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沒想到,蔽月竟然會登門而來。當她見到蔽月的那刻,她察覺到蔽月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赤焰。那抹赤焰,猶如猛獸。
她亦想起,小時候曾在秦淺大哥的眼中隱約見過。只是十五年的時光過去了,那些記憶終究是淡了。淡到,她都快忘記自己曾經有這麼一個大哥。
“我,有話和你說。”蔽月的語氣很冷,弄雪想拒絕,卻被他的眼神給震懾住。她竟不由自主地點頭,並跟着他,來到這個四下無人的清幽之地。
這裡仍是煙影宮,是弄雪屋子後面的一處地方,有條小溪緩緩流過,屋後,還有松風陣陣。
這樣清幽的地方,不會有人聽去他們的談話,蔽月儘可放心。
弄雪低頭看着溪水中隨波而動的月影,眼神有些恍惚:“我好不容易靜下心來,你爲何要同我談這個事?”
蔽月冷笑:“關於季姜和暮湮的婚事,我不信你真的能做到平靜。”
弄雪側身坐到溪邊一塊青石上,淡淡道:“想通了,內心自然就會平靜。我和季大哥不僅是無緣,更是無份。既然早就註定了無緣無份,又何必要因不能在一起而自苦?”
蔽月靠近她,脣齒間吐出冰花般的清冷:“無緣無分只是懦弱人的藉口,對於勇敢者,絕不會用這四個字來做藉口。能讓兩個人在一起的,是有情,能讓兩個人分開的,是無情。”
“可我更相信這是命!”弄雪聲音微顫,心中激泠泠一痛:“不管是誰,都不能同命爭!”
該死的蔽月竟然要揭她的傷,而她的傷實際還來不及長疤,現在仍是血淋淋地一片。
蔽月冷眼看她,嘴角是不屑:“我從不信命,我自己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
“既然如此,你爲何會眼睜睜看着湮兒嫁給季姜而非是你蔽月?”弄雪開始激動,原來果真如蔽月說的,她做不到真的平靜。她之前所認爲的平靜,不過是一種僞裝,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蔽月看着弄雪片刻,她的眼裡有清涼的淚光。
“城主叫我明天離開無恨城前往無嗔城,他無非是怕我在湮兒的大婚之日搗亂罷了。”
“當然,整個無恨城誰不知道你對湮兒有企圖?”弄雪瞥他一眼,對父親將他調開並不意外。
“我走了,沒有人能幫你,你只有自己幫自己。”蔽月的聲音在和煦的微風裡顯得輕描淡寫,他低聲道:“如果你真的甘心季姜娶別人,我無話好說!”
弄雪心頭一跳,擡眼怔怔地望着蔽月:“你什麼意思?”
弄雪的眸子如暗沉的夜色有着化不開的不甘心,蔽月低低一笑,道:“你可以讓他們成不了親。”
“我會被爹爹殺了!”弄雪手一抖,破壞妹妹的成親大禮,她怎麼敢?
蔽月冷笑,譏諷道:“原來你這麼怕死,那又如何配說愛這個字?”
“我並非怕死,而是,而是……”
弄雪腦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唯有她眸中的淚滴是晨間花枝上的露珠,盈盈欲墜。
“如果你真的甘心看着季姜娶你的妹妹那就算了,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你秦弄雪永遠失去與心愛之人廝守一生的機會。而你的妹妹因爲孝順嫁給自己並不愛的人而鬱鬱寡歡,很可能因此紅顏薄命。至於你一心祝福的心上人季姜,恐怕也不能因你的祝福而真的幸福。因爲你此時的放棄,造成一衆人以後的不幸,這真是你願意見到的麼?”
弄雪呆了一瞬,張嘴幾次卻沒能說出話來。她眼中的憂鬱之色越來越深,像一片烏黑的濃雲蓋住了眼簾。
她嘆息,卻說不出一個字。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找不出可以反駁蔽月的話。
蔽月顧不上她回答,又道:“再過幾天就是他們的成親之日了,你好好想清楚。”
溶溶月色下,弄雪美麗端莊的臉上浮着濃濃的悲傷。
蔽月今晚的話讓她心潮起伏,思緒一遍遍糾結。她似乎在做着什麼決定,又似乎在隱忍着什麼。
“怎麼樣?想一想吧,再不盡快想清楚,等他們成親之後,你再後悔也沒用了。”蔽月睨着她,她已經動搖的心思,蔽月已經察覺出。
這天下,沒有一個人能坦然看着自己心愛的人同別的人在一起。他蔽月亦是如此,連他都做不到的事情,弄雪又憑什麼做到?
他不信什麼天意,更不信什麼命運,他信的,唯有自己。
弄雪彷彿打定了主意要噤聲一般,她低首凝望着清溪,千年淡月,默默無言。
蔽月便決定再激她一激:“想不到大小姐對季姜的愛也不過如此,連去爭一爭的勇氣都沒有。難怪,季姜根本就不會要你!”
“你太過分了!”弄雪的臉上驟然變色,季姜不要她,這是她內心最忌諱提起的。長這麼大還沒人敢當着她的面說出這句雖然難聽,卻偏偏又是大實話的話來。
“怎麼,惱了?”蔽月無謂地聳聳肩,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態:“算了,我懶得再同你說什麼。我走了,你好自爲之。”
“滾!”弄雪怒不可遏,可又泫然欲泣:“滾,你馬上滾!”
見弄雪動怒,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接下來的事情會如何發展,以及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一切就看暮湮了。
蔽月離去,留下弄雪撲倒在青石上無聲哽咽。
接連兩日,暮湮都沒有出門。她把自己困在屋中,不見任何人。
小池將飯菜端來房中,她也吃得不多。
“小姐這幾日吃得很少,這樣身體會受不住。”小池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低聲嘆息。
暮湮擡眸望她,淡淡道:“我一向都吃得不多,這點,小池你該清楚。”
小池是清楚,可相比之前的少,這幾天幾乎可以用數得清來形容小姐吃下的飯粒。
“小姐每天悶在屋子裡,不用出去走動一下麼?”小池又道。
出去看什麼呢?屋子外面是什麼樣的狀況,暮湮很清楚。
四處張燈結綵,大紅紗幔隨風飄逸,喜慶的場面是煙影宮這幾十年來從未有關的。根本不用出去看了,單就從窗外偶爾走過的婢女的穿着,就知道這煙影宮正準備辦喜事。
這喜事雖然是爲她暮湮所辦,奈何她卻無法開心。只因她所要嫁的人,並非是她想嫁的。如此,又何必出去看着那滿目的大紅紗幔刺眼刺心呢?
“小姐的臉上很久沒一點笑容了,奴婢真爲小姐擔心。”小池擔憂地說着,一邊又細細觀察小姐的神情。
暮湮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笑起來比哭還難看,那就不如不笑。小池,我知道你擔心我,我很感激。不過我沒事,所以你也不要再擔心了。”
可暮湮越這樣說,小池越擔心。
以前的暮湮若是傷心難過,還肯流淚哭泣。有什麼煩惱事,還肯同她這個奴婢說出來。
眼前的暮湮,從表面上看既不傷心也不高興,只是一副淡淡地神情。雖然偶爾也說兩句話,但比沉默不語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做得最多的,就是看着牆壁上那張弓出神。小池知道,那張弓是蔽月做來送給暮湮的,暮湮還曾經隨蔽月射箭。
小池想過將這弓偷偷取下來藏好,她不想暮湮一直望着那張弓發愣出神。可每次只要小池稍一靠近那張弓,暮湮便會警覺地衝過去抓起那張弓抱在懷裡。
“小池,你別想動這把弓箭。”
看着暮湮緊張得有些過分的神態,小池無奈得很。
她只得解釋道:“小姐你誤會了,奴婢只是見小姐整日整日望着這把弓不言不語,怕小姐悶出病來,所以想將這弓暫時收起來。”
誰知暮湮連連搖頭,不悅道:“不必了,我見不到這把弓箭才真的會生出病來。”
小池怔怔地望她,沒有再說話,因爲,她不知道說什麼。
暮湮的心裡放不下蔽月,這是癥結所在。
她的病,不在身體,而在心裡。
一個爲情而病的人,不能對症下藥,再好的藥草,都無法治癒。
暮煙小姐就是這樣,小池擔心,素有神醫之稱的百草谷季姜,他能治癒暮湮嗎?
小池無法得知。
三天來,弄雪只在屋子撫琴,屋外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和她無關。
張燈結綵也罷,紅紗飛揚也罷,呈現的是他人的幸福,那幸福,原本就與自己無關。
她不想在他人面前強裝笑顏,更不願看到他人投向自己異樣的眸光,所以她覺得將自己留在屋內是最明智的選擇。如此,別人便看不到她的落寞和痛楚。
紫彤進屋,見桌上的酒盞還有殘留的酒液,雙眉微微蹙了蹙。
“小姐,這酒飲多了也只是傷身,並不能解決問題。”屋子裡滿是酒的味道,紫彤忍不住伸手在鼻尖扇了扇。
“傷身與不傷身,不都是這樣過?”弄雪喃喃道,微微蹙起的眉心似籠了一抹愁煙。
紫彤屏息,露出驚訝的神色:“莫非小姐認爲傷身與不傷身,這身體都是別人的?”
“自己的又如何,別人的又如何?橫豎都沒人在意,更沒人要,不是嗎?”弄雪擡眸凝視紫彤淡微微地笑了。
她那嬌豔的脣,杏子般的眼,長長的睫毛在天光下,只有沉甸甸的悲哀。
“如果小姐自己都不在意,別人自然也不會在意。”畢竟跟隨弄雪多年,紫彤此時見弄雪自己折磨自己,心裡似有不忍。
弄雪沉吟半晌,將纖纖十指伸到眼前凝視,輕薄的光影下,她的指甲晶瑩剔透。那是一雙常年拿劍撫琴的手,彷彿蘊藏着經年無數隱秘的心事在匆匆流光中沉澱。
“紫彤,你告訴我,若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弄雪帶着幾分悵然,幾分徵詢的意思開了口。
“我會搶!”紫彤冷笑一聲,大膽道。
弄雪眉宇間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秋日裡被青霜覆住的黃花,憔悴的面容似搖曳在秋風之中:“紫彤,你知道你究竟在說什麼嗎?”
“這是人性,也是感情的本質。愛一個人,最終的目的便是佔有。”紫彤望着弄雪,說出心底最真的話。
如果弄雪搶不回季姜,那麼紫彤也註定永遠失去在季姜身邊陪伴的機會。她不願意是這樣的結果,一點不願意。
弄雪默默凝視紫彤的臉,那張臉,有着隱約的冷酷。那樣的冷酷,已不言自明。
“我是不是很沒用?”弄雪隨手抱了一個暗紫的軟墊在懷裡,柔軟的面料上繡着枝葉橫斜,花朵繽紛的紫薇花。她微微垂下眼瞼,心思在這一刻也好似凌亂如繽紛的紫薇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