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府外是熱鬧非凡,吆喝叫賣,不絕於耳。六皇子府裡,人人卻都是面色肅然,僕役婢女默然動作着,不敢大聲說話。居中的主屋裡,御醫更是進進出出,忙個不停,算是給沉靜的氛圍添了些響動。雖是如此,裡外氣壓仍是極低,
雲初夏低頭看着面色蒼白的女子,晏清潭躺在牀上閉着眼,安安靜靜,一隻手卻緊緊抓着他的袍角不鬆手,眉頭也是一刻不停地擰着,好像陷在什麼不好的夢境裡。
雲樓在一旁靜靜地待着,沉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雲逸推門進來,恭敬地朝着雲初夏道,“主子,國主親自來了。”
雲初夏置若罔聞。
雲樓將那片袍角一點點輕輕地打晏清潭手裡抽了出來,晏清潭本來沒有安神香就睡不安穩,縱使是暈過去了也一樣,現下碎筋散藥效過了,一有人動彈,立馬就醒了過來。
只是她這一睜眼,把雲樓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就看了一眼雲初夏。
“雲樓,你先回房去吧。”
雲初夏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他輕聲開口,語氣瞬間滄桑了很多,嗓子竟然有些啞了。
雲樓點點頭,衝着晏清潭笑了一下,又頗有些擔憂,“六哥,父皇這回親自來了,一定是誤會是你出了什麼事,你還是出去見見他吧,不要叫他擔心了。”
看着雲樓出去,晏清潭動了動肩膀,突然感到萬分疲倦,背部還有些灼灼的痛感。她擡起頭,有些驚異地看着雲初夏,問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夜加一天。”雲初夏很是正式地看着她,一字一頓地道,“御醫說,你體內有一種不明的毒。”
御使府的遣下人來問過幾次,也就沒什麼動靜了。御使夫人是巴不得她病死纔好,晏歧山怕是也想早點遠離她這個煞神,秦念更不必說,偷雞不成蝕把米,也一定恨死她了。能恨她什麼呢?無非就是明擺着是個套,爲什麼不鑽呢?
晏清潭心道不好。展蒼莫固然目的達到狠狠懲治了她一次,怎麼卻也絲毫不顧及雲初夏會查詢到蛛絲馬跡。
“還有,你同楓舞山莊少主究竟是什麼關係?”
雲初夏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倒叫她有些不敢正式。當下七上八下想了很多,她再擡起頭來,已是一臉平靜。
她這準備開口,雲初夏卻先一步道,“不必說了,我只問一句,你究竟喜不喜歡他?”
晏清潭一怔,脫口而出,“不。”
雲初夏突然就笑了,起身又給晏清潭掖了掖被角,“我去見見這染玥國國主。”
直到房間裡除卻晏清潭再無一人,她才舒了口氣,這時候展紅霓就打一旁閃了進來,將瑩白色玉瓶遞給她,輕飄飄道,“喏,少主給的。有時候,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準確表達自個心裡的想法。不過我也真沒想到,他這樣飄然若仙的人,居然也有這麼一天。”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笑着說完的。晏清潭茫然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瓶子,就聽見窗子傳來輕微響動。
小瑤輕輕打窗子縫隙鑽了進來。端正跪在晏清潭面前,道,“小姐,你讓屬下查的事屬下查到了。”
晏清潭眼神示意說下去,小瑤就接着說,“六皇子的生母穆雨薇是穆大學士府的長女,從前很受陛下恩寵。自從穆學士因爲鉅額錢財貪污被人檢舉,就因爲舉朝重臣上書,只得從宮裡搬了出來。而且,屬下還查到穆學士素來爲官清廉,貪污案怕是另有蹊蹺。穆雨薇還有一個妹妹穆雪央,從穆學士夫婦病死牢中就失蹤了。”
晏清潭心下激動不已,抓着被子的手都有些顫抖。
展紅霓頗爲不解地問她,“你讓小瑤打聽這些做什麼?”
“穆雪央,正是我娘。”
這下輪到展紅霓吃驚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個親耳所聽的,“你說什麼?幽澗原先的莊主夫人,居然是染玥國穆學士府的二小姐?”
晏清潭忽而勾脣笑了,“我突然就明白了穆學士府爲什麼會落到這個下場了。我娘總告訴我不要涉及皇室,原來用意在這裡。”
展紅霓看着晏清潭熠熠生輝的側臉,越發不解,晏清潭卻不預備再說了。
據墨敗日前帶來的消息,世有神玉玉煌令,只此一枚,具有號召五國內神秘組織子休樓的力量,見令如見主。這樣的寶貴資源,甚至遠超過了一大國家的實力,歷來就被各國覬覦。
玉煌令本來隸屬羿日國國主,幾年前不知怎麼就丟失了,傳聞是輾轉到了染玥國,有人在當時尚且天真爛漫的穆學士府二小姐手裡見其把玩過,不知真假。不幾日就傳出了穆學士貪污被揭發,接着是一個家族的沒落。
爲了利益殺人滅口的事並不少見,只是這般自私自利的父親,怕是要寒了他兒子的心。
伊兒在外頭打了一盆水,正準備進去,忽而察覺到了什麼,擡頭就朝一旁的大樹上看去。
展蒼莫悠閒地坐在一根粗壯的樹幹上,表情卻並不悠閒。甚至伊兒都能感覺到,打他身上透出一股濃濃的哀傷。
她當即嚇了一跳,少主這是怎麼了,竟然都毫不避諱地放任氣息外泄。
雲初夏走到正廳,見染玥國主端端正正地坐到主位上,表情威嚴,不由覺得好笑,“怎麼,父皇終於抽出時間來看望兒子了?今日要不是以爲兒子要命不久矣,擔心玉煌令會落到旁人手上,怕你也不會來這一趟吧?”
染玥國主看他一眼,怒目一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難道父親關心下兒子也有錯?要不是知道那麼多御醫不是爲你召的,你以爲朕真在這安安穩穩坐的下去?”
“關心?”雲初夏冷哼一聲,“當初不知是誰用卑鄙的法子竊取了羿日國的玉煌令,怕給自己招致麻煩就放到了大臣家中。事情敗露又立刻將母妃趕了出來,這樣旁人只會以爲玉煌令會是在母妃或姨母手裡,誰會將矛頭對準你呢,你說是不是,染玥國國主?”
染玥國主被人戳中了心事,簡直怒不可遏,“朕就知道,你早就知道這件事的始終了!所以,這麼些年跟朕一直對着幹,都是爲的這個。只是你有沒有想過,玉煌令固然有利,我們卻不能在未興起戰火的時候拿出來,凡是鬧得一個不好,四國討伐,可就是一個國家的災難。”
雲初夏腰桿挺得筆直,毫無畏懼地看着他發怒,就好像在看一個動物雜耍一般,覺得很好笑。
“你什麼理由都找的冠冕堂皇,滅了她的家族,毀了她的地位,她卻一直對你無怨無悔。這麼多年了,你從來不提及母妃,其實是一直深深抱着對她的愧疚度日,只是你不敢承認罷了。”
染玥國主突然就安靜了,他沒想到雲初夏會這麼說,可是這難道不是事實麼?從來他在國家與女人面前都是毫不猶豫選擇前者,對穆雨薇如是,對皇后亦如是。
雲初夏看了他半響,眸子裡還放着濃濃的嘲諷意味,“你對她如何不好,就對我如何好。可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她早就死了,活生生病死的,你間接害死了她。”
“是啊…是朕…是朕親手害死了她……”
染玥國主一雙明目漸漸變得有些渾濁,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來,將兩手放到頭上,竟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雲初夏其實早就知道了,梧桐鎮的毒,也只是這個父親爲了挽留住兒子的腳步特地設的啊!他竟然不惜耗費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卻又始終不肯傷害無辜,這纔派姚呈花費千金請楓舞山莊下山醫治的吧?
可是他又如何能原諒他呢?縱使從出生時,母妃就會一遍遍告訴他,他的父親是一個多麼賢德的人,一面還偷偷背過身去抹眼淚。哪怕是在最後那麼幾天,也都是在喃喃着染玥國主的名字。他對她的這份深情,又如何能視若無物呢?
良久良久,染玥國主還維持着原先的姿勢,他以爲這輩子只要旁人不提,就永遠不會記得那個女人了。他只是太過後悔,若不是因爲一時利慾薰心,怎麼會搞得如此?
可他終究是忘了,他有多麼愛她。愛到最後爲了不和皇家扯上關係不得已要放棄她時,狠心不看她一眼。愛到她十幾年飄零在外,沒去看過一次。
因爲他怕,怕只要再見一面,再看一眼,就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來,就敢於拋棄整個國家,冒天大的危險與她在一起。所以,他刻意封鎖了她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他再在夢裡驚醒過來,皇后狠了狠心,抹着淚告訴他,“穆妹妹,已是死了。”
那個時候,他還恍然以爲,自己是在夢裡。
他還以爲,夢醒了,也許就回到以前了,那時候,沒有玉煌令,但她的笑很甜。
所以,當他在極度悲痛中得知竟然還有一個皇子流落民間,而且,還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不免欣喜若狂。
他把所有虧欠她的,都放到了六皇子身上。可是他怎麼也忘了,再怎麼做,終究是於事無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