把馬車拴在樹上,不一會兒,草叢中鑽出一笠翁,正是陳筮。曾季正要引薦,張輒搶先翻身伏地道:“小子不體公之量,妄自揣度,得罪於公,願公責罰!”
陳筮一笑,道:“筮氣量狹小,不及公子之恢宏也。公子名滿天下,信有以哉!”伸手將張輒扶起,隨後道:“孤野之人,不知命歸何處,但飄泊於江湖之上,隨流揚波,而安其所止。幸遇公子,願以同遊。”
信陵君恭然一禮,道:“對面可是陳公。魏氏無忌有禮!”
陳筮道:“正是陳筮。筮久聞公子之名,少年英才,未可量也。”看了看天色,道:“願與公子泛舟,可得也乎?”
信陵君道:“本所願也,不敢請耳!”
陳筮道:“少時公子門下必至,願公子留言止之。”
信陵君道:“謹從公命。”
曾季領着張輒回到柳樹下,讓張輒用劍颳去一層樹皮,用自己的“針劍”刻上“晡即歸”三字。三人均脫掉履(陳筮本來就光着腳),四人一起鑽進草叢,直走到水邊,見一隻小舟飄蕩水中。四人踩水,來到舟上。陳筮請信陵君進艙,順手摘下一件鬥襏,放在艙底,道:“雖不堪,可充坐席。公子千金之裘,勿得污損。”自己則毫不在意地就地坐下。曾季取篙,將小船撐入河道就坐在船尾,任小舟順流滑行,示意張輒坐在艙口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