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醒來時天已大亮,病榻上的老人還未醒來。
弄雪略帶歉意地看着我,低聲問:“湮兒,你怎麼不叫醒我?讓你一個人守了一夜,這樣你太辛苦。”
我笑笑,叫她不要自責,我很好,不辛苦。
孩子餓了,響亮的啼哭聲從另外一間寢房裡傳來。她的臉上掠過一抹愧疚和焦慮,我知道,她又覺得對不起孩子。
我說:“快去吧,孩子還小,不能缺少孃親的照顧。”
她點點頭,便急急的走出了屋子。
我回望老人,他蹙着眉躺在牀上有些輾轉反側,好似被夢境中的什麼事情給糾纏住了。
難道心智已迷的他,也會有夢境麼?
如果有,夢境中又是怎樣的場景?
只是他醒來也不會講給我聽了,而我,也永遠不會知道他夢境中的景象了。
小池來到了我的身邊,她關切道:“小姐一夜未睡,趕緊回去歇一會。這裡,奴婢會看好的。”
“小池,你已經不是煙影宮的下人了,你不用做這些的。邱白一定想你了,我覺得你還是回去的好。”拉着小池的手,我很內疚。
她已經同邱白成了家,已經是嫁做人婦的女人了,我不想因她今日留下來照顧我們而與邱白之間出現感情裂痕。如果這樣,我希望她早點離開煙影宮。
小池拼命搖頭,急切地道:“奴婢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小姐的恩德。小姐可以不認奴婢,但奴婢是絕對不會不認小姐的。至於邱白,我的夫君,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他對小姐也是萬分的感激。所以,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怪奴婢留下來照顧小姐和城主的。”
看來她是下定了決心了,也好,我便不再趕她。等她想走的時候,我再讓她離開就好。
我牽起她的手執於胸前,淡淡的笑着:“謝謝你,小池!”
“快別謝了,小姐要折殺奴婢。”小池臉紅了,慌得一個勁搖頭:“小姐快回屋子漱洗一下後睡一覺吧,小姐的身子那麼弱,奴婢才真的擔心呢。”
我不再堅持留下,於是便轉身離開了弄雪的屋子。
剛剛走不到一半的路,便聽見偶爾有宮人在交耳議論,似乎又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
由於他們說得太小聲,竊竊私語又經風一吹,我根本就沒聽到議論的到底是什麼事。但看議論之人滿臉的恐懼和肅然,我猜想一定是大事。
打定了主意,我便走了過去抓着兩個剛議論好的下人開始詢問。
他們一見是我,臉色變得更難看,支支吾吾地不肯生說,還不住的求我放了他們。
平日裡我行我素,和他們並沒有任何交集的我一下愕然不已。就算我待他們冷漠疏遠,但也不至於讓他們恐懼得像見到了鬼魂。
一念轉時,方明白他們怕我,還是因着我與暮湮相同的模樣,而我又一直不肯說明自己的來歷,這纔是他們真正懼怕的原因。
他們不肯說,我便不放手。反正,我不會像他們之前所認識的暮湮小姐那樣手無傅雞之力。
不得已,他們簡簡單單的將事情說與了我聽。
原來,宮城外又有一片無恨城子民的墓地被毀,城民已經開始自行組織起來要於今晚潛伏於墓地抓住真兇。
我想這可不是大事,蔽月派出的侍衛都遲遲無法抓到兇手,憑那幾個普通的城民又如何能抓到真兇?
我當然不會不知,那些侍衛可是聚集在蔽月麾下修煉了百年的小妖。城民,又豈能同妖將來比?
我放開了他們,思緒沉沉地往自己的屋子而去。
小夭侍候着我漱洗好,吃了一點東西后,我便躺在牀榻上稍微歇了一會。
無奈腹中好似有車輪碾過,輾轉間無法安睡。在小夭的擔憂聲中,我又步出了屋子。
煙影宮中的樓臺院宇格外寂靜,初停不久的微雨臨近這午時又開時下着。雖然是雨天,但出奇地並沒有多陰沉。反而在天光疏疏落落中,雨線漫漫如銀色絲線,將這浩淼無際的空遠天地以纏綿的意味迤邐地織在了一起。
我穿着素白衣裙,撐着一把繡有桃花的白色絹傘緩緩走過悠長曲折的小徑。
雨滴打在重重青瓦上,打在梧桐樹展開的闊大暗綠色的葉上濺起濛濛霧氣,落入人的眼簾生生滋生出一派清寒的意味。
蕭殺荒寒的景色自是別有一種韻味,然而我並無心思欣賞。
縈繞着我不肯散去的,除了病榻上的老人,還有墓地被毀一事。這兩件事都是當前最爲重要的事情。無論哪一件,似乎都是迫在眉睫需要去面對去解決的。
人要陪,真兇要抓,我該如何是好?
而蔽月對墓地被毀一案經過多時的偵察依舊未得結果,想來他該是憂心不已的吧?畢竟身處高位,他是六個宮城的主宰着,發生這樣離奇又令人髮指的事情,他對那些城民必須要有一個交代。
那些城民只是普通的凡人,在他的統治下依舊只是卑賤的奴隸,但奴隸組合起來便是一個羣體,這樣一個羣體已是他所掌控的生命的一半之多,他不能不在意這個羣體的喜怒哀樂。
我一邊走,一邊想,腳下不由自主的竟是往溫香殿的方位而去。越是接近溫香殿,我越是糾結痛苦。
見了蔽月,我忍不住恨,恨不得永生不見。一旦真的不見,卻又會苦苦地想着他。
想他,本可以去找他,其實我們近在咫尺。可我卻又怕見到他,怕見到他沉醉在溫香軟玉的美人懷中,怕見到他將炙熱柔情的親吻落在他臂彎中風情萬種的女人臉上。
心事躊躇間,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走得也就越來越慢。及至走到溫香殿的門前,隔着一排從屋檐下墜下來的雨珠,我開始轉身,開始要逃離。
我還是不願意面對他。
我無奈極了,嘴角噙着苦澀的笑。
“湮兒小姐?”醇厚磁性的聲音喚我,我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有腳步聲輕輕走近我,一直走到我的眼前,與我一傘之隔,隔着雨傘,隔着雨簾,相望。他任雨絲淋在他的發上,他的肩上,他的衣襟上。他是酸與,一貫的持重而又肅冷:“爲什麼小姐每次走到門前,又要轉身離去?”
我冷淡道:“因爲突然不想進去,所以纔要離開!”
“難道小姐要逃避一輩子嗎?”他低沉問我。
我冷冷道:“無法面對,所以唯有逃避!”
他說:“小姐不是無法面對,而是不肯面對,或者說小姐是不肯原諒。”
我望他一眼,驚詫他對我的瞭解。可我仍是不願承認,反而輕描淡寫道:“隨你怎麼說。”
“如果一直逃避,就會永遠不知道如何面對,也永遠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合適的理由來面對。小姐,你冰雪聰明,我不信你不懂。”他面色溫然而語重心長,似在教導一個小輩般教導着我。
我有深深的感激,感激酸與如今肯事事爲我着想。我也有深深的失落,只爲自己倔強不肯認輸的性格。我冷聲道:“既然你都不認爲我冰雪聰明,那麼我肯定不會不曉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淺薄道理。若這樣淺薄的道理我都不曉得,那麼我真是連淺薄都不如。酸雨大人,你不要再勸我,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那小姐在溫香殿門口躊躇不已,又是爲了何事?”酸與神色無奈,問得卻又極是認真。
“我不是爲兒女之情,而是爲墓地被毀一事,酸與大人你明白了否?如果你明白了,那麼也請你別再妄自揣測我的心思。”有微溫的液體漾得我眼前模糊一片。
我與酸與四目相對,從我眸中遞過去的,只有冰冷的抗拒和斥責。
我躊躇如何?我是不會讓一個並非我朋友的人來將我的心思揣測來揣測去,然後再爲我指路,教訓我該如何做。
我的冰冷眸光並沒有讓他放棄,他沒有像往日那樣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
此時,他深深地看着我,卻以淡淡地語氣說着:“如果是爲了墓地一事,那小姐就更該進去。若小姐真的不帶兒女私情來同王上商議此事,那麼來到這門前,自是能從從容容地進去。”
我啞然,被他的一番話給震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的僞裝被他輕易地剝開,棄置於地上,我無處遁形。
我終究是因情而恨,因恨而難以面對,因難以面對而拒絕見蔽月,因拒絕見蔽月而次次糾結躊躇。情之一字,果然折磨人,更讓人做出啼笑皆非的舉止。
細密的雨絲落在了酸與的頭上匯聚成雨珠,順着額前一滴滴蜿蜒流下。
他沒有打傘,他就這樣站在雨簾中和我說話。爲的,只是解開我同蔽月的心結。
走近兩步,我將傘舉過他的頭頂。
他朝我一笑,帶着幾許感激:“小姐已經開始接受我,爲何不能試着重新接受一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男人?”
我的手一顫,有雨珠子從傘骨的尾端甩落於我的臉龐。
涼涼的,讓我有些悸動。
“走吧!”耳邊,是酸與溫和的聲音:“小姐不能躲着王上一輩子,不管怎樣,都是要有勇氣去面對,去解決的。”
我嘆息了一聲,終於決定去見那個讓我又愛又恨的人。
殿內重簾垂地,煙爐香嫋,盆栽的當季之花開得正好。紅成暗色的海棠,金黃奪目的菊花,嫣紅喜慶的杜鵑花點綴在屋子各處,儼然於蕭殺的秋天裡造出一個柔媚的春天。
酒香撲來,蔽月在王座上飲酒。見到我的到來,他微微詫異,手中舉起的酒杯一時竟不知道該飲下還是該放下。良久,他將酒杯放下,起身下了王座緩步朝我走來。
“王上,湮兒小姐來見你,有要事稟告王上。”酸與躬身對蔽月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蔽月深深凝睇我,揮手屏退了酸與。酸與的腳步聲隱向門外,將這一片柔媚的春景留給了我和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