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晚宴一直持續到近後半夜。
寨子裡的老人早就撐不住,紛紛返家,掩門入睡,然後是女人,將自家都快玩瘋了的孩子抓回,擰着耳朵帶了回去。
年輕人倒是能熬。
但乃蠻酒卻是太烈,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
火光映照下,一幫人醉意熏天。
紛紛起身離席。
等到篝火都快熄滅時,已經只剩十多道身影。
頗黎早沒了一開始的豪氣,扯了扯衣領,只覺得整個人彷彿置身在火爐邊,燥熱無比,混身都要燒起來。
“頗黎兄弟好酒量。”
“來,我給你滿上。”
剛放下酒盞,眼看陳玉樓又要開壇,嚇得他眼角一陣狂跳,趕忙拿手護住盞子,連連搖頭。
“陳兄弟,好了好了,今天已經太晚。”
“明天……明天再喝如何?”
他是真怕了。
身側這位陳兄弟,說是酒鬼,不酒神都會不爲過,無論是誰上來敬酒,都是一口飲盡,完全是來者不拒。
本來還想用車輪戰給他灌醉。
結果。
一夜過去。
狩獵隊一幫年輕人,除了他還勉強支撐,其餘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東倒西歪,甚至乾脆一頭紮在了地上,呼嚕聲震天。
粗略數數,這位陳兄弟,少說灌了十來斤酒水下肚。
老天,一幫人別說這麼烈的酒,就是喝水也該喝飽了吧。
但眼下看他,仍舊平靜的盤膝坐着,身形挺拔,目光澄澈,行動自如,言語緩和,竟是不見絲毫醉意。
他在寨子裡快三十年。
也曾聽過前人同輩,誰誰誰能喝,什麼量如江海,千杯不倒。
今天見識過陳玉樓的酒量,他才明白全他娘扯淡。
“明天?”
見他死死捂着酒盞。
陳玉樓不由看了他一眼。
被他看的有些心慌,頗黎猶豫了下,又補充道。
“明天可能有事,後天可行?”
聞言,陳玉樓忍不住一陣哂笑,頗黎這兄弟還真是有趣,都喝成了這幅樣子,嘴巴竟然還這麼硬。
“頗黎兄弟決定就好。”
“好好好,陳兄弟大氣。”
一聽這話,頗黎頓時長長的舒了口氣,他已經快撐不住,感覺酒都涌到了嗓子眼,別說一盞,就是一口下去估計就得露餡。
到時候一頭栽倒在地上。
或者乾脆吐得滿地都是。
傳出去,他這個勃真還怎麼做人?
不說族裡上上下下幾百號爺們,周圍各個寨子的那幫狼崽子,怕是都要戳着他的鼻子笑出聲來。
“夜深了,陳兄弟趕路辛苦,不如先送你們回去休息?”
頗黎倒是會打蛇隨棍上。
見他鬆口,趕緊繼續說道。
“那倒不必。”
“兄弟們也都累了,今天就到這吧……”
看他喝得都快站不穩,陳玉樓哪好意思讓他起身相送。
只不過。
還剩下一罈酒,放下確實可惜了。
乃蠻雖然不是什麼甘露玉液,甚至略顯渾濁,但勝在其性烈如火焰,在這三九寒冬如獄的天氣下,一口下去渾身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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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看出他的心思。
頗黎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見過狠人,沒見過這樣嗜酒如命的兇人,那可是乃蠻,他今晚最多也就喝了兩三斤,整個人就飄的厲害,感覺兩隻腳就像踩在棉花上。
眼下雖然恨不能馬上就回到住處,一頭撲到牀上,矇頭睡他個三天兩夜。
但渾身虛得不行。
沒人攙扶着,根本站不起來。
要知道,他平日裡在寨子裡,論喝酒同輩人力還真沒找到過對手。
今夜自己都這副德行。
比他足足多喝幾倍的陳玉樓,竟然還意猶未盡。
這說明什麼?
意味着那十來斤烈酒,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那個……陳兄弟,要不你帶回去慢慢品?”
咂了咂舌,頗黎不敢多想,指了指最後剩下的一罈酒。
瓶口處的封泥都破了半邊。
赫然就是陳玉樓留下。
剛纔要不是他阻止的快,這會怕是早都給他倒滿了。
“這多不好。”
陳玉樓等的就是這句話。
不過嘴上還不忘謙讓兩句,手裡的動作卻是極快,伸手一撈,僅存的一罈酒眨眼就出現在了他手中。
這一幕看的頗黎眼角直跳。
好不容易纔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族裡別的沒有,幾壇濁酒還是有的……那我送送陳兄弟?”
“不用不用。”
陳玉樓連連搖頭,示意他們自行回去休息。
說話間。
從地上一躍而起,那一罈子酒,就像是在他手掌中生了根一樣,連晃都沒有晃動一下。
“走了,諸位。”
回頭看了眼衆人。
除卻花靈和紅姑娘先行一步回去休息外。
一幫人裡,也就崑崙和鷓鴣哨情況稍好,柺子、楊方、老洋人、張雲橋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滿身酒氣。
其他夥計更是醉得不省人事。
頗黎有心想要起身送送,但剛一起身,腦子裡便傳來一陣強烈的暈眩感,猶豫了下,還是乾脆一屁股坐了回去。
只是目送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
“卡倫……來,扶我一把,這幫兔崽子,平時一個比一個能吹,關鍵時候還得我衝在最前頭。”
長長吐了口酒氣。
頗黎四下看了眼。
之前就哼哼唧唧的一幫人,這會乾脆躺倒一片。
狩獵隊幾十號人,竟然只有卡倫一個少年,看上去還算清醒。
“是,勃真大人。”
卡倫點點頭,趕緊上前,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不行,得問問,這幫人什麼時候走,後天再來這麼一次,我不得喝死?”
回頭看了眼陳玉樓一行人消失的方向。
頗黎深吸了幾口冷氣。
好不容易壓下腦子裡的昏沉。
嘀咕了聲,這纔跟着卡倫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趕去。
另一頭。
走出數百步的陳玉樓,聽到這話,嘴角不由勾起一絲弧度。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
甚至無需動用神識,五感放出,百十米方圓內一舉一動盡在掌握之中。
頗黎那小子還真是有點意思。
“掌櫃的,怎麼了?”
一直跟在身後的崑崙,見他餘光掃了眼身後,下意識也跟着回頭看了眼。
但不曾修行過法眼真目的他,即便已經踏入宗師大境,但終究也難以看穿上百米遠的黑夜。
“沒事。”
“哦,對了,哪天出發?”
此行在突厥部落腳,一共兩個原因。
第一個,自然是送烏娜回來,當日是族長兀託同意,才讓她作爲嚮導,帶他們橫穿黑沙漠。
無論如何,當然要把人完好無損的護送回來。
至於第二個。
之前在祭壇處,他已經得到了個結果。
兩件事都已經做成,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耽誤功夫,畢竟都出來一個多月,爲此都錯過了來到這世界第一個年關。
幾人相視一眼。
還是鷓鴣哨笑了笑。
“陳兄看哪天合適?”
提着酒罈,陳玉樓擡頭看了眼頭頂,此刻已經近子夜時分,難得沒有鉛雲重霧,反而月明星稀。
一條幽靜的銀河橫跨天際。
天穹極低,彷彿觸手可及。
“看樣子明天天氣不錯。”
聽到這話,幾人哪來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今晚好好休息,等明天醒了,和兀託族長打聲招呼,就啓程出發。”
陳玉樓點點頭,他就是這個意思。
眼下身處西域腹地。
還要橫穿數百里,才能抵達昆莫城,將駱駝還回去,還回寄養在城內的馬。
“崑崙、袁洪,你倆先送楊方他們回去休息。”
“我和道兄還有些事情要談。”
走了幾步,等走過一條巷子,陳玉樓忽然停下,目光落在崑崙和袁洪身上,輕聲叮囑道。
袁洪身爲長臂靈猿,最是擅長釀酒。
當日他和崑崙,深入瓶山後的夷人祖洞,可是見到不少酒罈。
之後,聽他說起,釀製百果酒似乎是猿猴一族刻在骨子裡的記憶,幾乎生來就會。
只不過,下山入世之後,袁洪一心修行,也沒多少時間專程去採果釀酒,他們也就沒了那份口福。
但喝酒的本事卻是一點沒落下。
剛纔晚宴上,它獨自混在夥計們中間,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眼下也是一身酒氣。
但雙眼澄澈如鏡,哪裡像是喝多了的樣子?
“是,掌櫃的、主人。”
沒有任何猶豫。
兩人各自攙扶着幾人,順着巷子一路往裡走去。
那邊幾棟燈火通明的院子。
是兀託爲他們安排的住處。
等幾人走遠,陳玉樓這才朝一旁鷓鴣哨做了個請的手勢。
夜色下。
除了那一處幾棟院子,不時還有幾道喧譁傳來,整個城寨都已經陷入沉寂,寨門處還有幾道身影晃動,是負責巡夜的族人。
兩人就沿着寨子裡那條路,慢悠悠的散着步。
“陳兄,那火神?”
信步走了片刻,鷓鴣哨哪裡還能按捺得住,忍不住出聲問道。
“道兄覺得呢?”
陳玉樓隨手拍掉封泥,一股濃郁的酒香味道頓時逸散而出,看了眼鷓鴣哨,見他擺手,他才自顧自的仰頭小酌起來。
一入築基。
煉意識爲神識。
之前那一縷神識雖然微弱,卻沒能逃過他的察覺。
“不好說。”
見他反問,鷓鴣哨不由怔了下,隨即才皺着眉頭,搖搖頭道。
“道兄放心,有陳某在,當能法不傳六耳。”
陳玉樓哪會不懂他的意思。
如今還身處寨子當中,萬一被它察覺,豈不是會在無形中觸怒火神,到時候可就是什麼罪神之人了。
但這一路,他早就放出神識觀察過。
四周並無窺探。
聞言,鷓鴣哨頓時暗暗鬆了口氣。
稍稍組織了下言語,這才緩緩開口,“在楊某看來,神不似神,倒有幾分妖邪之感。”
妖邪?!
聽到他這句點評。
向來沉靜的陳玉樓,竟是忍不住嗤的一下笑出聲,擡起手中酒罈,嘩啦啦往嘴裡灌了一大口。
“好一個神無神相。”
“要陳某說,何止是幾分,分明就是一頭邪煞之物,濫竽充數,也就敢誆騙欺瞞一幫愚夫愚婦。”
等到酒水下肚。
一股燥熱的火意在胸口升騰而起。
陳玉樓才冷哼了聲。
先前他看的清清楚楚,那一團黑影上,沒有半點神光,盡是妖邪之相,和佔據山間破廟,偷食香火的山精野神沒有任何區別。
“真是?”
聽着他如此赤落的評斷。
鷓鴣哨心頭不禁一顫。
他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大膽,沒想到,突厥部族所供奉信仰的火神,在陳玉樓眼裡竟是如此不堪。
“還有假不成?”
“那……要不要?”
鷓鴣哨眉頭擰成一塊,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深吸了口氣,眸光一凜,眉宇間那股深重的殺氣更是再度浮現。
“那鬼東西實力一般,但藏的卻是極深。”
和鷓鴣哨認識這麼多年。
陳玉樓太瞭解他了。
眼下分明就是起了殺心。
但陳玉樓何嘗不是如此,之前藉着漫天如雨般的神識,幾乎將它氣機盡數鎖定,但那邪物極爲謹慎,稍微察覺到不對,便一頭扎入了夜色中消失不見。
就像……遁入了另外一個虛數空間。
等他再去追尋時。
神識將整個寨子來回掃了數次,可惜卻再找不到它的氣息。
“那要不要提醒兀託和阿枝牙前輩一聲?”
鷓鴣哨確實沒想到。
剛纔短短那麼一會,陳玉樓竟然做了這多。
但一想到,那鬼東西竊據神位,將突厥一族視爲草芥,等他們離開,估計更是無人能夠掣肘牽制,鷓鴣哨臉色更是難看。
“沒用的。”
聞言,陳玉樓不由搖頭一笑。
突厥部信薩滿已經數百年。
對他們而言,那頭蠶食香火,現身降臨的邪物,就是火神無疑。
看兀託和阿枝牙臉上的狂熱就知道。
要是貿然點破,非但無用,反而會引來仇視。
鷓鴣哨臉色一急,“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它繼續禍害。”
“這不是助紂爲虐,爲虎作倀麼?”
“那倒不至於。”
晃了晃手中罈子,這麼片刻,就有半壇烈酒下肚,陳玉樓搖搖頭。
“雖是邪物,但身上並無太多人命血氣。”
“應該就是一頭陰靈,藉着部族祭祀,偷食一點香火而已。”
“另外,剛纔在祭壇處,陳某已經警告過,若是敢食人精血,就算躲到地獄黃泉,我也會將它揪出來斬殺。”
陳玉樓輕聲說着。
語氣平靜。
但手段何止如此?
之前那一剎,他心神聯繫羅浮,一縷鳳火直衝那頭邪物,要不是它跑的快,恐怕眼下早就被燒得魂飛魄散。
吃了那麼狠一記火攻。
想來也該記住了。
要是還敢亂來,陳玉樓不介意打破它幾百年那點香火凝聚的修爲。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