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很長,但終於回到大周水境,令人不由鬆快。
看似容易的過關和奪船,其實也不那麼容易。有時候,不是動靜大才激烈。在蛟腹之中,墨紫這邊有人丟命有人受傷,是把聲音吞進肚子裡的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搏命。自從進入大求,即便大膽包天的人,都小心翼翼捏緊着拳頭數日子。
艙中一盞油燈,幾人圍坐,影子擠滿角落。
墨紫看着地圖,問道,“接下來怎麼走?”
蕭維指着離他們位置最近的水寨,“這裡是肅王駐紮的大軍,我們可由此入。”
元澄沉吟,目光仍在圖上移動。
墨紫在這日之前完全不瞭解大周邊境駐守狀況,但她提出的疑問一下子中了點子,“我們執行的是皇上密旨。皇上曾說過不可向地方求援。如果走水寨,這道旨意就泄露了。”
“這次我們在大求鬧翻天了,大周這邊也瞞不了多久。”元澄不擔心這個,因爲這本就是他的目的,“不過,墨紫你的身份如今尷尬。大求國後,儘管並非你所想要的,難保大求不會提出以你交換的不合理要求。這船上是一路共患難過來的,自然沒有人能把你交出去,但肅王就不會這麼想了。他只要見着你,並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今後必然發難於你,甚至會拿你當成要挾大求王的人質。”說到這兒,他看了蕭維一眼。他卑鄙,他知道。只要蕭維對墨紫存有心思,他就得賭這一把。賭蕭維和他元貪同流合污。
蕭維一怔,立刻明白元澄所說半點不錯。在神廟,他親眼所見大求王的喜悅,以及對墨紫出於真心的呵護。他日大求王以開戰來要挾交換墨紫。可能性極高。如此一來,墨紫的命運就定了。一,被當成犧牲品交出去。二。被當成折磨大求王的工具。無論哪種,過程和結果絕對不會愉快。
“可是,真到了那一步。肅王他們還是會知道的。只要一張畫像,上都我也算出名了。那些正閒在家中養花的同僚會爭先恐後將我獻出去。”墨紫頗不以爲然,她心中隱隱有感覺,今後的路會和她從前想的大不同。
“他們會知道,但不會是全部。因爲即使是大求那邊,都不知道細節。我,蕭將軍,甚至這艘船上的大多數人。大求人完全沒有印象。全靠你一人,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到最後都只能是大求人理所當然認爲是大周人乾的而已。但,證據呢?口說無憑。”元澄淡然笑道,
“而大周這邊,除了船上的人外,在沒有人知道大求發生了些什麼事。楚毓已走,我們守口如瓶的話,連皇上都能暫時瞞過去。等他們把畫像送到上都,那就是另一個月的事了。”
仲安越聽越寒。“這麼大的事瞞着皇上,一旦捅破,咱們所有人都得掉腦袋。”
“我並沒說瞞着皇上,只是一個比方。我的意思是。儘可能減少邊境大將見到墨紫的機會,以免事到臨頭,懶得動腦費力,第一個就想拿墨紫開刀。一場戰爭,首發士氣最重要,若自己先覺得理虧欠了敵對方,要拿人或物換什麼太平,就必輸了。終歸結底,墨紫在不在大周,大求總會想辦法打過來。所以大求向大周要人,我們也大可冠冕堂皇否認。”元澄其實已經想了很久。直接進入大周境內,一定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蕭維緩緩說道,“也不必如此絕對。大求的野心,肅王不是不明白的。只要我們說清楚,他未必將來會爲難墨紫。”
魏佳也說,“墨紫的身份就算全天下都知道又如何?她自己又不願意當什麼國後,難道大求人要,我們就乖乖送不成?那如果大求王想要我們幾個的腦袋,大周也會雙手奉上?如元大人所說,大求遲早要打過來的。”
“墨紫不同。”元澄搖頭,“她本是大求人,與大求王青梅竹馬。而其父兄甘爲大求細作,玉陵破國更與這二人密不可分。”見墨紫盯着他,他停下來。
墨紫不是怪他,嘆口氣,“你說得不錯。大求也不像南德那麼懦弱,對逃出去的要犯悶不吭聲,任他們在別國做大官。”
元澄挑挑眉,這是把他說進去了?
他笑着繼續,“墨紫的身份一旦揭穿,想要安然度過,就得有兩個先決條件。第一,拖延時間,爭取得到皇上的保護。第二,向大周衆臣子證明,用墨紫換太平,遠不如墨紫的才能對大周大求之戰的貢獻。這兩個條件,都需要時間來表現。因此,我認爲,從肅王帳下走可以,但不能把墨紫推在前面。”
元澄說到這兒,看向蕭維,“蕭將軍,這就要看你了。”
蕭維目光掃過墨紫,然後望着元澄,轉過身往甲板上走,“我需要仔細想想。”
他從戎以來,沒有過如此重大的隱瞞,還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他也不傻,知道元澄再利用他對墨紫的情感。但牽涉到墨紫的性命,他不能和此人賭氣,而做出令自己後悔一生的決定來。
“蕭將軍,你只有半個時辰。”元澄目送蕭維。
魏佳和仲安也走了。
墨紫坐在元澄對面,“元澄,我知道你用心良苦。”
元澄握住她的手,視線卻不離地圖,“墨紫,我跟你都有不得不回大周的理由。”他竟嘆息,“我不能阻止大周拿你當籌碼,只能拖慢這一切的發生。你——明白嗎?”
“我懂。”她還想去見見閩家人,還有三娘白荷她們,還有紅萸船場。在大周的時間雖然很短,但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是在此期間交上的。
“而大周和大求,也必須由此水火不容。”他沒有給兩國之間留下一點能緩和的餘地。
“鶴蚌相爭,漁翁得利。是爲了金銀。”她何嘗看不清。
“不。”他卻否認了,“是爲了我跟你的將來。”金銀,一不需要他籌謀,二隻是永遠的順便。
“信你就是。”她笑着起身,要去看豆綠。
“信我就是。”元澄放手。兒女情長,不需要時時依依不捨和粘緊不放。水在流,情不斷,知道就好。
墨紫走進豆綠的房間。金銀走了,突襲敵船,全在睡夢中錯過。是好還是不好呢?難以決斷。
她上前,見豆綠整個腦袋蒙在被子裡,先是失笑,然後就明白了。
假寐啊——
“豆綠,別裝睡了。”墨紫把被子往下拉,“沒有人這麼睡覺的,因爲會悶氣。”
兩隻漂亮的眼睛露了出來,有些微紅,“姐姐,我捨不得一兩和千兩百兩他們。”相處雖短,猶如家人。
墨紫笑,“何不乾脆說你捨不得金銀?”
豆綠想了想纔回答,“他很厲害,一個人也可以延年益壽。”所以,她沒有那麼捨不得。
“……這話怎麼說得?”墨紫難得聽到這樣的評價。
“他小時候很苦。”豆綠雙眉輕攏,就出現淡淡愁顏,美不能喻,“被害了太多次,他說同樣服最毒的毒藥,他會比別人多撐一會兒。他曾經被下毒,連太醫都以爲死定了,卻被母親的密藥救活,但病殃殃了一年,陷入昏迷數回。最後一次他昏迷七日,醒來母親已火化,而他坐在前往大求的車上。”
那是金銀對墨紫和元澄都不曾展露的過去,但豆綠知道了。如何知道的,是兩人的事。
金銀,在那不正經的皮囊之下,承受着普通人難以想象的怨毒和攻擊。而這一切,來自他的血親。比起元澄的家破人亡,比起墨紫的感情挫折,他的痛苦是很難解除的。因爲,害他的人死去的同時,他也失去了家人。他痛快可以大笑的時候,卻揹負起仇人的欠債。
“也許,身爲朋友,我對他殘忍了些。”墨紫喃喃。
豆綠不明白姐姐的話,但她不問,因爲她相信該自己知道的,姐姐不會不解釋清楚。就像姐姐不讓她送行,明確告訴她,金銀處境危險,不想讓她跟過去受苦一樣。
“姐姐並不殘忍,也是公子不肯帶我去。他說我笨,會連累他。我想也是,除了種花,連縫衣服都不會。只不過還欠了公子兩件事,不還完,心裡總惦記着。”豆綠情緒卻不惆悵,“等我跟姐姐學點打仗的本事,再去找公子好了。”
“豆綠,你喜歡金銀?”女子喜歡一個人的心思,應該很容易看透,但墨紫看不出豆綠的。這一刻感覺她挺在乎,下一刻又感覺她公事化。
“他是個好人。”豆綠考慮半天后,答道。
好人,在墨紫的字典裡,永遠不會和愛人劃上等號。
“好人嗎?”金銀該笑死了。他就算被劃分爲好人,那也是稀有品種。“他走了,你不會難受?不會想念?不會擔心?”
“又不是再也見不着了。”蔥白的指尖露在被子外,晶瑩剔透,“我最擔心千兩百兩,沒了功夫,又愛出風頭,惹上很會打架的江湖人怎麼辦?”
墨紫不得不承認,她這個妹妹的愛情,還在相當遙遠的地方。
也好。十七八歲,不該早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