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的廢墟前,宋辭晚傾聽起了十一個非人存在的輪番訴說。
一邊聽着,她一手掐訣,仍然維持風雷術的運行,使雷霆的海洋持續淹沒前方廢墟。
雷劈至此,這廢墟依然“堅挺”,所有的廢墟材料——
諸如破爛的牆板、零散的磚石、碎裂成不知道多少瓣的瓦片屋脊等等,這些東西,照理說早該被雷霆給劈成碎末了纔是……
而事實卻是,雷海之下,這些東西雖然是在緩慢的損毀中,可損毀速度卻實在是慢得出奇。
宋辭晚知道,這是一種無形的角力。
她與那暗中的對手,實則已是陷入了一種無形角力的狀態。
同時,她另一隻手仍然託着那具山神像。
高大的山神像被她託在掌中,從上至下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波動。
這波動無法言說,有一種人力難以承擔的沉重感,與宋辭晚先前經受虎頭人詛咒時的感受頗爲類似,但又並不完全相同。
在宋辭晚的理解中,這應該就是“神靈”體系所獨有的一種力量。
其跳脫於陰陽五行之外,至於具體究竟是什麼,宋辭晚目前卻仍是有些忖度不明。
她只是以沛然之巨力,牢牢抓住了這座沉重的山神像,使其無法飛回山神廟中。
至於說這山神像的沉重,明明很難以常規人力來託舉,宋辭晚卻偏偏能將其牢牢抓住,她憑的是什麼?
此處說來卻有些玄機——她憑的,竟是自己識海中的心魔種子!
是的,那一顆伸展出細細芽尖的心魔種子,忽在這一刻散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力量。
這種奇異的力量帶着一種觸動人心的靈敏感覺,使得宋辭晚牢牢抓握住了那座山神像!
更使得此刻的她明明是在傾聽着常衛等“人”的訴說,可實際上她的心魂又彷彿是脫離了眼前的情境,站在另一種高度觀看這一切。
常衛說完了自己的死亡,隨後帶着恨意看向周鋒,又帶着哭腔問宋辭晚:“仙子評評理,小的當真該死麼?”
宋辭晚搖頭道:“只從此事來看,你說不上好人,也說不上完人,你有錯,但要說該死,倒也不至於。”
十一“人”中,常衛是第一個死的,接着就輪到了張慶。
張慶也說了自己的死亡經歷,他說得更苦,更恨,然後他同樣流下兩行血淚,問宋辭晚:“也請仙子評評理,小的便罪大惡極到該死嗎?”
宋辭晚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張慶吼道:“但不論如何,小的罪不至死,更不該被他周鋒殺死!難道不是這樣嗎?”
宋辭晚沒再說話,十一“人”,除了周鋒自身,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聚集在周鋒身上。
大家再一次問出了生前未能得到解答的疑惑:爲什麼?這到底是爲什麼?
周鋒本來面色僵冷,此刻只是呵一聲,冷笑說:“原因我早就說了,你們非覺得不應該,非要不依不饒不停追問,總覺得自己應該得到一個其它什麼樣的答案。
呵,諸位,做人何必如此虛僞?你們覺得罪不至死的原因,在我眼中便是罪該萬死,便是如此,諸位非要不信,難不成還非得要我再編個亂七八糟的假理由騙一騙你們?
你們與其不停追問我,倒不如問一問你們自己。我周鋒死了,你們也都死了,這究竟是因爲什麼?你們倒是說說看啊!”
他用一種說不出的、古怪的、像是同情、像是憐憫、又像是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自己生前的同伴們,眼神中流露出的譏諷,複雜到難以言喻。
羅京道:“我是第五個死的,仙子,小的死於中毒。死亡當時,小的有許許多多不解、不忿、疑惑、不甘,但小的死去又醒來後,此時倒好似是想明白了。”
是的,他是第五個死亡的,照理說,他死亡以後,其他人又是因何而死,他們的隊伍究竟爲什麼會全員死亡……這些,他不應該知道答案纔是。
可是羅京卻儼然是擁有了一種洞徹一切的敏銳,他淡淡道:“郭老大,我羅京的爲人,你明明知道卻不肯相信。對於曾經說的分配,我從無不滿之心。
只因正如你所說,我羅京能有今日,離不開郭老大你的栽培。我羅京不是那忘恩負義之人,可是你卻不信,只因旁人三言兩語挑撥,你便非要置我於死地。
你當真是那般容易被挑撥之人麼?不,你不是。你必定是早便對我暗生猜忌,周鋒挑撥以後,你才順勢而爲,趁機殺我!郭老大,我羅京死於你的處心積慮之下,我不冤!”
這話說出後,所有的目光又都看向了郭老薑。
郭老薑原本滄桑又和善的臉上開始出現一片沉凝,他似乎是想要說什麼,但是羅京又打斷了他。
羅京繼續道:“至於我死後,我猜……張阿善、寧剛、石猛,你們三位爲我報仇了吧,可是如此?”
張阿善、寧剛、石猛……三“人”被羅京點名,不由得便齊刷刷轉頭看他。
羅京嘆一聲道:“你們果然爲我報仇了,你們甚至實施了偷襲,但即便如此,你們仍然鬥不過郭老大,最後都被他反殺了,可是如此?”
羅京猜得太準了,張阿善等三人,包括郭老薑驟變的臉色都表明了羅京的猜測十分正確。
這時候,郭老薑才終於問出了心中一直難以釋懷的一個疑惑:“張阿善、寧剛、石猛,你們三個,我老郭自認待你們不薄,縱然羅京對你們有過恩惠,我老郭難道就沒有?
你們爲什麼偏偏要爲了羅京對我老郭出手?爲什麼?”
最後一個“爲什麼”,郭老薑聲音嘶啞,甚至帶了怒吼。
張阿善等三人尚未回答,羅京卻譏諷一笑道:“因爲他們害怕啊,他們害怕自己成爲下一個羅京!郭老大,你不該動手,從你動手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了你也絕不能善終!
讓我再猜一猜後續,我想……張阿善等三人縱然鬥不過你,但至少會讓你受傷。然後,你受傷了,鄭義、洪真這二位,少不得便要趁火打劫。
郭老大,你殺了那麼多人,最後卻終究是被鄭義、洪真給殺了。”
羅京說得篤定,鄭義與洪真卻神情尷尬。
一直情緒牽引難平的郭老大則終於在此刻找回了自己的從容,他也呵呵笑了:“羅京啊,這你卻猜錯了。”
郭老薑有了片刻的得意。
大白鵝伸着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聽着,神情專注又好奇,儼然一幅聽故事聽到轉折處,便不由得格外打起精神的認真表情。
只見郭老薑說:“鄭義、洪真二位的確是趁火打劫,可是我老郭對此又豈能毫無防備?他們雖是出手偷襲,可惜薑還是老的辣喲!呵呵……”
他呵呵呵地笑,臉上帶着一種古怪的得意與悲傷。
羅京不由得皺眉道:“你將他們也反殺了?那爲何,最後你也會死?” 郭老薑道:“因爲我們都忽略了廖秀。”
是的,因爲廖秀。
所有人都不曾在意的、年輕的、看似怯弱單純的廖秀,居然纔是最後贏家。
誰能想到呢?
最開始,郭老大撒出一把鐵蒺藜,殺了周鋒與廖秀後,同時使得羅京中了毒。
廖秀就那麼“死了”,死得毫無存在感,誰又曾在意他?注意他?
誰也沒想到,廖秀原來竟是假死!
周鋒都沒抗住的,鐵蒺藜穿胸一擊,廖秀卻在關鍵時刻將身軀偏移了半寸。
因而那鐵蒺藜並沒有真正穿過他心臟,卻是射偏了,使他有了裝死的機會。
他在最後那一刻,暴起偷襲郭老薑,併成功將其殺死。
郭老薑描述了這一切,又對廖秀說:“小廖啊,我承認,是我們小瞧了你,你是最後贏家,我也覺得不冤。可是你連我都殺了,最後。你怎麼自己也死了呢?”
是的,如果小廖是最後贏家,照理說他就該帶着他的戰利品,此行所有人的貨物,揚長而去纔是。
爲什麼,最後小廖也死了?
一直站在“人羣”中,顯得毫無存在感的廖秀終於上前一步,他站了出來,幽幽道:“因爲沒有人,可以在晚上成功翻越天龍山啊。”
此言一出,縱然郭老薑等“鬼”此刻都已是非人,大家亦都不由得齊齊打了個寒顫。
不知道爲什麼,小廖的話,莫名有種瘮人的詭譎氣質。
連大白鵝都不由得將伸長的脖子縮了縮,整隻鵝繼續往宋辭晚懷裡鑽。
大家都看着小廖,小廖清清淡淡地笑着說:“諸位,大家心中縱然都各有各的不平,各有各的立場與好惡,但是……我們本該將各自的不平都藏在心底,就算終有一日誰要爆發,原本也不該在翻越天龍山時爆發纔對,請諸位仔細想一想,可是這個理?”
小廖說得十分有理,大家縱然並沒有個個都仔細想,但哪怕只是隨意一想,答案也很明顯。
而反應最快的郭老薑已是緊張脫口道:“我們……當時是被什麼邪物矇蔽了心志嗎?”
小廖似嘆非嘆道:“是啊,那邪物還是郭老大你勾引來的呢。”
郭老薑驚道:“你說什麼?”
廖秀道:“郭老大,你隨身帶着的陰靈晶,三星級,應當是咱們此行最爲貴重之物。但你並沒有公開到咱們這一批貨物中,而是選擇了私自運送。郭老大,這陰靈晶你沒忘吧?”
郭老薑沉着臉,脫口道:“不可能!這陰靈晶早先就有三重封印,後來我又將其裝入了納物符中,早該氣息隔絕才是,又怎麼可能引來邪靈覬覦?”
廖秀道:“郭老大,你太高估封印的力量,也太低估邪靈的敏銳了。是邪靈出手了啊,放大了我們所有人心中的惡,大家才自相殘殺……”
緊接着,他轉頭看向宋辭晚,又是幽幽問道:“仙子,那時你也在山中吧?”
大白鵝:“昂昂昂!”
這段聲音帶着惱火,似乎是在不滿廖秀用如此語氣向宋辭晚提問。
廖秀的語氣其實乍聽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才問了這麼一句,大白鵝就莫名不舒服。
宋辭晚將手輕撫鵝背,淡淡道:“你若說今日傍晚時分,我的確是在山中。”
廖秀立刻道:“仙子當時既是在山中,此前可有看見我等?”
宋辭晚誠實回答說:“看見了。”
廖秀於是問:“既然看見了,仙子爲何不稍稍多加垂顧兩分?於你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你爲何不救救我們?爲什麼?”
問着問着,他的語氣漸漸激昂。
大白鵝:“嘎嘎嘎!”它大叫。
廖秀流下兩行血淚,更是大聲質問:“爲什麼?爲什麼?仙子先前既然拒絕與狐妖打賭,說明仙子不但注意過我們,甚至還對我們心懷憐憫。
仙子也知天龍山極難翻越,其中必定危機重重,既是如此,仙子爲何不稍微多注意我們幾分?爲何不稍稍護持我們一程?
你不但不護持,竟還在後來漫山行走,寧可去採集那些對仙子而言可有可無的靈物,也不願意多看我們哪怕一眼!
仙子,爲什麼?爲什麼?
你的悲憫只是一段自欺欺人的空話嗎?
爲什麼?你爲什麼不救我們,爲什麼!爲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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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秀一聲一聲地喊,越喊到後來聲音越大。
這一聲聲的“爲什麼”迴盪在天地雷霆間,漸漸地,竟生出一種天地齊鳴之感。
彷彿整座天龍山,甚至是整個世界都在質問宋辭晚。
那明明是她可以避免的悲劇,那明明是她動動手指頭就可以救下來的人,她爲什麼不救?爲什麼冷漠?
只因她修行有成,高高在上,便再也看不見凡人疾苦嗎?
振聾發聵般的聲音,隨着山體的震動而不停向宋辭晚衝擊過來。
如同山呼海嘯,驚濤駭浪。
宋辭晚手上,山神像愈發沉重了,她的識海中,那顆心魔種子卻是不停跳動。
無窮的質問聲中,宋辭晚的聲音又彷彿是海浪中的一道清波,徐徐在浪潮中涌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又如此清晰。
宋辭晚道:“你問爲什麼?我也想問一問爲什麼?小廖,請問你是如何知曉,我拒絕了狐妖的賭約?
你又如何知曉,我後來漫山行走,去採集了靈物?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