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米的深水之下。
陡然出現一盞燈火。
除卻那座被老蛟視爲宮府的古城外,陳玉樓再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而且。
按照當日烏衣所言。
老蛟在龍宮內放置了一枚枚的夜明珠,作爲燈火,照徹四方。
如今看去,水中那縷光線,霧濛濛一片,猶如水中月曦,倒是能夠對應得上。
想到這。
陳玉樓心頭一動,再不遲疑,越過重重水勢,直奔那道幽光而去。
隨着水深不斷下降。
四周愈發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
但那縷光霧,卻是越發清晰,漸漸地,一座巨大的黑影在水底浮現,低頭望去,赫然是一座古城輪廓。
無數的房屋鱗次櫛比。
就那麼靜靜地沉在水底。
魚兒在房屋中來回穿梭。
這一幕看上去如此寂靜詭異,饒是見識無數的陳玉樓,都忍不住放緩了身影,目光中透着幾分複雜。
他又想到了當日登島時。
聽船把頭說起的那個傳聞。
說是湖邊曾有一座繁華無比的大城,結果一夜之間,地底塌陷,城池盡數沉入大湖之中。
城內數萬人。
隨之葬身魚腹。
幾百年過去,除了湖邊漁民,世世代代口口相傳外,再無人知曉這件事,彷彿那座古城從未出現過,那些城中居民也從未活在世上。
要不是如今親眼所見。
或許……
陳玉樓也只會當做是個傳聞,一笑置之。
但眼下二者結合起來,再去看時,他只覺得那座水下古城說不出的陰森可怕。
恍如一座人間地獄。
那些幽魂,不知是否還被困在城內,連輪迴都做不到。
呼——
不知多久過後。
他才漸漸回過神來,吐了口濁氣,越過一羣大魚身影,徑直朝着城內走去。
行走在長街上。
兩側房屋大都已經坍塌。
石磚上長滿了青苔,甚至不時還能看見幾具枯骨。
往前走了數十步,地面忽然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一直向前延伸,越是向前,裂縫便愈發恐怖。
好似將古城從中一分爲二。
等過了一半。
裂縫已經變成了一道巨大的湖底溝壑。
先前看到的光影,便是從溝壑深處傳來,在裂縫深處,一座鐘鼓樓樣式的古建築座落其中。
有城門、高樓,箭垛。
甚至還能在門樓上看到一塊石匾。
只不過原先的字跡已經被人刻意磨去,被新刻下的老龍宮三個字所替代。
“果然是!”
看到那三個字跡,陳玉樓心神一動。
本以爲這趟尋找龍宮之旅,最後會無功而返,但如今看來,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一步踏出。
元神竟是穿過門樓。
下一刻,他人便出現在了那座宮府之外。
和外面那些落滿灰塵泥沙的古城不同,此處龍宮幾乎是纖塵不染,大門外一左一右矗立着兩尊石麒麟。
看的出來時一公一母。
口中銜珠。
那珠子並非石頭所刻,而是兩枚夜明玉珠,在黑暗中光華大放,熹微的光芒洞穿黑暗,將四周照得燈火通明。
此刻,龍宮大門緊閉。
他目光掃過,隱隱還能察覺到龍宮四周的黑暗中,一道道妖氣蟄伏。
大概率是被老蛟收服的水中妖物。
拱衛巡視着這座大湖龍宮。
不過……
它們修爲實在太低。
即便陳玉樓神識掃過,它們也毫無察覺。
魚蝦龜鱉,還有蛇蟒之類。
無一例外都是水生。
可能也不會想到,竟然會有人如此大膽,竟敢擅闖龍宮。
所以一衆妖物。
要麼是在閉關修行,要麼乾脆呼呼大睡。
陳玉樓也未理會。
深山密林,江湖大澤,妖物潛藏並不意外。
何況,從烏衣的說法看,佔據洞庭湖的那頭老蛟,頗有手段,即便他日所化並非真龍,但也是龍種之屬。
隨手點化幾頭小妖並不算難事。
就算不行。
藉着它修行逸散的靈機妖氣,都能讓魚鱉之屬有一線化妖的可能。
收回視線,陳玉樓一步踏出。
身前那扇石門就像是擺設一樣。
毫無阻礙。
他人瞬間便出現在了龍宮之中。
一入其中。
饒是陳家三代盜魁,富可敵國,看着金碧輝煌,光影交錯的宮殿,他眼底都忍不住生出幾分驚歎。
無數以計的金銀珠寶。
隨意的鋪在地上。
即便在水中浸泡了無數年,也無法洗去鉛塵。
四方穹頂上,密密麻麻,鑲嵌着足有數十枚夜明珠,將整座大殿照得燈珠輝煌,璀璨如晝。
除此之外。
哪怕只是一塊青磚,都被細細打磨過,行走其中,彷彿一座巨大的鏡宮。
那些古物,幾乎每一件都是稀世之寶。
風格迥異。
許多甚至連陳玉樓都不曾見過。
可想而知。
這座龍宮裡究竟藏了多少寶物。
“他孃的,早知道洞庭湖下有這樣一座大藏,還去什麼遮龍山、精絕古城,走南闖北倒鬥掘墳,都不如直接來搶龍宮了。”
陳玉樓看的滿臉震撼,忍不住想到。
畢竟,湘陰距離此處大湖,也就幾十里路。
可以說就在眼皮子底下。
不過……
這念頭一起。
他又忍不住搖頭一笑。
若不是踏入修行,就算知道洞庭湖下埋葬着一座古城,他也沒法打撈。
古墓大斗中,尚且兇險重重。
糉子、機關、毒物遍地。
一頭老蛟龍宮,妖物潛行之地,就算再多人,也只有被吃的份。
但不得不說,能讓他心動的地方實在不多。
這座龍宮算是其一。
都說龍屬喜歡收藏金銀,他如今算是見識到了,龍潭山那頭黑蛟老巢中如此,撫仙湖周蛟如此,眼前這頭老蛟更甚。
他都懷疑,龍屬動輒活過幾百上千年。
是不是大部分時間都在四處尋寶。
只要看中的好東西,全都藏回住處。
不然上千年時間的修行,爲何連化龍關都走不到。
負手行走在龍宮中。
陳玉樓就像是在自家後院行走。
不過……
方纔走出幾步。
一陣沉重卻緩的呼吸聲驟然傳來。
下意識擡頭望去。
大殿深處的雕花石椅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巨大身影,正昂着腦袋,龍首兔眼,蟒身蜃腹。
盤踞在椅子上的身形大的驚人。
足有數丈長。
幽深如墨的鱗片彼此相連。
恍如傳說中的地淵妖龍。
不過,陳玉樓只掃了一眼,腦海裡便迸出兩個字。
墨蛟!
兩道白色霧氣從它鼻間緩緩流淌。
一雙眼睛開闔之間。
透着一股子令人心顫的光澤。
目光掃過大殿。
只是。
此刻的老蛟,眼神裡分明透着幾分驚疑不定。
它都記不清自己已經沉睡了多久,對龍屬而言,輕易便能壽數百年,一旦修行有成,壽數更是隨之增長。
一覺睡個三年五載都是尋常。
加上湖中無光無霽,常年籠罩在漆黑幽暗中。
不僅它如此,那些龍宮中巡狩的水妖同樣如此。
不過……
方纔那一剎。
沉睡中的墨蛟,忽然察覺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威勢降臨,恍如仙人神明,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它卻能確認無誤,絕對不是錯覺。
這纔有了它,眼下驟然驚醒,瞪大眼睛四下巡視的一幕。
但。
此刻縱然它如何去看。
大殿中也是寂靜一片,毫無氣息流轉的跡象。
“怎麼會……”
墨蛟探起身子,身形看上去更是可怕。
龍首之上,已經隱隱可見兩隻龍角。
蛟龍鱗甲的腹部,四隻龍爪也初見端倪。
顯然,比起撫仙湖周蛟修爲更爲深厚,只差一個契機,隨時都能夠走水化龍。
隨着它身軀直立而起。
給人的壓迫感更爲強烈。
也難怪能夠壓住整個三湘四水所有的水中妖物。
這等氣象。
確實堪稱可怕。
一雙龍目當中,金光璀璨,恍如兩團燃燒的火焰,光線之強,一下將大殿四周鑲嵌的那些夜明珠給壓下。
漠視、冷酷、兇戾。
諸多情緒不一而足。
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珠中緩緩流淌。
沉默了許久後。
墨蛟眸光一閃,忽地吐了口氣,眼中漠視之色盡數斂去,竟是多出了幾分客氣。
“不知哪位大真人降臨。”
“還請露面一見!”
只是……
聲音落下。
四周仍舊寂靜一片,水勢輕緩,夜明燈光熹微,透過湖水映照得龍宮內遍地金沙銀錢,璀璨生光。
墨蛟心裡頭也遲疑起來。
低伏着的眼角餘光掃過四周,默默數着時間。
直到半刻後,大殿中仍舊毫無動靜。
這下,墨蛟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耐心,擡起了頭,身形一晃,再度回到了那張奢華驚人的石椅上。
“難道真是看錯了?”
“或者是夢中所見,當不得真?”
墨蛟輕輕晃動着龍首,低聲喃喃自語。
而在就在身前數米處。
陳玉樓負手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看着它,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都說物老成精。
這幾個字在墨蛟身上算是徹底具象化了。
誰能想得到。
老蛟竟然用這種方式詐人?
要不是他心性過人,不驕不躁,換個人怕是真會被它給唬住。
元神,融於天地之間,水火不消、風雷不破。
若是老蛟化作真龍,或許真能看出他的身形軌跡,但如今……只能說還是差了一點。
也正是因爲深知這點。
陳玉樓才絲毫沒有慌亂,就是知道它看不透自己存在。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外面是個什麼狀況?”
陡然經歷這等古怪之事,老蛟一時半會也沒了睡意。
只聽它呢喃了聲。
隨後,頸後一片鱗片忽然自行飛起,穿過大殿,就從陳玉樓身外越過,破開大門,消失無蹤。
直到片刻後。
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傳來。
陳玉樓回頭望去,一頭老黿緩緩推門進來。
赫然就是之前在城外行走時,見到的那道黑影。
黿鼉龜鱉。
雖然長相極爲相似。
但卻並非同一種類。
眼前這頭老黿大的驚人,就如一塊移動的墨色山石。
烏衣體型已經算大了。
但在這頭老黿面前,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唯一不同也就是血脈之差。
在老黿身上幾乎察覺不到龍性。
只見它四肢伏在地上,藉着水勢行走,身後龜殼上長滿了青苔綠蘚,可想而知它究竟在水下待了多久。
“如今是什麼年了?”
見到老黿,墨蛟隨口問道。
“回龍王話……如今已經是民國五年春。”
“民國?”
墨蛟顯然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年號,不過並未在意。
它這輩子,都記不清究竟經歷了多少王朝更迭,滄海桑田。
“距離我沉睡過去多久?”
“快百年了。”
看着一蛟一黿言語交談,說着塵世變化。
陳玉樓只覺得說不出的詭譎離奇。
城狐社鼠、燒香拜佛,就已經足夠詭異,這他娘……真的不是聊齋世界麼?
一頭老蛟動輒沉睡百年。
世人苦苦掙扎,五十便已經是知天命,七十更是人生古來稀。
“百年……”
墨蛟點點頭。
它其實都有些記不清自己多少歲數了。
不過,距離上一次壽宴,似乎過去快四五百年了。
龍屬五百一壽,千年大歲。
洞庭湖冷清了這麼久,好像也該熱鬧熱鬧了。
“最近外頭如何?”
“亂世之兆……兵禍、天災,到處都在打仗。”
老黿雖然也久在水中,不過它明顯對外界發生的事情瞭解極深,短短一句話,便將如今的情形說的一清二楚。
“亂世好啊。”
“世道不亂,我等又怎麼收取香火,對了……我那廟宇如何了?”
墨蛟對此絲毫不在意。
一心只惦記着龍王廟裡的香火。
只是,聽到這話,老黿一下伏在地上,渾身都在瑟瑟發抖。
見此情形,墨蛟似乎想到了什麼,那雙琥珀金線的瞳孔深處,驟的浮現出一抹寒意。
“到底怎麼回事?”
“回……回大王話,湖邊龍王廟,早在前些年就毀於兵燹,如今,如今湖上漁民也大都轉拜龍女,湘妃,已經少有人再敬龍王了。”
感受着大殿深處,那雙凌厲如刀的目光,老黿一下如墜冰窟,渾身發顫,連帶着聲音裡都多出了幾分恐懼。
毀於兵燹!
聽到這四個字。
墨蛟那雙眼睛微微眯起。
寒芒從中折射。
它之所以佔據洞庭湖,一是因爲三湘四水內,就屬這片湖澤最爲浩蕩,作爲龍宮修行之所,再好不過。
另外。
也是看中了湖上漁民之多,能夠收取香火。
妖物修行,無非三種途徑。
其一,吞吐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不過妖物修行本就極難,何況呼吸秘法更是難得,這等化妖之途也就少見。
其二,便是香火之道。
人類香火極爲有用,一爐香火就能抵得上百十年苦修之功。
其三的話,則是食人。
爲何亂世中總是妖魔橫行,率獸食人。
就是因爲這法子太過傷天害理,容易招來修行之人,無論道家真人還是佛門高僧,總喜歡滿口仁義道德,降妖伏魔。
亂世裡本就有人竟相食。
它們趁亂而動。
也就無人顧得上太多。
墨蛟倒是想的通透,幾百年前,在湖上隨意顯露了幾次身形,被湖邊漁民爭相傳聞,於是洞庭湖龍王之名也就不脛而走。
有人主動爲它修廟。
它則是隔個幾十上百年便去收取一次香火。
沒想到……
這一次醒來。
竟然聽到自己的龍王廟被人毀了。
湖上漁民更是轉拜什麼龍女湘妃。
這如何不讓它怒火滔天!
“洞庭廟、湘妃祠,我記得就在君山島上吧?”
“烏衣是不是就住那?”
老黿當即點頭,“是。”
“你走一趟,將它叫來龍宮,正好問問兩座廟觀香火之事。”
不過……
這話落下。
老黿卻遲遲沒動。
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複雜,張口欲言。
“怎麼,它也沒了?”
察覺到老黿不對,墨蛟神色更是難看。
“那……那倒沒有。”
老黿趕忙解釋。
“不過,好像兩百多年前,烏衣就被一道人鎮壓在了鎖龍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