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平拿了兩簋粟米、一籃藿葉、一壺酒和一盞肉,來到裡口,把粟、葉、酒和肉都交給了里長。里長接了,道了賀,把東西放在應該放的地方。鄭安平退出來,和鄉里們相互交談,扯一些閒話。一些人知道鄭安平出過徵,救過魏公子,還當了邑令,十分羨慕,圍着他問七問八,鄭安平也難得有耐心,就在場地邊爲他們介紹自己出徵的具體情況。從鄭安平這裡長了見識人,轉臉就去找別的人吹牛,而新上來的一羣人又把同樣的問題再問一遍,鄭安平也同樣耐心地重複回答一次。
時辰到後,里長和衆長者出來,先由里長執壺,爲長老們酙酒滿飲,再用一個小盞,給每位長老都獻上一片肉。長老們喝了酒,臉上都紅撲撲的,乘着酒興給大家說些祝福的話。然後點起篝火,擡來一張巨大的几案,上面放着全里人貢獻的粟米。鄉里們按着自己的年齡,依次排好隊,到了跟前就取一張葉子,抓一團粟米,用葉子包着吃。鄭安平排了三輪,吃了三把粟米飯,看剩下的飯不多了,就住口不再吃,坐在火堆旁,與相熟的鄉里們聊天。這些人有些聽過鄭安平的豐功偉績,有些聽別人轉述過,有些則完全懵懂,所以鄭安平坐下又重新講述起自己的事蹟,這次是在火堆旁,很多人都圍在身邊,想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收穫了不少嘖嘖稱歎。
鄭安平從一個火堆走到另一個火堆,不斷有人向他發出邀請,讓他留下來講一講自己的豐功偉績。甚至連長老們也叫他過去,詢問着他的戰事,他保護信陵君的經過,他在護送信陵君回大梁時遇襲的經歷,幾次死裡逃生,也贏得了長老們同情的淚水。
最後,到了半夜,衆人再一次聚集起來,相互賀喜、祝福,這才收拾起自己的家的東西,各自回家。
鄭安平回到家,把已經吃得乾乾淨淨的簋、籃、壺、盞交給張祿,陪着張祿閒話幾句,天也就亮了。
按着約定,鄭安平等四人一齊來到聚賢鄉,與諸先生團拜,然後選了代表,一齊到大梁城中魏公子府,參拜信陵君。
信陵君也一早就入宮參拜了魏王,又與幾位貴人相互道了賀。回到府中接受衆人蔘拜,從府內駛出十乘輜車,拉着滿滿的吃的和喝的,回到聚賢鄉,由衆先生分享。
住在聚賢莊的都是在大梁附近沒有家業的門客,他們平時也很少能與信陵君見上面,不過是吃着信陵君的供奉而已。鄭安平等認識的不多,但有意結交,就在這裡混了一整天,轉了好幾個夥,雖然沒有得到像昨天那樣崇拜的讚歎,但關注的目光還是不少的。
鄭安平很想找到呂伯兄弟,但聽說呂伯他們已經被自己在大梁的本家請走了,只得作罷。只到日頭西沉,大家已經吃得不想再吃了,鄭安平等纔回到家中。
第二天,鄉里的人繼續出去走親戚。鄭安平無處可去,就信步走入大梁,想看看過去一起當值的武卒都有誰有閒,但一路看去,武卒們都不得清閒,都在當值。他就不好意思打擾,信步在大梁的街上閒逛。等到意識過來時,發現雙腿竟然把自己帶到夷門區域。他在夷門衛前徘徊了一陣子,到底還是聽從了張祿的囑咐,沒有進去。順着夷門向西走,集市今天也沒開。正遊走間,發現陳四走了過來,見禮道:“鄭父安好!”
鄭安平沒想到能見到陳四,也就回禮道:“陳四兄安好!陳四兄未回鄉?”
陳四道:“城內巡哨安排得緊,諸父都上了城,只留小子等在府炊事!小子見時候還早,貪玩出來,不意竟得見鄭父。鄭父安得其閒?”
鄭安平道:“若還在樑西驛,本不得閒,只今任了管邑,又未上任,所以得閒。正好無事,入城閒遊。今後怕也不得了。”
陳四道:“鄭父任了新職!奈何帶契帶契小子!”
鄭安平道:“吾倒正有此意。汝有不當值的同伴,有甚麼好去處,一併約了,吾等同去。”
陳四道:“吾且歸衛所觀之。鄭父少停!”說完跑回夷門衛所。不多時,引了另一個青年過來,介紹道:“鄭父,此乃屠兄。其家頗有雜碎,可以下酒,其值甚廉。”
鄭安平道:“見過屠兄。”
屠兄也道:“見過鄭父!鄭父若不嫌腥臭,且往敝宅奉酒。”
到屠戶的家中享用各種動物內臟,是如武卒這樣地位低下,但交友廣泛的人共有的行爲。他們可以花不多的錢,吃到上流世界不吃,但營養豐富的美味食物,也爲屠戶帶來更多生意。
屠兄帶着鄭安平和陳四出了城,往自己的家中而去。路上道:“家中剛得了一副下水,洗得淨了,灌了稻米蒸食,鄭父且嘗,管是吃一回想一回。”
鄭安平道:“如此辛勞屠兄。”
到了一家酒肆,鄭安平進去沾了一罈酒,拎在手裡,進了屠兄的鄉里。進了門,果然感到屠戶這裡甚是熱鬧,慕名而來的客人不少,把賬單廂房都坐滿了。屠兄把鄭安平等三人引到後宅,拜見了自己的父母,告知是夷門衛所朋友,屠家父母果然開了間耳房,把三人迎進來。
少頃,屠家母爲每人搬上一份蒸得熱氣騰騰的食物,一盞醋和一盞鹽梅。屠父親自示範食法:用小匕切下一片,或蘸醋,或蘸鹽梅進食。鄭安平也試着切下一塊,看清楚了,是豬的大腸,裡面塞滿了稻米,蒸得糯軟,即有肉,又有糧食,一舉二得。鄭安平也蘸鹽或蘸醋吃了一口,既有肉香,又有稻香,十分美味。不敢怠慢,連忙酙了一盞酒,捧給屠父和屠母,兩人若待拒絕,鄭安平長跪不起,定要兩人飲了。屠母小飲一口,不敢再飲,屠父將剩下的一飲而盡,道了謝,退出去。這三人方纔盡了興,輪流執壺,輪流敬酒,也不顧什麼高低尊卑,一律上手。米腸的確十分美味,加以美酒,三人大呼小叫,痛吃了一回。
正吃得美,聊得暢快,屠父進來道:“有一客人願見鄭父!”鄭安平擡頭一看,不由得形容大變,竟然是車右先生和虎仲先生。這兩位先生雖然鄭安平接觸不多,但盡認識,特別是車右先生,在啓封時打過不少交道;而虎仲先生是屬於不打不相識。
見二人進來,陳四先叫出來道:“車先生!”
見了陳四熱情的招呼,鄭安平只得把驚訝收拾起來,也禮敬道:“謹奉車右先生!虎仲先生!”
屠兄見兩人都認識,連忙叫屠父、屠母再上兩份,自己則在鄭安平左右各安一席,請兩位先生坐了。鄭安平也只做善意,殷勤地爲二人執壺滿盞,道:“先生貴人也,奈何入走卒之戶!”
車右先生道:“管令休怪,敝主正有事欲求管令,特命微庶相訪,不意竟至此處,實出意外。陳四兄亦非外人,想屠兄亦知得心,就於此處託心交膽,可乎?”
屠父和屠母爲兩位先生各上了份米腸,又爲其他三人各加了一根,然後退出。鄭安平示意道:“二位先生請食,雖不入樽俎,實堪品味!”
車右和虎仲先生十分熟練地各切了一片,蘸着佐料吃了,看來不是第一次吃。鄭安平看向陳四和屠兄,那二人都停了口,往這邊望來。鄭安平知道,這可能是事先設計好一場會面。他把心一橫,也不問二人,就只顧吃眼前的米腸。
終於,虎仲先生先開了口,道:“設計相擒者,蓋鄭兄耶?”
鄭安平道:“豈敢,爲人所使,當盡其忠矣!”
虎仲先生道:“正要謝兄之賜!”
鄭安平道:“微賤食人之䘵,忠人之事。不意冒犯先生。先生貴人也,當責當罰,微庶身領而已!”
車右先生笑道:“大謬不然!敝主對鄭公子傾慕已久,焉有責罰之事!”
鄭安平道:“微庶何德,敢當將軍加惠?”
車右先生道:“公子不知。那日帳中,公子大呼‘有刺客’,奮勇而前,敝主正在帳中。見公子被創,乃與諸將奮勇而前,欲擒奸頑。乃逼使刺客毀面自戕。其時也,敝主贊公子曰,臨危而不懼,奮死而不顧,非勇士孰能爲之!”
鄭安平道:“古人云,士爲知己者死。臣既得將軍加顧,亦當死矣。願聞將軍之命,誓不敢辭!”
車右先生又道:“公子差矣!將軍聞公子令於管,想公子孤身在樑,非有根基者也,凡爲百事,必有不備。或敝府適具,或當相助成功!故相待也。”
鄭安平道:“臣得信陵君公子所薦,凡有所需,理應奉君上,安敢勞動將軍!”
車右先生道:“官司之事,自然奉於君上,惟其私也……或將軍可助之!”
鄭安平心中一動,道:“奈何其私也,勞將軍助之!”
車右先生道:“聞公子勸農力田,植桑種麻,畜犢養豚,此數者,皆公也,公子行之無礙,求之君上,必準。然公子或於官司之餘,自耕自畜,自績自紡,欲盡其用者,將軍其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