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無言半晌,嘆了口氣,“我發現老天爺對我實在不公。只要是值錢的好東西,包括銀子在內,在我手上多是留不住的。你可知道,我在這條船上花了多少錢,多少精力,多少物力人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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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澄淡淡笑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墨紫搖搖頭,“皇帝那兒我怕他疑心,只向督造局報了五千兩銀子。就那樣,大公公蓋章的動作還猶豫來着。其實,單單密艙中的琉璃片,全部加起來就得三四千兩,還不算烏木防護,大弓弩,投石器……”
“墨紫。”元澄打斷她,“燒了吧。”
“是啊,不燒怎麼辦呢?”墨紫心裡透亮,“蕭維身邊有內奸,這船上的武器就全曝光了。武承萬聰明一點,都會藉此立功或收歸己用。必須燒,還要燒得乾淨,燒得片灰不存。我只是抱怨一下罷了。燒了之後呢?”
“我先回上都,這裡交給你,對其他人什麼都別說。可以讓魏佳傳消息給蕭維,他們的船上有未來太子妃,勢必不能快。你就在這兒等他幾日,會合後回都。如此一來,我有時間佈置,你也有時間處理些別的事。”元澄提出燒船的時候,就已經有打算了。
“處理別的事?”墨紫眼珠兒一溜圈,“你知道的真不少。”
“該認的認了,該做的做了,就得想想你可憐的二哥了。要是拖太久,他恐怕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元澄話中依然有話。
墨紫仍聽得懂。一怔,“很快了嗎?”
“在大周那些人知道用你當人質前。你猜還要多久?”元澄反問道。
“我還挺喜歡黃大人的。”墨紫笑了笑,不無遺憾,“大周的日子,實在是最太平最輕鬆最愉快的一段了。”
“這是我們的運氣。”元澄說。溫潤的表情。溫潤的眼神。“短短一生,既沒錯過最後的盛世輝煌,又能親歷一場戰火。”
“亂世啊,你好像很開心能經歷似的。”什麼樣的邏輯?
“對別人可能是災劫,對我們卻是值得慶幸的。我的過去,你的過去,在這亂世之中將會被盡數湮滅。戰火之後,不會再有人提起我是貪官你是國後,並由我們自己來寫將來。”元澄的語調不激昂。但那般自信。
墨紫望着他,呼吸起伏,因他短短几句話。覺得嚮往不已。她的過去可以讓很多人惡意攻擊得千瘡百孔,甚至她自己都不認爲光彩。亂世確實是能讓人遺忘和脫胎換骨的契機,管它過去悲喜怒罵,時勢造就。英雄都可隨便當。經歷過一場浩劫,活下來的都會認真生活。
“運氣更好些的話,我們還能參與一段真正盛世太平的來臨,雖然可能要等到頭髮都白了。”她和他同樣自信。
“那就是老來福氣。”元澄眸底笑意深深。
元澄說走就走,半個時辰不到,人齊馬齊,離開碼頭。
墨紫叫來臭魚他們,分配拆船燒船的任務,“燒不着的部分,一定要拆到看不出原裝。燒得着的部分,一定要確保燒着了。老關水蛇負責拆解,肥蝦臭魚負責澆油。”
臭魚皺起臉,“墨哥,造一艘毀一艘,啥時候我能當上船大,不是臨時的?”
“臭魚,學會靜觀和等待,機會就出現了。現在,還不是時候。”墨紫此時是船大,發佈命令,沒得商量,“開始吧,今晚有煙火,藉口不用找。水蛇,琉璃片給我摳出來。那東西小,藏得過去。”
丁狗許久沒挖苦她,可逮着了,“不是東西小,而是心疼銀子了吧。”
墨紫眼一挑,“沒錯,幾千兩銀子呢。你既然大方,我從你那裡扣?”
衆人皆笑,各自散去幹活。老關臭魚三兄弟跟墨紫久了,都是拆卸的熟手,而這船在設計上好幾個部分就加入易拆的構思,尤其是密艙。先敲毀水下各舵,再打壞密艙裡所有一切,鑿脫船底板,分解成片。同時將巨型弓弩投石器點火。
火燒上帆布時,魏佳帶着逛夜市的一羣人回來了。看到大火,還有站在岸上被煙燻黑的臉,人人呆若木雞,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怎麼……會這樣?”楊悄咬脣,幾乎快哭出來了。她對這艘船感情已深,一路行來,猶如最可靠的夥伴。她甚至克服了暈船,享受墨紫所說的那種搖籃裡的睡眠。
“猜測是流火從船側的小窗格跳進去,因是無人艙,大夥又多上了岸,所以等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墨紫解釋,滿頭的汗,袖子一抹臉,黑痕一道。這個樣子,可以認爲是倉促逃出,儘管真相是由於油澆太多導致濃煙薰的。
魏佳急急問道:“元大人呢?他和華將軍留在船上。沒事吧?”
“沒事。不幸中的大幸就是無人受傷。也多虧了他們,幫咱們把值錢的東西救出來不少。他說事已至此,皇上的事要緊,所以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我,他和華將軍先回上都見皇上去了。我這麼想。與其重新找車隊走陸路,不如你派人通知蕭維,讓他來文城同我們會合一起回去。一來,元大人先去見皇上,我們也不用着急了;二來,咱們女眷多,需要謹慎。”墨紫按計劃行事。
魏佳倒也不是沒動腦筋,但覺墨紫說得有道理,“好,我立刻派人傳消息給白羽。暫時先找好的客棧休息重整一下吧。”他忙着挑起大梁,命令這個,吩咐那個,對着火的原由並未懷疑半分。
墨紫推推楊悄,試着讓她高興,“別難受,你繡的那對鴛鴦還在。”
楊悄眨巴眼,“你這是安慰我呢,還是羞臊我呢?我那些書是否搶出來一字沒提,那對連我這繡的人都看不出是什麼鳥來的東西,恨不得自己用火燒了,你卻說還在。”
苗氏在一旁,“這算是苦中作樂?聽你倆說話,我眼淚都掉不出來了。”
豆綠看一眼墨紫,沒吭聲。她不笨,又是最知道姐姐聰慧的人,能從別人無法看到的細微處察覺蹊蹺。
墨紫笑,又對蘇家母女說,“蘇公子隨元大人先行上都,你們兩位就跟着我罷。”
“……哥哥可以下船了?”蘇芹是個很內向的女子,說話也輕聲輕氣。
苗氏代墨紫答,“蘇姑娘這話說的,船都燒沒了,哪有不下船的道理?”
“蘇公子如今爲元大人辦事,蘇夫人和蘇姑娘不必再當自己是犯人。”墨紫再讓兩人心安。
且不說墨紫這邊如何安頓,往元澄那邊講。
快馬加鞭,披星戴月,日夜兼行,竟比水路還快,兩日後就入了上都。元澄還不能立刻去見皇帝,因爲還有一個重要的人證需要他親自問,所以回了府中。剛要吩咐銘年把那位媽媽領到書房來,皎姑姑闖入。
“你可算回來了。”她冷冷說道。
“你還在?”他冷冷問道。
“澄兒,你這是態度?我便是元氏旁支所出,也畢竟是你長輩。再說,元家如今就剩你我,還有何嫡庶之分?”皎姑姑終於忍不住,訓他。
“若只有我一人了,誰嫡誰庶自不用分。”元澄揮手,讓銘年出去。
“你!”皎姑姑氣得發抖,“好,就算你不把我當長輩尊重,我就代元家那麼多死去的長輩問一聲,你到底還報不報仇了?”
元澄隨手翻書,不與皎姑姑對視,“我還以爲你在爲秋霜姑娘的事生氣。”
不說這事還好,說到了,皎姑姑更來氣,“我知你迷上了姓宋的那個丫頭。除了身份,她確實能幹又出色,對你將來有助益。只要她心甘情願做小,我也隨你。秋霜也說了不介意。這孩子我看着長大的,人品沒得說。再說,人都不介意元氏的罪名,願委身下嫁——”
“元氏罪名?委身下嫁?”元澄越笑,臉色越淡冷,“當年便是南德公主要嫁我,我都不要。南華劍宗的女兒,倒比公主金貴?在南德,知道我承擔着罪名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少。”
皎姑姑愕然。
“我給你一晚,明早就帶着你的師侄女離開元府,否則別怪我不講同宗情面。”說得很清楚,同宗而已。
“澄兒。”皎姑姑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我決不能看你隨便娶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回家來。你看不中秋霜沒關係,我再幫你找別家女子。”
元澄笑了,“你以爲你是誰?”
皎姑姑鐵青着面,“我不但能做主你的婚事,還要你立刻找機會殺了皇帝,而不是讓他矇騙,找什麼真兇。誰陷害的都已經無關,是老皇帝下旨殺了你爺爺你爹元氏滿門,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哦?能做主?”元澄雙眸深墨,嘴角掛一絲森寒,溫潤全收。
“當然能做主,因爲我是你的——”皎姑姑急切想要吐露。
“我——勸你。”元澄吐字如冰,“想想清楚再開口。事隔這麼多年,知道的人都已入土。你說出來,我當你是瘋子胡言亂語。你放在心裡,便還是元皎娘,安分守己的,我能養你天年。”
“你……你……知道了?怎麼……可能?”皎姑姑不敢相信。
元澄全身散發冷冽,眼神懾人,“五歲的孩子,已經記得人了,姑姑。”
碰——窗子突然向外跳開,大風吹亂了桌上的紙,飛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