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夜半無人撕衣時

夜已經深了,入夏的夜裡,三三兩兩的蟲鳴將這個夜變得不那麼安寧。

何老大家的後院,如意將袖口褲腳一一束緊,一頭黑髮挽成一個髮髻,她站在院中等了片刻,等適應了夜的黑,周圍的一切就漸漸開始變得清晰。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只聽得兩聲悶響,院子的矮牆處,就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何遠同樣是利落的裝束,腰間還別了一隻燈籠。只是他身形比如意高大許多,此刻與她站在一起,讓他生出些男人的優越感,是以,他囑咐道:“現在天氣熱得很,這山上蟲子什麼的多了去了,你記得等會一定要跟着我,別瞎蹦躂,知道不!?”

如意自然知道自己的體力不如他,她愛惜自己的緊,當然不會衝動行事,遂很認真的點點頭,末了,還悄聲提示道:“你也小心些。”

哪怕是在黑夜裡,何遠瞅着她的眼睛,彷彿能看到光一樣。這樣溫順聽話的如意,就像一個唯唯諾諾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媳婦。何遠很是受用,當即挺了挺挺胸,一拍胸脯:“我從小在這山上摸到大,閉着眼睛都能滿山走!”

如意沒時間聽他誇大,催促他快些動身。何遠哼了一聲,走到後院背靠着的土坡上,雙手撐着一個跳翻,人已經站在土坡上面了,他伸出手:“我拉你!”

如意她們家的房子靠近山邊,後院出來,爬上一個土坡,就可以上山了,此番何遠握住一隻細細滑滑還有些微涼的手,根本沒用什麼勁兒,就已經把人拉了上來,隨着如意一個勁衝上土坡的那陣子力道,一陣女兒家的清香撲鼻而來。

何遠一個激靈,才發現自己已經把人拉到了懷裡。

她輕,真是輕!彷彿沒用什麼力氣就提上來了,不知是不是因爲夜深人靜的緣故,何遠的腦子裡不由得出現一幅畫面——自己將人橫抱在懷中,走進貼了大紅喜字的新房,懷中嬌小玲瓏的人兒面色含羞,貝齒輕咬紅脣,一雙秋水眸子彷彿帶上了勾魂奪魄的味道……

喉嚨忽然就有些乾乾的……何遠微微湊近,一邊舔着嘴脣,一邊憑着感覺找尋那紅潤嘴脣的位置。

面前的人忽的移開一步,語氣平靜的與何遠此刻的內心成了強烈的對比:“在哪裡?帶我去看看。”

一句話猶如一盆冷水,將何遠旖旎的美夢徹底的給澆滅,夜色中,他感覺自己身子緊繃繃的,彷彿要爆炸了一般。

如意又催了催,他紅着一張臉,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還要再上面一點。我爺爺說那東西害人,他還在的時候,每回上山都會把外面能看見的都給除了,長在隱秘地方的,就沒怎麼管了。我一直跟着他,後來我也習慣把看的見得張在外面的都給毀掉。”

如意靜靜地聽他說着,一隻手拽着他的袖口,跟在他後面一步步朝山的深處走。

這一步,是個無奈的辦法,也是如意被逼出來的辦法。

何婆子不願意把好人家許給她們,她們並不在乎,可身爲奶奶,爲了不讓一個孫女搶了另一個孫女的好姻緣,就要把這個孫女匆匆嫁出去,不問意願,不管往後,還一心想要從中撈取一番好處,如意沒辦法接受。

鄭澤今日來下了聘,何婆子將鄭澤一直留在老三那邊,晚飯的時候,自然又是一番仔細招待。

鄭澤的動作加快,就使得何婆子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她向鄭澤挑明瞭旁村陳家的親事,表示陳家提親在前,自己已經答應了,吉祥如意會一併嫁過去,他們鄭家的婚事,是老大的媳婦上門提的,她是何家分位最高的,卻並不曉得這件事情,是以如果鄭澤一定要娶一位回去,便在柳兒和香芝之間選擇即可。

如意陪着吉祥過去的時候,就是鄭澤向他們求證這件事情的時候。吉祥心已經死的差不多了,說是,那她和如意就該嫁給旁村的陳家,說不是,興許她就該嫁到鄭家,無論哪一家,都不是心中想的那一個。

如意心中一整盤算,倒是點頭應了何婆子的話,承認的確是陳家提親在先。

當時鄭澤怔了一怔,卻是沒再說什麼。直到他走的時候,也沒說是撤了這門親事,還是改娶柳兒或者香芝,他的那幾擡聘禮,更是照舊留在吉祥那邊,沒說撤走,也沒說搬到這邊。這樣一番晦暗不明的態度,讓何婆子很是揪心,最後,她索性一咬牙,直接道陳家的人過幾日就回來提親。

當時鄭澤只是微一猶豫,便道即使如此,他過幾日再來拜訪。

這一個態度,就讓大家多少有了些底——過幾日,陳家和他們家就該定下了!他沒有帶走聘禮,若是再來,興許就是要改娶了!這一念想,讓何家上下都十分歡喜,而最歡喜的,莫過於何婆子。

如意實在有些莫不清楚鄭澤爲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這門他根本不會有什麼好處的親事。鄭家是商賈之家,歷來商人都不會做賠本的買賣,雖說沒有過多的交情,可如意就是覺得鄭澤那人的氣場太怪,說不上哪裡怪,總是與他在一起,並不是十分舒服,而這份不舒服,在晚飯的時候飆升到了最高點。

當時,香芝和柳兒正被使喚下廚,其他人在堂屋陪客,因爲有外客在場,又是事關婚事,何婆子將吉祥她們四姊妹都叫了來陪客,鄭澤一雙眼珠子在屋內掃了一圈後,就落在瞭如意身上,臉上笑意不減,出語溫和:“聽聞何姑娘在百味樓每日都有新花樣,如今百味樓已經是鎮上第一酒樓,不少過往商賈都慕名前來,鄭某有幾位走商的好友路過東橋鎮的時候,特地向我打聽了些菜式,什麼‘賽螃蟹’、‘千層鍋塌肉豆腐’、‘魚香夾心面’,呵,這些玩意兒我都不曾聽過,據說都是何姑娘的手筆,鄭某實在好奇,不知姑娘可否露一手?”

王鳳嬌和何婆子正從竈房出來,身後跟着李秀娥和香芝、柳兒。甫一聽到這樣的菜名,王鳳嬌立馬就瞅了瞅自家的幾個菜盤子——酸豆角炒肉絲、鍋炕土豆、茄子豆角,唯一的重頭戲,就是那盆土豆燒雞,雖然她不曉得什麼叫賽螃蟹,什麼是夾心面,可一聽這,她就恨恨的瞪了如意一眼。

菜一一上桌,何老三作爲男主人,自然要招呼鄭澤與鄭老爺上座,如意她們則是在房屋裡吃,將外面讓給男人們喝酒說話。

如意退下前,很是客氣道:“在酒樓上工,自然就有酒樓的做法,鄭公子若是有意,大可去百味樓一嘗新鮮。”

鄭澤笑意漸深:“如意你的手藝,我一直十分嚮往,改日……一定去。”他的眼神看過來的時候,也將一邊的幾道不滿的眼神一併帶了過來。

不舒服的緣由就出於此,如意覺得鄭澤既是個商人,就該有商人的敏銳,一個家中勢態如何,他怎麼會看不到個大致情況?非但如此,他們二人分明不熟,他更是向吉祥提親,可時不時的對她關心曖昧,將嬸嬸們的不滿牽扯到她身上還一副不自知的樣子,就讓如意漸漸覺得他是有意爲之!

由此,如意覺得鄭澤定不是個善茬。

最後,何婆子一錘定音,後日或者大後日,幾家人便一起吃個飯,到時候,該嫁的嫁,該娶的娶,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山深處了,何遠小心翼翼的摸出一個火摺子,吹亮了,將別在腰間的燈籠給點燃,將前面照亮了些:“你看,那些長在深處的,我都沒碰,平日裡大家的田都在那一邊,這邊走動的人也少,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如意接過他手中的燈籠,對着那事物照了照,眸子一沉,直起身子,搖了搖頭。

前世她埋首廚房,對世態人情多少有些陌生,一心鑽研廚藝,也是有些自閉的傾向,以至於她想到的法子,也是用毒菇來解決。

山中多菌類,蘑菇可食用,但深山中,更多的是帶着毒素的毒菇,因爲種類不同,毒素的潛伏期,毒發的時間,症狀,以及診治方法都不同。

村中最能說話的是里正,而對這座山最熟悉的,是何里正的老爹,何遠的爺爺。何遠跟着何老爹,上山下河不在話下,當初他來自己家蹭飯,也是自己上山摘了蘑菇去的,所以,何遠對毒菇也有一定的認識。

如意想找的,是一種叫做“毒蠅鵝膏菌”的毒菇。

這種毒菇又稱哈蟆菌、捕蠅菌、毒蠅菌、毒蠅傘,誤食後約6小時以內發病,產生劇烈噁心、嘔吐、腹痛、腹瀉及精神錯亂、頭暈眼花,神志不清等症狀。據記載,西伯利亞的通古斯人及雅庫將人曾把這種菇用作傳統的節日食用菌。一般成人食一朵後便會產生如癡似醉的感覺,他們認爲這是一種享受,印度用它作爲魔術師的藥劑,在一些國家民間更是被作爲一種安眠藥物。

沒有男人會娶一個瘋婦,如意想用這種毒菇讓二嬸三嬸她們一家來發發瘋,讓人落下一個何家女人有瘋病的傳言。此後,她再讓何元吉假意請遊方的神醫來給她們診治,等毒性過了,自然就恢復了,她給王鳳嬌的田契,自然就會成爲給那個神醫的診費,屆時她再假意將田契贖回來,保住了爹孃的心血,也成功的逼退了求親之人,興許是個一舉兩得的法子。

可這會兒,不知是山中夜寒還是如何,看着那些毒菇,如意反倒冷靜下來。

“算了,我們回去吧。”她淡淡道,轉身要走。

何遠如何會讓她走?他三兩步衝上去攔住她,腳下的枯枝敗葉踩得劈啪作響:“來都來了,你幹啥要回去?這些毒菇我爺爺說他見過別人誤食,當時只是發病,沒啥要緊的,人都沒事兒呢!你不是要教訓教訓他們麼,還磨磨唧唧幹啥!?”

如意回頭看了那些毒菇一眼,這裡面沒有毒蠅鵝膏菌,反倒是有一種叫做“毒鵝膏菌”的毒菇,這類毒菇的確也對大腦神經有直接作用,可是毒性卻是強上不知道多少,誤食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百之間!由此可見,其他的菌種,毒性更是不可測。她的確是想要教訓那些總是欺負她們的人,可並不代表她就要取她們性命。

“這些毒菇,吃了不死的就是前世積德。他們雖壞,卻也沒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何遠,這一步我走的不對,我們還是回去吧。”如意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冷靜還是失落。

何遠又哪裡管這麼多?他就是不想她嫁人,不想她就這麼認了!他也衝動起來,變得有些口不擇言:“啥不行不行的!?說白了你還是要嫁人是不?你要是真不想嫁,即便這些毒菇冒險了,你就是自己抓藥也得毒一毒他們!他們啥時候把你們當做一家人了?就是死了也沒啥可惜的!”

如意覺得此刻的何遠有些過於衝動,她冷冷的看着他:“你無須再說。我一定會想到更好更光明的法子!讓他們無從辯駁的法子!今日的事情到此爲止!”說着,她轉身就要走。

何遠看着她決絕的身影,一個晚上的澎湃在此刻都變做了憤怒的猛力,將她拽回來得時候,他只想把她揉到自己懷裡,可當她真的被自己拽到懷裡的時候,他才驚覺自己想要的更多!

如意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想要掙扎,卻無奈實力懸殊根本無法推開他。一聲不料破碎的聲音劃破寧靜的夜,如意終於叫了出來:“你放開我!何遠你放開!”

何遠此刻已經紅了眼睛,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他要!要更多!

只憑着內心的那股子衝動去索取,他的動作就粗暴了些,將她壓到地上的那一刻,何遠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如意此刻只覺得心底一陣陣絕望涌上來,她萬萬沒想到何遠會在此時此刻變成這樣。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雙手不再推脫他,而是努力向兩邊開始摸索,手中觸及到冰冷的石塊,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砸向他!

可她的力量實在不夠,動作又不夠靈敏,何遠輕輕一抓,就將她的手腕遏制住了。石塊從手中掉落的那一刻,如意的心也一併沉了下去,她腦海裡彷彿開始回到了被陷害致死的那一日。

那種絕望,憤怒,不甘,一切一切的情緒涌上來的時候,彷彿感覺到身體撕裂一般的痛苦,整個人便像騰空了一般,沒了知覺。

此時此刻,如意也覺得自己的腦子漸漸變得空白,可就在她是去知覺之前,忽的聽到身上的何遠一聲悶哼,旋即她整個人身上一輕,再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跌入一個冷冽的懷抱裡。

這感覺有些虛虛實實的,讓她分不清,只是雙手觸及到那冰絲般的袍子時,無意識的就緊緊拽住了!她整個人近乎發抖的縮進那個懷裡,彷彿那是最後的依靠!

夜色深沉,夜幕如同一塊墨藍的大油布,將整個天空籠罩,連星辰也欠奉。

靜謐的林中,重新翻修過的竹屋中還亮着燈火。層層紗簾被打下,紅木花梨羅漢九龍牀上,昏迷過去的少女臉色緋紅,四肢顫抖,雙手還拽着一件衣裳,即便是昏迷中,似乎也並不安寧。

江承燁神色淡淡的換上新的冰綢袍子,於深更半夜一腳踹開了封千味的寢臥,將人提了出來,言簡意賅:“治好她。”

封千味的起牀氣都化作了一臉的陰霾,可一見到牀榻上的人的時候,他整個人虎軀一震,抖着手質問:“你你你……你做了什麼禽獸之事,連衣裳也脫了!?啊!莫不是你想強迫她……”

江承燁緩緩地看過來,不言不語。

嘖,沒情調的小孩逗起來都沒了樂趣,封千味收住嬉笑,轉而去給如意診脈:“唔,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驚嚇過度,昏了過去而已。”他打了個呵欠:“你讓她睡一覺就好了。”說着,他也一邊摸着眼屎一邊往自己寢臥走。

江承燁沒再攔他,而是負着手,站在兩步開外,靜靜地看着牀榻上的女人。

他很清楚,自己並未看上這個女子。

第一次見面,是在鎮上的江府。其實,他連她是何時去的都不曉得,只是在傍晚讀書有些倦了的時候,聞到一陣陣香味。順着香味尋過去,見到的,就是江府廚房的窗戶上打上的她的影子。隨後,她以粥試人,細緻聰明之處可見一斑。那日一見,並未有過什麼深刻印象。

第二次見到,是在百味樓中。站在廂房望過去,一抹豔陽灑下,將整個院落照亮,而她手執細竹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對着院中的少年指點手法,回眸一笑時,第一次有了些驚鴻一瞥的味道。

之後會面,是在這竹屋之中。巧合也好,緣分也罷,以她的廚藝,被封千味看上並非什麼誇張的事情。他不曉得她與其他人有何種糾葛,只是聽着他們不斷的說着她的廚藝時,不自覺的就想起當日在江府的一縷縷飄香。

心血來潮的,竟去了一次百味樓。

他愛吃魚,並非什麼胃口上的獨特愛好,不過是因爲當初流落荒島時,日日都要靠着捕魚爲食。原本以爲吃了那麼多,早該聞到味道的時候便避而遠之,可很奇怪,這麼多年下來,竟有些離不開這魚。

記憶力,他吃過的最好吃的魚,是與一碗麪疙瘩煮在一起的。

照顧他的老嬤嬤年紀大了,便總是做一些麪食。那時候的他還不曉得生老病死的意義,只記得那日熬了魚湯,做了麪疙瘩,他混在一起吃,覺得十分好吃,他想問一問嬤嬤明日可否再吃這一種的時候,發現靠坐在火竈邊的老嬤嬤閉着眼睛,再沒睜開過。

之後的事情,就變得有些模糊。他是如何獨自離開那裡,又是如何流浪,再是如何入了江湖上一些門派只爲保命,這些記憶都不大清楚了。他從最不見天日的的底層一路殺上來,直到他仰首就能瞧見日月清輝時,那人居然告訴他,他是他失散已久的兒子。

前塵往事彷彿雲煙,一晃即過。他唯一記得的,就是那日復一日的魚食,與那一晚麪疙瘩。他曾以爲老嬤嬤是他唯一的親人,後來才曉得,自己不過是被遺棄的那一個。

而就在前不久,面前這個女人做出的一碗魚香面,讓他有些意外。

她長得不算出色,他也從未對女人有什麼興趣。只是那一碗味美香熱的麪條下肚,讓他終於明白,幾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溫暖,一個讓他看着覺得溫暖的女人。

在百味樓中她言語鏗鏘諷刺他橫行霸道,在竹屋裡卻又以一盅蔥棗飲對素不相識的人關心備至。加上她層出不窮的新鮮花樣,江承燁終於承認,她是個不一般的女人,至少,是個不一般的村姑。

他長這麼大,沒有見過姑娘家,像她這樣。

興許是無聊,他忽然想去看一看她。不料這一看,就看到了山上來。毒菇有多毒,他不曉得,只是在靜夜中,他聽着她聲音低沉而清晰:“他們雖壞,卻也沒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何遠,這一步我走的不對……”

身在鄉野,誤食了有毒的食物,不算什麼新鮮事,她甚至連作戲的遊方大夫都想到了,可箭到了弦上,她卻選擇不發。

夢中的人似乎有些難受,江承燁微微擡手,顏一會意,擰了毛巾準備爲如意擦汗。

“給我。”江承燁淡淡開口,在顏一略顯呆愣中將毛巾拿到自己手上,一手微微牽住袖子,一手輕輕爲她拭汗。末了,他將毛巾遞給顏一,自己則坐在牀沿,移開目光,看着空無一物的前方,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顏一低着頭,默默退下,還甚爲貼心的關上了窗戶和竹門。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昏迷中的人呢喃聲漸漸小了下去。江承燁重新望向她,好看的眸子中多了幾分困惑,他對着昏迷的如意,似在問她,又似在自言自語:“即便你被欺負,都不去投毒陷害,爲何我什麼也不曾做過,她卻要用那麼狠的毒置我於死地?”

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似乎真的很困惑:“我想不通,實實在在想不通。”

如意這一夜,睡得很沉,醒過來時,自己躺在自家的牀榻上。

昨晚的事情猶如洪水一般涌上來,如意心中一緊,立即起身查看自己。確定了自己並沒有受什麼傷害,她緩緩地鬆了一口氣,電光火石間,她似乎回憶起一個冷冽的懷抱。

她看着手背上的擦痕,確定昨晚不是夢,而是實實在在的記憶。

她攏了攏衣襟,第一次有了身爲一個女人的脆弱之感。

吉祥她們早就起了,見到如意睡着,只當她是近幾日累壞了,誰也不來叫醒她。如意不向她們提及昨晚的事情,只是匆匆梳洗一番,出了家門。

王鳳嬌得了那麼大一塊地,如今已經起的更加勤奮了,見到如意走過,她越發得意,還哼起了小曲兒。

看着王鳳嬌在自家那塊田地上捯飭,如意目光沉了沉,直接走過不去看她。

既然不用毒菇這個辦法,那就要從長計議,連帶着那張田契,也要一併重新計劃。

其實,當初把田契給了王鳳嬌,她有經過一番考慮。

仔細想一想,何李氏之先前搶了田,卻沒有將田契拿走,而是慣了一個“幫種”的名頭,無非是不想受人非議,只要她們出家了,滿堂又還做不了主,他們大可以大大方方將田契房契拿走。而這些當中,最值錢的還是這塊田,她將田契給王鳳嬌,就有些以貓治狗的意思。相當於讓王鳳嬌爲自己擋了些子彈。三伯被打,田契被搶,李秀娥向來忍氣吞聲溫順慣了,這一次自然要打落牙齒活血吞,而不是像王鳳嬌那樣,罵罵咧咧恨不能全村人都知道。

重新將田契拿回來是早晚的事,只是如意還沒能想出,自己該用什麼辦法,光明磊落的避開何李氏的逼婚。只有先自由了,往後的日子才能過下去。

因爲心中有事,今日的如意有些心不在焉,切菜時險些傷了手。她的刀工堪稱一絕,這險些剁了手指頭的事情,把小四給嚇壞了!

她今日是再沒心情做菜了,只講前些時候的菜色重複了,做完該有的份數,領了工錢,直奔封千味的竹屋。

到了竹屋的時候,小武已經將一應準備工作做好,見到如意來了,笑呵呵的與她打招呼,封千味似乎今日精神不大好,一直埋頭在屋子裡睡覺。整個竹屋裡,似乎只有屏風後頭時不時的會發出一些聲響,有書頁翻動的聲音,也有杯盞碰撞的聲音。

“如意姑娘。”一個細膩的女生響起,如意回過頭,就見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笑盈盈的從屏風後頭出來。

“姑娘喚我阿顏即可。我家公子命奴婢向姑娘道謝。公子說,飲下那碗蔥棗飲,昨日入睡果然安寧多了。”阿顏走出屏風,將一個坐墊放在屏風這一側,望向如意:“姑娘今日似乎有心事,左右封先生還沒養過神來,不知姑娘介不介意隔着這道屏風與我家公子一同坐一坐?”

坐一坐?那便坐吧……

如意扯了扯嘴角,帶着滿腹的心事,坐在了屏風這一邊的坐墊上。

那一邊似乎有紙頁響動,片刻,阿顏遞過一張紙,上頭還寫了一行字——

“姑娘有心事”

阿顏解釋道:“公子夜不能寐,心火上頭,且夜間露中,受了風寒,示意喉嚨不太舒服,姑娘不介意吧。”

如意搖搖頭:“不介意。”

她低頭看了看那紙張,回答道:“既然要過日子,自然每日都有煩心事。煩心事不分有無,只分多少。”

阿顏再次遞上一張紙——

“姑娘的心事不難解決。”

如意笑了笑,這人倒真有意思,她將紙放到一邊:“公子難道曉得如意是爲何煩心?”

“因人而起從人入手”

如意看着之上的字,喃喃念道:“從人入手?”

她眸子轉了轉,目光落在了這竹屋新竹與舊竹的分界處,剎那間,她眼中光芒大盛,嘴角不由得彎出一絲笑意來,她蹭的一下站起來,拍拍手道:“公子,阿顏姑娘,如意今日有些要緊的事情要去做!勞煩二位轉告封先生,斗食之事,明日再繼續!”說着就朝外走。

顏四要去追,卻被江承燁攔下。

“世子不追?”顏四不解的問道。

江承燁繼續看手中的書冊:“一條路能走得通,她自會走下去,若是一條不通的死路,她也自然而然的會退回來。”他擡眼看了看顏四:“原本不準備將你們叫過來,不過既然來了,你們幾個兄妹便好好聚一聚吧。”

顏四領命,轉身退下。

出了竹屋,顏四看了看周圍,卻只看到自己的大哥顏一。

“大哥。”顏四叫了他一聲。顏一見到自己的妹妹,歡喜之餘,想到自己最近了解的越來越多的內情,不由得多了一絲無奈與惆悵。

“大哥你爲何這般表情,是不願意見到我嗎?老五和十一他們呢?”

顏一想了想此刻應當已經出了東橋鎮的十一以及據說是出去買菜買到現在連一顆蔥也沒有瞧見的老五,神色艱難道:“小四,你……難道不覺得世子變得有些奇怪?”

顏四想了想:“世子除了讓我穿一身裙子招待一位姑娘,似乎沒什麼不妥啊……”

顏一痛苦的閉上眼睛……

顏四渾然不覺,繼續道:“世子實在是太有格調了,大哥,你說世子是不是瞧上了那位姑娘啊?可他爲何不願與那姑娘正面相對呢?還是世子對自己的長相沒有信心嗎?”

顏一抿了抿脣:“小四!這件事情,你萬不可以胡說,世子和姑娘相處的方式興許是奇怪了些,你看到了只當沒看見,知道嗎!”

小四看了一眼大哥,認真的點頭。

顏一望了望竹屋裡面,將小四打發走,自己繼續隱到了暗處——昨晚世子一夜未眠,將那姑娘送回去了不說,還把那個男人的手給折了。這果然是醋了吧!?

看一看日頭,六皇子大概已經快到青城了,世子真是說到做到,今日就讓十一將六皇子扭送回京,自己卻在這裡悠哉的住下來,莫不是準備長住,再也不回去了?

顏一看了看那剛剛翻新的竹屋,心裡開始琢磨,是不是該在另一邊再劈一間出來以供他們姊妹跟隨世子一起長住呢!?

這一邊,如意出了樹林,直接攔下了一輛馬車,她沒有回何家村,而是去了相鄰的下村。

她放棄用毒菇,不屑用下毒來害他們,既然決定了,就不會後悔。但無論何婆子會不會再逼她們的婚,她都要讓自己家與他們徹底將關係給斷開!

馬車到了下村,如意沿路打聽,一路到了那個所謂的陳家,一番打探後,她趕緊回到了何家村,直奔里正家中。

她到的時候,里正夫人正因爲何遠的手忽然折了而擔心不已。

堂屋裡的何遠一看到如意,當即就紅了臉,轉身進了屋。

如意什麼也不說,直衝衝的就在里正面前撲通一跪!

她這一跪,不僅是里正和里正夫人,連同躲在裡面往外面偷看的何遠都愣了一愣。

“如意,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里正夫人連連相扶,如意卻避開了她,說道:“里正,夫人,如意今日來,是求着你們爲如意一家做主!”

一聽這話,里正眉頭一皺,與自己的夫人對視一眼。

此刻的何遠恨不能立刻衝出去當着她的面給自己幾個大耳刮子。他今天早上一醒過來就發現右手摺了,緊接着就聯想到昨天晚上打了他的人和那些低聲的威脅,其實不用他們教訓自己,他自己就已經悔青了腸子,此時此刻,只覺得再沒顏面見如意,只能躲在後面偷看她。

半個時辰之後,何家一家被叫到了里正那裡,一個足以令整個何家村都意想不到的消息頓時在村子裡炸開了鍋——何老大家的二女兒,要和老何家分戶!

分戶這件事情,可大可小。

按照大周朝的條例,一戶人家中,當家的那個便是戶主,生下的兒子即便長大了要分家分戶,那也算作是當家這個戶頭下面的子戶。對於如意這樣家中喪父喪母的例子,若再無男丁,則有兩個選擇,一是將戶頭重新牽回本家,二是成爲女戶。相反,若是家中尚有男丁,則以男丁爲戶主,分戶出去。

一旦真的分戶出去,便是獨立一家,無論田地還是房地,皆是一家財產。

如今如意提出的,正是徹徹底底的分戶出去!

何婆子氣的肺都快炸了:“里正!您可千萬不要聽這個死丫頭胡說!分啥戶!?她也不怕他爹她爺爺氣的從地底下爬起來!我們老何家就從來沒有這一說!”

里正的神色似乎有些爲難,即便是一對小夫妻都是勸和不勸離,更何況是這樣有着同樣血緣的一家人呢?

如意看着里正的神情,心中瞭然,她不慌不忙,繼續道:“里正,您有所不知。當初我爹欲娶我娘爲妻,是我奶奶百般阻撓,以不讓我娘入戶爲威脅,逼着我爹另娶別人。我爹不忍辜負我娘,在當年就已經分戶出去,我們家的戶頭是我爹,我爹去了,如今戶頭就該是滿堂!里正,這件事情是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板上釘釘的事情,如意今日並非來求里正爲如意分戶,而是讓里正做一個公正!”

周圍一片譁然而起,何婆子狠狠地盯着如意,彷彿要在她身上灼出兩個洞來。

里正夫人皺着眉頭勸她:“可如今你與吉祥都已經定了婚事,是要嫁人的姑娘了,怎麼還提這種事呢!?”

如意是知道素菊的事情的,如今的素菊,嫁的就是下村的一戶人家。就算里正夫人不提,她也要提的:“夫人,那陳家是個什麼狀況,只怕夫人還沒有親自見過吧?”

提到陳家,何婆子的眼神一縮,整個人都沒什麼氣勢了。

“那陳家窮的叮噹響,老大脾氣暴躁,因和別人打架把腿打殘了!老二和老三遊手好閒,不學無術,更是卑鄙下流的人,村裡好些姑娘都被他們欺負過,家中二老年紀大了,怕就怕他們去了,三個兒子沒能娶到媳婦。他們家的確是有幾畝自留的田,可是爲了給老大治傷,他們就把田給賣了,剩下的那一大筆錢,他們……他們就向奶奶提了親,我還聽說……他們要將我們的一個配給老大……另外一個……讓老二老三一起……”如意說到最後,刻意不再說下去,還低下頭,用袖子摸了摸眼淚。

這些可不是她瞎掰的,往下村走一走,那陳家的事情想打聽出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何里正向來都是容不得這些的,聽到這裡,一雙眼珠子瞪得老大:“胡鬧!簡直是傷風敗俗!”

“里正,夫人!因爲我娘讓奶奶和我爹生了隙罅,所以奶奶一直不喜歡我們,可如今我們不求他們什麼,只求能分離出去,過自己的日子!這親,無論是我還是吉祥,都不會成!若是要逼我們,還求夫人代爲照顧金玉和滿堂,如意和吉祥只能一死!”

里正夫人被如意幾聲嘶吼嚇得不輕,趕忙將她扶起來:“你放心,這件事情若屬實,我們定然不會讓你嫁到那邊去!”

聞訊而來的吉祥帶着金玉滿堂衝進來,看着這樣的場面,一時有些愣了,如意什麼也不說,過去將她抱着哭了起來,金玉滿堂以爲如意被欺負了,跟着安慰了幾句,也紅了眼睛。

何里正陰沉着一張臉,看着坐在一邊的何婆子一家人,語氣不可謂不寒惡:“這件事情究竟如何,你們誰來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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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聰明機智的你們一定知道~有掛戶籍的這方面全部都是杜撰的!

不要考據!考據的話,你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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