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元城來了一批人。
這本不奇怪，神元城雖被妖獸聯軍隱隱包圍着，可有中州天元道宗的名頭壓着，這麼多年也未見妖獸真正攻城，因此一直以來都有修士進進出出。
只不過，這一批新來的人，從一進城開始就惹來了各方關注。
他們之間各個境界皆有，多爲築基金丹境界，年齡相對年輕，男女更是不論。
唯一統一的，則是各自衣服上有着同樣的珊瑚花圖案家族標誌。
這些人身上滿是血腥氣，彼此表情麻木，又帶有幾分劫後餘生的慶幸。
暗中，一道道神識交流着。
“這是珊瑚海周家的修士吧？”
“從那標誌性的家族徽章來看，當是沒錯了。沒想到，萬仙會三大元嬰家族，會是珊瑚海周家堅持到了最後。”
“天渠陳家有着絕境險渠爲天塹，無終谷號稱萬妖不回，可這二者在妖聯大軍下，短短數年就被破。反而是平平無奇，無險可依的珊瑚海周家，竟然足足堅持了二十年，嘖嘖……”
“能堅持這麼久確實令人稱道，但曾經族人過億，修士上萬的周家，現在怕是就只剩下這麼點人了。”
“李道友，找機會一起拜訪一下週家老祖？以往當他歲過八百，困於元嬰四層，只是一具冢中枯骨，如今看來，能帶領家族修士殺出重圍，着實深藏不漏啊！”
“好！”
周家數十人組成的倖存者隊伍，正在接受神元城修士的檢查，以防化形期的元嬰妖修混入城內。
而他們發現，自家老祖自從入城後，就消失不見了。
一時間，不由各自心中惴惴。
老祖就是他們的天！
現在天不見了，誰都慌張。
到底是有那老成持重之輩主動站出來安撫衆人，說老祖是去見朋友，好準備安置家族修士的地方。
經這般勸慰，大家這才安定下來。
只不過，迎着神元城諸多陌生修士的打量目光，周家修士還是情不自禁的低下了頭，猶如喪家之犬。
……
小瓊山下，一位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神色遲疑，最終還是舉步踏入了山中。
隨着他的進入，雲霧主動繞開，讓出一條通道來。
這代表着，此地主人已經知曉他的到來。
綠袍老者見到這一幕，不知爲何心中反而定了下來。
他一路前行，最終在一山腰涼亭中見到了一位面帶笑意的年輕男子。
一襲白衫，腰纏金紅雲紋玉帶，漆黑長髮披散在後，僅僅只用一根木簪束着。
年輕男子見到他，輕笑着搖了搖頭。
“道友一路跟着我家靈寵，不請自來，有些不太禮貌啊！”
綠袍老者神色遲疑，看着男子和記憶中大相徑庭的容貌，一時間竟是無法確認。
他試探性的開口：“青陽魔君羅海？”
羅塵嘴角微揚，“鄙人羅塵，號荒散人。”
羅海羅塵？
魔君散人？
綠袍老者搖了搖頭，“我不知你究竟是誰，說不定荒散人都僅僅是你其中一個化名而已。不過那黑色蛟龍，我卻是認得，它乃是萬仙會澎湖之主青陽魔君的靈寵。”
羅塵反問：“青陽魔君的靈寵能有那般能爲？”
綠袍老者略顯沉默，但很快，他就堅定地說道：“若青陽魔君能成爲荒散人，那他靈寵有那般進步，也是理所當然。”
羅塵啞然。
好吧，自己出關以來所做的假身份，接連暴露在富潮生和周家老祖眼下，但皆非自己僞裝不夠，而是麾下兩大靈寵各自暴露了。
從這點來看，高階修士之中，要想完美隱藏自己，已經不僅僅侷限於姓名樣貌，氣息神識了。
截然不同的神識法力，兩套完全不一樣的標誌性手段，乃至出行座駕，靈寵僕從，這些方方面面都得考慮到。
既如此，那也就不必遮掩了。
羅塵微微一笑，打了個稽首，行禮道：“鄙人羅塵，見過周道友。”
綠袍老者鬆了口氣，同樣回禮，“珊瑚海……周雲深，見過羅道友。”
他已經認定，對方就是當年在萬仙會中名聲大噪的青陽魔君，這般鄭重其事，想來“羅塵”纔是他真實姓名。
只不過……
周雲深感受着對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法力波動，以及肆無忌憚的神識，心情複雜，口中更是感慨無比。
“老夫當年八百壽誕之時，道友不過金丹境界，區區數十年，竟突破了元嬰期，着實令人驚歎啊！”
羅塵笑了笑，“道友何嘗不是深藏不露？世人只當你只有元嬰四層境界，兼且年歲已久，卻不知你早已元嬰六層，距離那元嬰七層的大修士境界，也不過一步之遙。”
在萬仙會的那段日子，羅塵並不是一直閉門造車。
他不僅在萬仙會內部廣結人緣，連着組成萬仙會的外部三大勢力，也有所聯繫。
無終谷自不必多說。
而珊瑚海周家，就是他聯繫最深的一方。
不僅周家女嫁給替他奔走的張甲第，他還一度去參加過周雲深這位周家老祖的八百年壽誕，甚至當時得了對方的親自接見。
尤其是後來爲了煉製去紫靈島的四階避毒丹，周家老祖還大開方便之門，命人送來了他需要的相關靈藥。
這些細枝末節，尋常看不出什麼，但到了二人境界相等之時，便成了所謂淵源。
此刻，互相恭維一番，花花轎子人擡人嘛！
只不過，周雲深蒼老的臉龐上，此刻唯有苦笑。
“元嬰六層又如何？藏得再深，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只不過多支撐一段日子而已。”
說到這裡，他忽的又對羅塵躬身一拜。
“這一次，還要多謝道友，派遣手下靈寵，解我周家被困之局。”
羅塵眉頭一挑，“黑王嗎？”
周雲深直起身來，心有餘悸的點了點頭，“是也！彼時，珊瑚海被圍二十年，已然山窮水盡。若不是黑王盡遣數萬龍蚯，擾亂局勢，老夫只怕也沒法帶出家族最後一批血脈。或許，真到了絕境之時，我也只能抽身離去，當那孤家寡人了。”
情況竟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羅塵有些驚訝。
他近來一直閉關清修，對外界的情報知之甚少，想不到連珊瑚海都已經“覆滅”。
見他驚訝，周雲深想到對方可能這些年忙於突破境界，所以外事不知，乾脆將萬仙會的情況做了簡單說明。
妖聯自北極夜摩之天脫困之後，第一個目標就對準了萬仙會。
維持兩百年的三洋防線，數日被破。
妖聯開始大舉入侵萬仙會大本營伏龍山脈。
在缺了瘋散人和血散人，以及龍淵真人消失的情況下，陳家老祖，無終谷御靈真人和他周雲深一起去了萬仙會，幫着月散人抵抗妖族大軍。
但誰知，月散人竟是在關鍵時刻抽身離去，以致萬仙會無數散修羣龍無首。
三大真人也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死守，所以各自退走。
之後嘛，那就是天渠陳家被破，陳家老祖遁走。
號稱萬妖不回的無終谷接連打退三波妖獸衝擊，但在第四次的時候，惹來了厲害妖皇。不僅無終谷覆滅，就連大名鼎鼎的御靈真人也當場隕落。
最後，便是珊瑚海周家了。
“其實，攻擊我們的妖獸大軍，都只是妖聯的一小部分實力而已。大股部隊，都南下衝擊滄海盟領地去了，不然我周家也堅持不了那麼久。”
周雲深神色悽苦，可見這些年日子有多難過。
尤其交好的御靈真人，仰仗無終谷地利死守，卻也敗於無終谷地利，連元嬰都沒逃出來。
羅塵暗自心驚，元嬰修士其實是極難隕落的。
哪怕肉體被毀，元嬰也可藉着融入天地的本能，行那虛空瞬移之法。
除非，敵人有類似混元鼎這等神妙法寶，可以拘拿修士元嬰。
他抿了抿嘴，忽的問道：“之前呢？”
周雲深不解。
羅塵重述道：“在妖聯之前，月散人迴歸之後，萬仙會中有何變化，尤其……與我相關。”
聽到這裡，周雲深滿是皺紋的臉上有了些不自然之色。
見羅塵堅持，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說道：“當時，外界傳聞沸沸揚揚，都說月散人在沉淪海中得了多大多大的好處，傳言中也提到了你如何威風，越境擊殺了飛雲子。真實情況如何，我不得知。但月散人回來之後，就開始在萬仙會內大肆清洗有關於你的勢力。”
“據我所知，澎湖被收回，採蓮島張家全族被滅，僅有我那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後輩周珊珊活了下來，這還是月散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嗯，月散人藏得比我還深，實際上早已元嬰後期，她也知道我有着元嬰六層境界，這纔給了我那一份薄面。”
“你以前讓手下在龍淵仙城開的那間青陽小店無了，不僅如此，與你有關的散修，也被抓走，聽說受到了不小的虐待。”
“那被審問的散修，好像是叫端離？後來，好像死在了妖獸衝擊之下，具體如何，老夫也不得知。”
“土桑門全數被滅，這點挺可惜的，散修中精通靈植培育之術的都是人才啊！”
羅塵安靜的聽着，但不知何時，原本雲淡風輕的臉上，早已一片鐵青。
站在一旁的周雲深說着說着，略感不自在，明明自己境界比對方高不少，可在這一刻，卻彷彿在面對一座醞釀已久的火山一樣。
那深沉的殺意，熾如烈焰，冷若寒冰，讓人坐立難安。
這便是金丹期就擊殺元嬰修士的煞氣嗎？
他這一生還沒做出過擊殺同境元嬰的事情呢。
周雲深搖了搖頭，勉強道：“其實也有一些好消息，月散人想抓一位叫廬山君的金丹散修，但沒找到蹤影。而且張家也並非全族被滅，有一個倖存的女修士，躲在澎湖深處洞窟中僥倖活了下來，後來被我那後代給帶回了周家。”
面對這點微不足道的好消息，羅塵鐵青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他只是在聽完之後，冷冷吐出了三個字。
“月散人！”
這一刻，滔天的殺意毫不掩飾，無形的火焰從羅塵身上瀰漫而出，將虛空都焚燒得扭曲起來。
但這殺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好像那詭異火焰一閃而逝一般。
羅塵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多謝伱告知我這些事情。”
“與你救了我周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說到這裡，周雲深略顯遲疑，“黑王從我周家族人中帶走了那個張家遺孤，不知以後那女子如何安排？”
張敬青嗎？
羅塵不假思索的說道：“多謝這些年你們替我照顧她了，好歹其父曾爲我效力多年，以後自然由我來照拂了。”
周雲深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樣，然後手中就多了個儲物袋。
“既如此，那這些東西，勞煩你替我轉交給她，就當這些年的補償了。”
補償？
羅塵皺了皺眉。
周雲深似乎不想多說，以族人剛到神元城還未安定下來的理由請辭離去。
羅塵也沒強留，只是約了時間，閒下來再聊。
待周雲深離去後，羅塵在山間涼亭中靜立許久，這纔回到洞府中。
一回去，便見到一位美麗女子，娉娉婷婷的站在那裡，雙眼滿是擔憂的望着地上蜷縮着的黑王。
羅塵瞥了他一眼，隨後並指一揮，一縷青金色火焰倏忽浮現，籠罩在黑王身上。
剎那間，青金色火焰便與黑王背上的幽藍色火焰糾纏到了一起。
“是鮫皇流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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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王齜牙咧嘴，“就是他，圍攻周家的三大妖皇，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以前見過的鮫皇流君。同在海中，我自是不怕他！可他那盞油燈放出來的火焰，對我的荒獸之軀威脅太大了。”
羅塵瞭然。
他是見識過鮫皇流君那盞油燈之威的。
哪怕是當初的羅塵，四階荒古肉身，也無法力抗那幽藍火焰，只能自斷一臂，還需要枯榮真火隔絕藍火侵蝕。
黑王如今體魄，與羅塵當年相仿，即便有天生不滅之體，卻無真火輔助，自然不是鮫皇流君的對手。
傳聞中，鮫人早年是荒獸奴僕，後來才翻身做主。
那用鮫人油脂點燃的藍火，就是專門用來剋制荒獸肉體的。
如今黑王身上的這一縷殘餘藍火，直接抹除倒是有些浪費了。
羅塵心念一動，枯榮真火包裹着所有幽藍火焰迴歸紫府之中。
隨後，他看向了那有幾分熟悉模樣的女子。
女子早已不復少年時的稚嫩清靈，神色間多了幾分悽苦之色，原本只是形似其母，如今更多了幾分神似。
都是苦命人啊！
在羅塵注視下，女子頗有幾分侷促。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盈盈一禮。
“小青，見過真人。”
“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羅塵柔和的說了一句，對面的女子肉眼可見的神情放鬆了下來。
……
“竟這般豐厚嗎？”
羅塵看着周雲深送給張敬青的儲物袋，裡面的資源絕非築基初期修士能夠匹配的，普通金丹修士的身家也不過如此了。
黑王趴在羅塵身邊，嗤了一聲。
“小青在周家很是被苛待，尤其妖獸大軍包圍珊瑚海之後，她區區一個築基修士還被派到了戰場上。這些東西，不過是補償罷了。”
羅塵搖了搖頭，“若真是苛待，周家上萬修士都戰死了，小青沒道理能活下來。”
黑王一愣，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
羅塵將檢查過後的儲物袋交給黑王，讓他抽空轉交給張敬青，隨後問起了當時那一戰的詳細情況。
“周家雖無天險可依，但將珊瑚海經營得猶如銅牆鐵壁，那充斥一整個海域的吸血珊瑚，令妖獸苦不堪言。”
“按照主人你的說法，想來是結成了陣法，這才能夠堅持那般久。”
“我之所以能殺進去，破了妖獸陣型，當初從龍淵島帶出來的那一批龍蚯立了大功。”
“周雲深那老傢伙真的很厲害，在決定棄守珊瑚海之後，他不再壓制境界，盡顯能爲，以一人之力鎮壓兩大元嬰妖皇。不過我能感覺出來，他的年齡真的很大了，那般激烈的出手，對他而言也是很大的負擔。”
在認真瞭解了一番珊瑚海之戰的情況後，羅塵對周家老祖周雲深的瞭解也更多了。
此人性情隱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出手。
可一旦做了決定，也是果斷非常。
而對方的實力，也絕對不可小覷。
但是如今，對方已經成了“喪家之犬”，以後又該何去何從呢？
對方不逃往如今北海最大的勢力滄海正道盟，反而來了神元城，用意已然不用多說。
也是想去中州嗎？
羅塵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神識一動，傳音放出，不一會兒桑景和自外面走了進來。
對方眼眶通紅，想來已經從張敬青那裡得知了土桑門的情況。
“真人，有何吩咐？”
“去問問富洪章，他們家主何時迴歸神元城？”
桑景和一愣，詢問富潮生什麼時候回來，目的不言而喻，是想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啓程，前往中州。
可是，一旦離開北海，那土桑門的仇，採蓮島張家的仇，還有真人那些朋友的仇。
似乎猜到了桑景和在想什麼，但羅塵沒有任何解釋。
待對方黯然離去後，羅塵這才輕輕嘆了口氣。
如今北海，兵兇戰危，不知道多少人在尋找退路。
報仇？
且不提他現在是不是月散人對手，光是對方在哪裡，他都毫無頭緒。
有些事，就是這般無奈。
不過！
此界雖大，也僅僅是針對低階修士而言。
待得他日道行大成，即便是搜天尋地，也終是要找那女人說道說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