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雲山,元磁谷外。
羅塵降下靈雲,隱匿身形,悄悄看着谷中那盤膝坐着的人。
“沒錯!”
“果然是苗文!”
苗文,玉鼎劍宗外門執事,昔日大河坊玉鼎劍閣日常俗事主事人。
在這個偏僻的大型坊市中,他境界或許不是最高,但身份卻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哪怕米叔華、周青這些境界比他高的,都要因爲他的身份,刻意迎合。
只不過。
當年那個將儀容儀表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風度翩翩的男人,此刻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完全看不出身爲一代玉鼎劍修的風姿。
一雙織金雲履破爛不堪,露出了發黑的腳指頭。
繡有劍宗徽章的法衣,除了那徽章外,全身上下找不出幾塊完好的布條來。
臉上滿是污泥,嘴角還掛着一些肉沫血絲。
如此模樣,旁人看了只會當他是一個野人。
誰又能想到,他也曾經是一代築基真修,享受着大河坊上萬散修的恭維敬仰。
羅塵仔細觀察了一番,忽然輕咦道:
“他的境界?”
築基一層!
且似乎還在不斷往下掉。
羅塵記得很清楚,苗文的境界不是一層。
大概是在初入築基三層的樣子,比米叔華低一個層次,但在當初大河坊中,也是有數的強者。
按理來說,四十年不見,對方再怎麼不濟,修爲不說提升太多,也不該往下跌吧!
羅塵目光遊離。
“是因爲長期居於元磁谷,沒有靈力滋養的原因嗎?”
“亦或者……”
驀的,羅塵目光落到了谷內忽然顫抖起來的苗文身上。
肉眼可見的,有一縷縷黑色猶如實質的陰氣,從他體內身上排出。
隨着陰氣的排出,他渾濁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絲清明。
但很快,那些陰氣猶如燕歸巢一般,又鑽入了他體內。
跗骨之蛆,難以去除!
當陰氣迴歸後,他眼中又露出了掙扎。
羅塵眉頭一皺。
那股陰氣,很熟悉!
白美玲身上,就有類似的陰氣。
但相比凝結白美玲身體的陰氣,苗文身上的要凝實太多太多,甚至感覺要超出一個層次一樣。
“三階鬼王的陰氣?”
一個念頭,浮現到了羅塵腦海中。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當年大河坊,三尊鬼王重現天日,無窮無盡的陰氣籠罩內城的模樣。
那一戰!
很慘烈!
落雲宗修士破壞坊市陣法,放出了三尊鬼王。金丹上人令狐桀以傀儡術操控三大鬼王,圍攻鎮殺劍宗長老龐人雄。
一戰就將大河坊內城,打得凋零破碎。
甚至,最後把好好的一座內城,化成了一片鬼蜮。
其內數千散修,倖存者寥寥無幾,僅有域外幾大上宗的修士,在刻意庇佑下,得以倖存。
其餘人,哪怕是劍宗長老龐人雄、真傳駱天虹,都隕落其中。
甚至,羅塵還曾一度掌握駱天虹殘魂衍生的鬼將。
沒想到,苗文竟然在那一戰中活了下來。
“不過,看樣子他活得有些生不如死了。”
羅塵搖了搖頭,不再遮掩身形。
確定對方沒有什麼危脅之後,主動降落到了元磁谷中。
一入其內,稀薄到近乎於無的靈氣環境,讓羅塵有些很不舒服。
但他的目光,卻在第一時間看向因爲自己到來,而變得躁動不堪,臉上流露出殘忍、憤怒、絕望、驚慌等諸多變幻不一神色的苗文身上。
“吼喝,嗚嗚……”
聽着對方嘴裡發出的意義不明的聲音,羅塵嘆了口氣。
“活得竟然這般痛苦,你我往日恩仇,卻讓我爲難了。”
“不過你這身上的陰氣,我卻有大用。”
“罷了,就讓我助你解脫一番吧!”
眼看苗文想跑。
羅塵手一揚,一杆長幡從他手中拋出。
“小玲,布迷魂大陣!”
“是,主人!”
長幡中,傳來白美玲的嬌喝之聲。
隨後,長幡落地,以其爲中心,一股又一股的黑霧瀰漫而出,將整座元磁谷包裹起來。
身處黑霧之中,羅塵手腕再一晃。
一面殘破不堪的黃銅古鏡懸浮而出。
銅鏡上,靈光閃爍,眨眼便將苗文身形罩住。
羅塵雙手開始不斷掐訣,口中唸唸有詞,一雙靈目幽幽的看向惶然無措,好似野獸亂吼亂叫的苗文身上。
“鏡花水月,引魂入夢。鬼神問心,明鑑己心!”
“咄!”
隨着一聲輕喝,正和羅塵對視的苗文渾身一僵。
他的身軀,軟趴趴的癱了下來,盤膝坐在地上。
而在鬼神問心鏡中,忽有一道劍鳴聲,鏗然響起。
“我輩劍修,不滯外物,當忠於一劍之上!”
……
一座小院中,少年人被引入其內,檢測靈根。
許久之後,院內修士傳出了淡淡之聲。
“金水土三系靈根,資質中下,不適入門。”
少年人噗通一聲跪下,臉色堅毅:“弟子苗文,願以雜役之身,侍奉劍宗弟子,只求留在玉皇山!”
“罷了,師兄,就給他一個機會吧!”
少年被留了下來。
每日做那灑掃清潔之事。
閒暇之時,便修煉劍宗外門的劍法。
如此十年,引氣入體,以煉氣四層之境得入劍宗門牆,成爲外門弟子。
成就外門弟子之後,雖然雜務仍舊繁多,但他依舊沒有放棄修煉。
徹日不停,練劍數十載,最後參加煉氣期弟子小比,以一手精湛劍術再加堅韌不拔的心性,被劍宗內門長老破格提拔入了內門。
入了內門,本該是欣喜之事。
這代表着道途有望!
然而,環境的陡然變化,也意味着相處之人變得不同。
不再是外門庸庸碌碌得過且過的那些庸人,而變成了一個個刻苦修行,資質天賦都絕佳的天才苗子。
在這些人映襯下,苗文顯得越發渺小。
所謂的堅持,所謂的努力,別人也有。
他以爲花三倍的努力,可以追趕那些雙靈根、天靈根之輩。
然而,且不說追不追得上,那些天才在師門長輩的耳提面命之下,同樣也努力無比,心性絕不弱於他。
日常修行上,打擊接踵而至。
越來越大的年齡,代表着築基希望越發渺茫。
當劍宗六十年一次的全宗大比到來之時,苗文以煉氣九層之身參戰。
卻接連敗在一個個朝夕相處的同輩天才劍下。
失敗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築基名額,他沒有得到。
再加上年歲已過最佳築基期限,劍宗資源自然不會朝他傾斜。
他再一次,迴歸了外門。
作爲外門被破格提拔進入內門的他,本是一個傳說,是一個被無數外門弟子憧憬敬仰的存在,可這般灰溜溜的滾回來,那一雙雙目光,讓他難以忍受。
“這世上是有真正天才的,所謂努力的天才,並不存在。因爲真正的天才,同樣也會努力,唯有努力才能兌換潛力,從天才變成一代強者。”
“從當年小院檢測靈根之時,我就已經輸得一敗塗地了。”
回到外門的那一夜,苗文徹底心灰意冷。
雖然之後,他依舊習慣性的修行,但也僅僅只是習慣而已。
他更多的心思,已經不在劍道上了。
而是轉換到鑽營、攀附、權力、財富之上。
畢竟,玉鼎劍宗之外的世界告訴他,劍道其實並不是唯一。
如此這般,在他八十歲那一年,竟然僥倖從一個內門弟子手中,得到了一顆對方用不上的築基丹。
幸運的事情,不僅這一件。
依靠那一顆築基丹,他在不合適的年齡,居然一舉築基功成了!
築基之後,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劍道並不是唯一,用其他的方法,照樣可以成就大道!
身爲築基真修,劍宗另有待遇,哪怕年齡再大,也可有一個內門弟子的身份。
但苗文卻拒絕了內門弟子的身份,選擇成爲了他人看來當牛做馬的外門執事。
隨後,他開始接手外門諸多雜務。
從宗門俗務,到附近坊市生意,終於在許久之後,他得到了宗門信任,被外放一地,獨自執掌一地玉鼎劍閣。
大河坊,是他人生經歷中,被外放最遠,也最危險的一個地方。
但同樣,這裡也是他覺得最適合的一個機緣之地!
在這裡,他交好域外上宗產業的駐守修士,籠絡本地散修勢力,攫取各種資源財富。
甚至,還一度得了數種可以延年益壽的天地靈藥。
破山幫米叔華送來的一株六葉天皇蓮,就是其中之一。
他用這些延壽靈藥,打通了宗門的上層人脈,讓他可以長期留在大河坊。
然後,攫取財富的動作,開始不斷加快加大!
“等賺到足夠我修煉到築基大圓滿的資源後,我就回宗,到時候擇一個二階上品洞府潛修百年,壽盡之前,未嘗不能一衝金丹期!”
這是苗文的幻想。
而他,也確確實實差點有了這樣一個可以圓滿自己夢想的機會。
丹塵子,羅塵!
一個從散修中,意外崛起的煉丹師。
他代表着數不清的財富!
只可惜,一場意料之外的戰鬥,毀去了一切。
銅鏡之中。
苗文、駱天虹等人,依照龐人雄的吩咐,主持陣法,力抗三大鬼王。
最後,陣破人滅!
駱天虹當場戰死。
苗文也身受重傷。
只不過,依靠經營多年大河坊,對內城的熟悉,他僥倖逃脫那片鬼蜮。 但在逃離之時,卻被龐人雄打得崩潰的鬼王陰氣入體。
本就重傷,再加上陰氣中鬼王的殘存意識,讓他心神衝擊,不能自已。
迷迷糊糊間,他逃到了一個潛意識中覺得非常安全的地方。
絕雲山,元磁谷。
“只要在此地養好傷勢,我就可以回劍宗,報告大河坊的情報,說不定,也會是大功一件。”
然而,這一次養傷,便是數十年。
傷勢沒見養好,反而他自己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大河坊下面被鎮壓數百年的鬼王,是何等強大!
本能的求生慾望,讓那些殘存意識,開始和苗文爭奪身體主導權。
哪怕殘存意識,也不是苗文能夠阻擋的。
“可惜,若我能繼續苦修劍道,在築基期達到劍心通明的心境,這區區鬼王意識又耐我何。”
“悔不該當初啊……”
喃喃之中,苗文緊閉的眼角,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一道黑色光暈,包裹着他神魂。
“鏡花水月,解!”
咔嚓……
水鏡破碎,花月不存。
老者緩緩睜開雙目,神色複雜的看着自己那雙手。
其上已經沒有練劍帶來的老繭,多年養尊處優,哪怕這四十年心神混亂,但築基期的修爲仍舊讓其保持着污穢之下,本來的白皙嫩滑。
他擡起頭,看着手執銅鏡,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那有幾分陌生的氣質,卻又有幾分熟悉的面容,一時之間竟然無法確認。
“你是……羅……”
“苗執事,許久不見,羅塵這邊有禮了。”
羅塵瞥了一眼又新生三條裂紋的鬼神問心鏡一眼,將其收入積雷寶戒中,隨後對着虛弱無比的苗文行了個道禮。
苗文張了張嘴,虛弱的他已經無法外放靈識查看羅塵的境界。
但那種對方彷彿可以隨手一指點殺他的感覺,卻是做不得假的。
他苦笑一聲,忽的問道:“現在是什麼時間?”
“山海歷三千四百四十九年。”羅塵回答。
苗文一怔,身軀一晃。
“竟然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嗎……”
喃喃中,他擡起頭再次看向羅塵,口中欲言又止。
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羅塵不緊不慢的說道:“當年那一戰龐人雄身死,大河坊淪爲鬼城。但他卻沒死透,而是殘神怨魂投身鬼道,化爲一尊三階鬼王。”
“我就知道龐長老沒那麼容易死,他築基之時就已經修得劍心通明的境界,哪怕身亡,依舊能轉修鬼道。”
“劍心通明?”羅塵挑了挑眉,他剛纔也在鬼神問心鏡中,通過對方顯化的經歷,得知了這一說法。
苗文點了點頭,避開此話題,問起了其他事情。
羅塵也自無不可,將玉鼎域這些年發生的一些大事,挑着跟他說了說。
諸如落雲宗太上長老韓瞻晉升元嬰真人,掀起上宗大戰等等。
聽着這些事情,苗文眼中流露出複雜之色。
似有些渴望,又好像有點畏懼。
但最後,卻是一臉坦然。
“我與你算不上友善。”
“當年我以拷心之語,窺見你心中最卑劣的一面。如今你以問心之寶,讓我尋回本來的真我。”
“如此以德報怨,想來也不是你羅塵的性格。”
“再加上你坦言相告這些事情……想來,我是死定了。”
羅塵抿了抿嘴,認真的盯着對方。
片刻後,他灑然一笑。
“如你所想,沒錯。”
這便是坦然承認了,自己有殺他之心。
若是以前,苗文或許會卑微求饒。
但在經歷了這四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後,如今得以恢復完全清醒狀態,他卻已經看開了。
“其實你殺不殺我,以我如今的神魂狀態,也沒兩年好活了。鬼王殘魂奪舍,又哪是那般好挨的。”
他笑了笑,對着羅塵說道:“既然你沒直接殺我,還大費周章將我喚醒,想來我身上有你需要之物吧!”
羅塵點了點頭。
沒有做任何彎彎繞繞的試探。
“我需要你身上那股精純無比的陰氣!”
“鬼王的本源陰氣?”
苗文一怔。
隨後,他的目光就看見了附近黑霧中,那怯生生飄飛的少女。
身軀雖無比凝實,看似和尋常修士一般無二。
但那濃郁的陰鬼氣息,以苗文的見識,還是能辨認出對方狀況的。
“給她用的?”
“嗯。”
“此女若得了我身上這股鬼王本源陰氣,從此之後,晉升三階鬼王境,當是一路坦途了。”
“她也是當年死在大河內城的一個散修。”
苗文愣了愣,隨後感慨的搖了搖頭。
“罷了,要如何做,你說吧,我全力配合你。”
“很簡單,裡應外合而已!”
羅塵將取陰氣之法,詳細的道給苗文聽。
實際上,以他的手段,不管是大成的清潔術,還是懾神術,都有一定把握取出苗文體內的陰氣。
但那股陰氣,品階太高。
若是一個掌控不好,或許就會遁走。
再加上裡面還有殘存的鬼王意識,若是白美玲不小心吸收了,恐生意外。
所以,他需要苗文配合自己,主動粉碎裡面的鬼王意識。
如此,白美玲纔可放心無憂的吸收那股三階鬼王本源陰氣!
苗文與這股意識,相爭數十年,自然知道如何對付他。
很快!
二人配合下,一縷縷陰氣,從苗文體內抽取出來,朝着附近盤膝坐在養魂幡下的白美玲飛去。
一個白天,轉瞬而過。
天地之間,已然陷入一片黑夜。
也就是身處元磁谷,沒有什麼野獸妖獸打擾,不然如此大咧咧的在野外露宿,還是很危險的。
終於。
在天要將明未明之時,苗文身軀一顫。
體內盤踞多年的鬼王陰氣,徹底被拔除乾淨。
而白美玲也像喝醉了一樣,搖頭晃腦的對羅塵嘀咕了兩聲,就鑽入了養魂幡中。
看着羅塵收幡,此刻虛弱到了極致的苗文,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在這一天一夜的拔除陰氣合作中,他窺見了羅塵的真正境界。
“你築基後期了?”
羅塵沒有隱瞞,坦然道:“築基八層,距離築基九層最多也就十年水磨工夫。”
苗文張了張嘴。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說些什麼。
築基九層之後,豈不就是衝擊圓滿之境,然後結丹。
這是自己這輩子,幻想中的事情。
羅塵竟然這麼快就要做到了?
他還那麼年輕!
他到底是走了什麼樣的狗屎運……
然而,當苗文看到羅塵束在背後,那灰白相間的髮絲後,卻抿緊了嘴脣。
羅塵的資質,他是知道的。
五靈根之屬,比自己還要差十倍百倍。
羅塵的背景,他也是知曉的,在修仙界中可稱無依無靠。
這樣的情況,羅塵能在這個年齡,走到這一步……想到對方之前隨口說出的玉鼎域諸多大事,言語雖然平淡,但每一件,他好像都如在現場一般。
終於,苗文懂了。
哪有什麼走大運。
不過是對方歷經千難萬阻,一點點積累到了如今而已。
有晨霧籠罩元磁谷。
微涼之意,讓老人忽的感受到了寒冷。
或許,不是朝露微涼,而是羅塵那徐徐投射而來,含着殺意的目光吧!
苗文張了張嘴,緩緩道:“可以再等一等嗎?”
羅塵皺眉,“早一刻,晚一刻,有何區別?”
苗文看了看自己充滿污穢的身體,再擡頭看向若明若暗的天空。
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天亮之前,拿着掃帚在山間步道上打掃落葉灰塵的少年。
“這般下去,被我那些師兄弟看見,只怕又要笑我了。”
羅塵一怔。
……
絕雲山巔之上。
白雲縹緲,微風徐徐。
山下是獸吼聲聲,松濤陣陣。
遠處,瀾滄江奔涌不休,似乎千萬年不變。
一輪紅日,像蛋黃一樣,躍出雲層之中,徐徐升上天空。
煥然一新,束好長髮,打理了鬍鬚的苗文,乾枯但乾淨的雙手搭在膝蓋上,他認認真真的看着日出。
當初日徹底浮現,他嘴角掛上了一抹弧度。
隨後眼中漸漸失去神采,最後緩緩垂下了頭顱。
羅塵站在旁邊,右手捏着一塊玉簡,手中拿着對方臨死前主動解開了靈識禁制的儲物袋,默然的看着這一幕。
許久之後。
一縷青焰落到老人身體上,最後化作一蓬灰燼。
大袖一捲,捲起灰燼,羅塵縱身而起。
路過瀾滄江之時,張手一揚。
“道友,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