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寧慈她們回到汴京城,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一段日子。不知是不是因爲天子腳下當真有祥雲環繞龍氣護佑,來了這麼久,氣候都是極好的,每一日都舒坦的不像話。
太醫院中的藥廬裡,寧慈躺在鋪墊舒適的美人榻上,袖子撩起,素白纖細的手臂躺在了脈枕上,江承燁一襲白衣,神情專注的坐在一旁,手中細如牛毛的金針微微的顫抖着,毫無遮掩的暴露了他心中的猶豫。
明明已經將所有穴位經脈都牢記於心,可是到了真正下手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猶豫了。這個戰場上能英勇殺敵,江湖中讓人威風喪膽的男人,原來也會有猶豫不決惶恐害怕的時候嗎?
寧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可別告訴我你在害怕。”
江承燁垂着眼,忽然彎了彎脣角:“是,害怕。”他擡起眼望向她,反手覆住她的手:“倘若有不舒服或者是疼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寧慈忽然就邪邪的笑了:“咱們第一次睡的時候你都沒說過這種話,一個個動作像是爽快的不得了,如今倒是懂得疼人了!”
江承燁怔了怔,他說的是手!手!
可是轉念一想,又不難看出她說這些話無非是要分分他的心,讓他不要太過緊張。可是看着她玉體橫陳的臥在這裡,說這些挑逗人神經的話,江承燁就恨不得立刻扔了金針讓她好好知道什麼叫做他江承燁“疼人”的方式!
可是現在時間緊急,他只能先忍了下來,沉下臉對着笑得一臉無害的人道:“既然這樣,疼也忍着!”
話音未落,寧慈只覺得手臂上一陣熱力,待她轉頭一看,那金針當真在他內力的逼迫下顫巍巍的刺進了穴位裡。
金針刺穴以前,她的右手已經用藥物蒸療過,蒸了將近一個時辰才放出來,此刻伴着金針的刺激,她只覺得平日裡若是右手的力道用的過大就會生出的痠痛在這一刻放大了無數倍,彷彿沿襲了整條胳膊,她咬着脣皺起了眉頭。
江承燁感覺到了她的手臂不自主的往回縮,他沉着臉,在她的肩膀處微微施了力道,讓她無法動彈,與此同時也出聲道:“寧慈,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所以寧慈也很努力的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扯了扯嘴角:“當然記得!把自己打扮的不可一世的樣子,看了真叫人討厭!最好笑的是前一刻還人模人樣,後一刻就躺在我們家的板車前想要訛我們!”
江承燁也笑了:“就你們家那樣子,你確定我真的訛的到錢嗎?”他說話間,第二根金針也已經落下,可是寧慈的反映明顯比剛纔要小了很多,她的記憶彷彿真的被拉扯到幾年前,回到了那個見到他的晚上。
江承燁施了一個力道,可是與此同時也說了一句:“可我第一次見到你,不是在百位樓,還要……更早一些。”
寧慈顯然有些驚訝:“我們之前還見過嗎?”
江承燁沉沉一笑,把當日在東橋鎮江府的事情告訴了她,不只是在江府,還有後面的竹林屏風之後的事情。那些事情如今回想起來,當真恍如隔世,可是比起感慨,寧慈更多的是詫異,她險些忘了手臂上還抖着的金針,整個一張不可思議的臉看着江承燁。
“你……你是說,不只是江旭陽的那個妹妹是你,當初躲在屏風後面的人也是你?”這件事情若是江承燁不再提起,寧慈險些就忘了。其實當初江承燁離開又回來,她幾翻查看,回顧過往,也是猜了一些,可是後來他的攻勢太激烈,整個人也十分有誠意,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反倒是將這些都忘了個乾淨。
江承燁看着榻上的女人,心中忽然想,他爲什麼會覺得她變了呢?她分明還是這副模樣,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這樣一幅又蠢又傻的嘴臉,叫人覺得好笑。
當初那些事情和她之後遇到的事情相比,的確都是小巫見大巫。寧慈慢慢反應過來,也不由得感慨起來。
從前,只是爲了幾姊妹的生活生存,她都要磕磕絆絆的往前走,爲了逃脫奶奶強硬的指婚,她可真是煞費苦心的想辦法,最後更是態度強硬的要求分戶。而分戶這個辦法,還是面前的這個男人提點了她,現在想起來,當真是覺得奇妙又不可思議。
無端端想到了何婆子,寧慈很快就想到了她在火中同歸於盡的二嬸一家。她想起了一件似乎一直沒有告訴過江承燁的事情。
“承燁,你知不知道,爲什麼那場大火,二嬸家活了下來,三嬸家卻在火裡燒死?”
對於寧慈他們家中的不合,江承燁還記憶猶新。那時候,她們幾家鬧得水火不容,香芝和柳兒,加上一個吉祥還有她,本應都是一個家中的姊妹,是有着相同血緣之人,偏偏對着自己的親姊妹,下起手來也狠命而無情。
當初他也算是幫着她對付了那幾家,有些同仇敵愾的味道。三年後他重新回到何家村,見到了強大的寧慈的同時,也見到那些從前那些人的墳頭。
江承燁望向寧慈,似乎是在詢問她爲什麼在這時候忽然提起了他們,他手中的動作未停下,依舊繼續施針,一共十針,十個穴位,一丁點差錯都不可以有。
寧慈也看着江承燁,她神色間十分平靜,淡淡道:“當初從火場就出來的三嬸一家,從奶奶到小福壽,屍體都纏在一起,樣子很猙獰很恐怖。後來仔細一勘察,就明白過來了。你還記得柳兒嗎?我記得那時候,柳兒被三叔三嬸關在家裡的柴房,因爲她做了那些事情讓三叔三嬸覺得丟臉,所以那段日子,應當也算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所以起火的那天晚上,黑衣人應當沒有發現被關在柴房裡的柳兒,等到他們將三叔三嬸他們一家放倒在一個屋裡後,就放火離開了。因爲柳兒過幾日就要嫁給一個地主老爺,所以三叔三嬸已經給她鬆了綁,不希望她出嫁的時候身上還有紅痕。那天晚上的火很大,按理說,柳兒沒有被挾持,也沒有被暗算,她衝出房門,就可以把他們一家人都救了。”
寧慈在這裡頓了一頓,似乎是舒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可是她沒有。最後的結果,是她親手把自己和三嬸他們一家人綁在了一起,一起死在了火場裡。所以到了最後,他們的屍體都是糾纏在一起……”
江承燁的手頓了一頓,望向了寧慈。
他記得,當初回到何家村,看到山上的陵墓時,裡面她的三叔三嬸都葬在裡面。村裡的人說,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是她一分一分的掙回來的,一場火之後,大家都沒了一切,可是隻有她,很快就拿到了一筆錢,將那些逝者安葬,給了他們最好的地方,讓他們的冤魂永息。
“爲什麼忽然想到這些……”江承燁收回目光,淡淡道。
寧慈笑了笑:“只是看一看三嬸他們家,再看一看二嬸他們,才覺得世上其實沒有那麼多的深仇大恨可以一直記在心裡。我們原來和二嬸那麼水火不容,可是因爲香芝的死,讓她們徹底的改變了。現在二嬸有了杏芝,所有的一切也是從頭開始,可是他們卻比從前要更容易滿足,更容易幸福。”
江承燁目光幽深的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說:“爲何我總覺得你似乎是怕我記恨什麼?”
寧慈搖搖頭:“你的性子其實一點也不適合這裡,嫉惡如仇,性情偏激古怪。我不是怕你記恨什麼做出傻事,只是記恨一個人實在是太累了,你想一想,我們還要看着小魚兒長大,看着他娶媳婦,成家立業,不只是他……還有金玉滿堂,還有我們的家,還有我的不夜鎮,還有以後的世外桃源……”她仰躺着,看着上頭的橫樑,彷彿真是看到了往後的所有日子,整個人都帶上了期待的神色。
“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要放在心上,爲什麼要用多餘的力氣去記恨誰呢?”
江承燁沉默的聽着,一直到給她紮上了第十根金針,他整個人好像才鬆懈下來一般,看着躺着的人,淡淡一笑:“你說的不錯。只是聽着你說的那些,都忍不住想要回家了。”
是啊,想要回家了。
可是還不是現在。
江承燁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撫了撫她的額頭:“這樣治上一個月,定然能夠康復。三年前的甄選,你錯過了。這一次,只管去做你擅長的,和你喜歡做的。”
那一日,他拉住了她,問她想不想要去參加甄選。
寧慈猶豫了很久,可是還沒等她想好說辭,江承燁儼然已經爲她鋪好了所有的後路。
“連城煜拜託你做的事情,我來幫你做。參加甄選,真正進入御膳三司的核心,對你纔會更有利,到時候我幫着你,雲霄川這個老東西,活躍不了多久。”他說這話的時候,彷彿只是商量一件在平凡不過的事情。
可是寧慈還是吃了一驚:“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江承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爲從她要對付雲霄川開始,就必然要牽扯到更多的問題,比如那些放火的殺手,那些黑衣人,還有王府深院中的王妃。
他們一早就知道,這個汴京處處都充滿了兇險暗潮,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那麼一塊陰影,裡面住着殘忍和暴戾。可是他們還是一起回來了。既然當初一起回來了,如今就必然要有這樣的準備。
寧慈不準備讓江承燁參與進來,幾次對他們下手的那些黑衣殺手,追根溯源後,直指這個汴京。那都是權貴手下養着的殺手。而在這一片浮華後,更是有那麼一塊地方,爲這些浮華培養者最殘忍的殺人工具。
當初寧慈也說過,江湖中那五位的人情,她會自己償還,如今這些殺手的魔爪已經伸向了江湖中人。他們本就是從血腥中踩過來,倘若以後的江湖成爲了超重權貴培養殺手的搖籃,那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她這一次回汴京,不只是因爲要還報那五人的人情,幫着他們端了這個殺手組織,也因爲她答應過連城煜,會幫他殺了雲霄川。
江承燁把她的手放在脈枕上,認真的看着她:“你對付雲霄川,只是因爲連城煜求了你?”
寧慈的目光凝了一瞬,很快就釋然下來。當初連城煜對她流露出不一樣的情感,看似是對她動了心。可是她與他朝夕相處多年,又怎麼會看不出他心中其實是有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和一艘畫舫有關,卻成了他永生不可忘卻的痛。最後,連城煜對寧慈放了手,甚至不再幹涉他和江承燁在一起,但是與此同時,他也向寧慈提出了要求——和江承燁回京城,殺了雲霄川,他也會一路照應。
三年前,如果沒有連城煜,她不一定能有之後的成績,連城煜即便不是不夜鎮致勝的最關鍵因素,但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個助力,更何況,他已經明言,這件事情,是對他們之間所有虧欠的了斷。
如今,江承燁知道了她和連城煜的約定,她也不再隱瞞:“是,只要雲霄川死,我和連城煜之間就算是真正的了斷了。”
江承燁很快就流露出了不悅的神色:“你我既是夫妻,這些事情應當是我們二人一起面對,你是自以爲是的老毛病又犯了嗎?還是你如今做了些成績,就真將自己當男人用了?你做這些,你讓我做什麼?在一旁看着你精心密謀我卻像個傻子一般嘛?”
寧慈定定的看着他,忽然道:“還有一個原因。”
江承燁一怔,不解的望着她。
寧慈的神色中,忽然流露出一種可以被稱之爲傷感的神色,她問他:“你還記得鄭澤和裴玉容嗎?”
鄭澤……裴玉容?
自然是記得,可是她怎麼會和他們扯到一起?
寧慈把當初鄭家發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最後,她長舒一口氣,道:“鄭澤因爲一念之差,纔會被雲霄川利用,導致了裴家的悲劇和他們二人的不得善終。這件事情歸根到底,都是因爲雲霄川,他纔是所有罪惡的源頭。”
江承燁氣笑了:“就因爲這樣,你要幫他們報仇?寧慈啊寧慈,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正義感!?”
寧慈:“你先聽我說完!”
她沒有理會江承燁的不滿,繼續道:“當初建成東橋鎮那些,需要一大筆錢,即便連城煜有錢,這樣一筆投進去,在回利這段日子裡,大家都會很辛苦。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連城煜拿走了鄭家所有的財產。其實嚴格意義上說,這也不只是鄭家的財產,還有裴家的。最後,我私自取走了一部分,用在了安頓所有村裡人上頭,也安葬了那些無辜枉死的人。對外我告訴他們,那些都是不夜鎮前期的利錢,爲的只是讓他們安心,往後得日子會有更多的保障。也是從那以後,我才下定決心,這筆錢算是鄭家對我們的幫助,那這個仇,就讓我來替他們報。”
江承燁不再說話了。
賺錢,安葬,撫慰。如果他沒記錯,當時她已經有了身孕。
她被封千味接走,害怕治傷的藥會對孩子有影響,她無論如何不肯用藥,卻還要在這時候,操心着那麼多的人。
可是她最後還是挺過來了,她做的比誰都好。
江承燁握住她的手:“寧慈,雲霄川,我來幫你一起對付,但是這一次,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去用你原本就更擅長的方法,來做這件事。”
手臂上的熱力退卻了,因爲他握着她的手,寧慈覺得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被灌了進來一般,如果說從前她還要因爲隱瞞江承燁而多做操心,那麼現在,她才覺得自己是真的傻。
有什麼,比夫妻並肩作戰要更加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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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噠……沒錯今天更晚了……因爲在鋪排最後的結局,和編輯商量最後請假寫大結局的時間……
現在已經決定好了,十七號那天開始請假,寫五天的大結局,十七號開始五天之後發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