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七月中旬,即樂毅率領燕軍掩護着齊軍撤退至莒縣的期間,秦國的國相穰侯魏冉向太子戴武、宋相惠盎等人提出了辭行,踏上了出使齊國的旅途。
關於出使齊國這件事,穰侯魏冉也並沒有瞞着惠盎等人,當惠盎等人問起他出使齊國的原因時,魏冉笑稱既是爲了結好秦國、也是爲了勸阻齊國再次攻打宋國。
說實話,蒙仲、惠盎等人並不是很相信。
但考慮到這是人家秦國的事務,宋國也無權干涉,因此蒙仲也好,太子戴武與惠盎也罷,都沒有阻止魏冉。
不過在私底下,太子戴武、惠盎等人已經對秦國心生了幾分警惕,畢竟秦國有可能犧牲宋國結好齊國,這是他宋國聖賢莊周做出的推斷,太子戴武與惠盎又豈會掉以輕心?
但遺憾的是,宋國不具備爲此質問秦國的資格,哪怕知曉穰侯魏冉出使齊國很有可能會對他宋國帶來什麼負面影響,也只能默許這件事發生。
鑑於穰侯魏冉出使齊國的用意不明,太子戴武、惠盎等人亦不敢再使秦國的軍隊繼續留在國內,在一番商議後,衆人決定在犒賞秦軍之後,就把秦國打發回國。
於是乎,太子戴武將郯城交給戴不勝把守,親自與惠盎一同帶着秦魏聯軍返回彭城,請宋王偃出面犒賞秦魏聯軍。
約四五日後,秦魏聯軍返回彭城,得到太子戴武、國相惠盎書信的宋王偃,已命臣子準備了大批的酒菜,用於犒賞秦魏兩軍的士卒。
同時,又在宮殿內擺設酒宴,以招待司馬錯與蒙仲麾下的諸將。
足足犒軍三日後,才由惠盎出面將司馬錯等人打發回秦國。
至於蒙仲以及他麾下的方城軍,則又稍留了幾日,畢竟宋王偃、太子戴武、惠盎等人對蒙仲的信任,可要遠遠在秦國之上。
而此時,惠盎亦將秦國國相穰侯魏冉出使齊國的舉動稟報了宋王偃,宋王偃得知後,便與惠盎、蒙仲在宮殿的偏殿內小議,商議對策。
期間,宋王偃亦詢問了蒙仲對此的看法。
對此蒙仲坦言說道:“秦齊結盟,這只是我老師的猜斷,但如今種種跡象表明,秦國在受阻於魏韓兩國的情況下,未嘗不會與齊國結盟,達到其擊敗魏韓、踏足中原的目的。……爲達到與齊國結盟的目的,秦國確實有很大可能放棄宋國。倘若此事屬實,那麼下次待齊國再進攻宋國時,秦國非但不會再出兵相助,甚至於很有可能暗中幫助齊國,比如攻打魏國,叫魏國無法出兵增援宋國。因此,宋國必須結納新的盟友……”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問道:“新的盟友,你指的是趙國麼?”
如今有可能成爲宋國新盟友的,無非就是趙、楚兩國,不得不說,拉攏這兩國的難度都很大。
楚國那邊的難度在於,楚國目前乃是秦國的盟友,且其國土與秦國接壤,縱使宋國與楚國達成了約定,秦國也能用對付魏國的辦法來對付楚國,使楚國無力增援宋國。
從這一點來說,趙國的情況要好過秦國。
但問題是,趙國如今被奉陽君李兌把持着,李兌與齊國親善,怎麼可能暗中幫助宋國呢?
這不,太子戴武就提出了這個疑問。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首先,趙國未必仍由奉陽君李兌把持。……據在下所知,先前李兌駐紮於陶邑時,秦將白起攻入趙國,擊敗了李躋、韓徐二人,促使趙王何下王令召來國內其他駐軍。趙王何此人……雖年輕但城府卻深,在下認爲,就算他看在國難當頭的情況下,不趁機算計李兌,也會趁機收回一些權力,至少李兌無法再像往日那樣把持趙國。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麼趙國就有與宋國結盟的可能。”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繼而轉頭看向惠盎道:“惠盎,派人去趙國打探一下情況,是否如蒙仲所言。”
“喏!”惠盎拱手領命,他也覺得他義弟蒙仲的推斷確實有幾分可行性。
聊完正事後,宋王偃便與惠盎、蒙仲一起吃酒。
顯然,這次齊國興師動衆討伐宋國,而宋國最終竟幾無損失,宋王偃心中也是非常喜悅。
而蒙仲嘛,說實話他並不喜歡跟宋王偃一起吃酒,但由於義兄惠盎在旁,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小宴期間,宋王偃笑問蒙仲道:“蒙仲,此番你助我宋國擊退了齊趙燕三國聯軍,你想要什麼賞賜?”
蒙仲淡然推辭道:“宋王言重了,此番救援宋國,並非在下一人之功,在下不敢奢求什麼賞賜。況且在下如今是魏國的臣子,豈能接受他國君主的賞賜?”
似這般不給宋王偃面子的拒絕,讓當時伺候在旁的宮女、侍者們皆神色微變,然而宋王偃卻好似毫不在意,仍大笑不止。
似乎,他也被蒙仲頂撞地習慣了。
小宴之後,待蒙仲告辭返回城內的驛館歇息時,宋王偃藉着酒意對惠盎說道:“秦魏兩國救援我宋國,皆有所圖,唯獨蒙仲此子對國家一片赤誠之心,寡人認爲應當封賞。惠盎,寡人慾賞賜蒙仲一處封邑,以表彰他此次對我宋國的功勞,你說何處較爲合適?”
惠盎見宋王偃並不是在說笑,想了想說道:“大王若有此意,不如將蒙城賞賜於蒙仲。”
蒙城,即蒙邑一帶的城縣。
然而宋王偃卻搖了搖頭,說道:“蒙城雖是蒙仲的故鄉之城,但蒙城太小了,不足以表彰蒙仲。”
惠盎愣了愣,在思忖了一番後又說道:“那……曹縣如何?”
曹縣,即此前景敾在失守陶邑後退守的城池,位於陶邑的南邊,因爲與陶邑挨地比較近,因此也是一座較爲繁榮的城縣,雖遠不及陶邑,但比起蒙城卻要繁華地多。
然而,宋王偃還是搖了搖頭:“曹縣沒有水利之便,難以做大,不足以表彰蒙仲。”
兩度被宋王偃否決,惠盎也看出來了,笑着說道:“看來大王心中已有定論。”
宋王偃哈哈一笑,亦不隱瞞,如實說道:“寡人慾將商丘賞賜於蒙仲作爲封邑,再封他爲商城君……”
聽到這話,惠盎面色頓變。
要知道,宋人乃商人之後,而商丘正是商人的祖地之一,考慮到商丘曾多次作爲商朝、宋國的國都,豈能輕易賞賜於人?
在惠盎看來,若宋王偃想要表彰蒙仲的功勞,賞賜蒙城、曹縣已經足以,賞賜商丘實在是太重了,別看商丘的繁榮度不及陶邑,可這座城的歷史意義,卻是宋國任何一座城池都無法比擬的。
想到這裡,惠盎連忙勸阻道:“大王,萬萬不可,商丘乃先祖之遺,豈能輕易賞賜於臣子?更何況我弟如今在魏國……”
然而宋王偃卻擡手打斷了惠盎的話,笑着說道:“正是因爲蒙仲如今在魏國,寡人才要重賞於他!”
不得不說,惠盎亦是機敏之人,聽宋王偃這麼一說,他立刻就明白過來:眼前這位君主,多半是藉此事想提醒魏王,爲蒙仲抱不平呢。
果然,宋王偃冷哼着說道:“蒙仲乃我宋國的逸才,助魏國兩次擊敗秦國的軍隊,然而魏王卻吝嗇區區一個河東守,將蒙仲封在偏遠之地……”
『果然!』
惠盎爲之恍然,但依舊勸說道:“雖是爲蒙仲鳴不平,但賞賜商丘,未免過於驚世駭俗,非但國人無法接受,想來蒙仲亦不會接受……”
宋王偃笑笑說道:“他接不接受,那是他的事,賞不賞,卻是寡人說了算。……對了,過幾日蒙仲回魏國時,你跟他一道出發前往魏國,代我宋國感謝魏國的救援,介時在魏王面前,記得提一提此事。”
惠盎苦笑不跌,他心想,您這不是逼着魏王重賞蒙仲麼?
但轉念想想,惠盎覺得這件事倒也不壞,畢竟他也認爲,憑他義弟蒙仲在魏國的功勞,足以得到比葉邑、舞陽更好的封邑。
次日,惠盎便跟蒙仲說起了此事。
正如惠盎猜測的那樣,當得知宋王偃欲將商丘賞賜於他,還要封他爲商城君時,別說在旁的蒙虎、華虎、樂進等人,就連蒙仲亦是驚地說不出話來。
也難怪蒙仲如此震驚,畢竟他是宋人,自然最清楚商丘在宋人心目中的地位,毫不誇張地說,只要他敢接受宋王偃的這份賞賜,他鐵定立刻在宋國出名,當然,這份名氣不會太好,因爲會有太多的宋人因此指責他、猜疑他,甚至唾罵他,認爲他不配得到商丘作爲封邑。
畢竟商丘在宋人心目中的地位,實在太高了。
鑑於這份震驚,蒙仲回過神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宋王瘋了?還是老糊塗了?”
不出意料,他這句話遭到了惠盎的呵斥:“怎麼說話呢?”
“可賞賜商丘……”
見蒙仲滿臉驚愕難明,惠盎笑着說道:“大王的用意,你日後就知道了。……先說當前這事,你願接受大王的冊封麼?”
蒙仲狐疑地看了一眼惠盎,連連搖頭說道:“我還不想被所有國人唾罵……宋王不是故意耍我吧?”
蒙仲的話,絲毫不出乎惠盎的意料,他笑着對蒙仲說道:“大王當然不會故意耍你……唔,這麼說吧,過幾日,爲兄會與你一同前往魏國,介時,爲兄將代表我宋國,當面感謝魏王的救援之情,順便隨口一提你在宋國的功勞以及大王對你的賞賜,這麼說,你明白了吧?”
聽到這話,蒙仲頓時恍然大悟:宋王偃賞賜他商丘是假,變相逼迫魏王重賞於他纔是真。
仔細想想,宋王偃都拿出商丘賜予他蒙仲,又封他爲商城君,魏王遫總不好意思賞賜地太次吧?
一想到這,蒙虎、華虎、樂進等人便心潮澎湃,在旁紛紛討論起魏王遫是否會將安邑賞賜給蒙仲,畢竟河東安邑,正是魏國的舊都所在,這座城對魏國的意義,也相當於商丘對宋國的意義。
當然,論歷史底蘊,安邑還是遠遠不如商丘的,畢竟商丘自夏朝起,就已作爲商人的居住地,當今世上幾乎沒有多少城池能與商丘的歷史底蘊相提並論。
兩日後,即七月的月半前後,蒙仲告別彭城,帶着同行的宋國使者惠盎,率領方城軍返回魏國覆命。
因爲是回程,且魏國也並未發來急報催促蒙仲立刻返回,因此蒙仲一行人緩緩而行,順便還回了一趟蒙邑,與族人、與老師相距,順便告訴他們齊軍已被擊退的好消息。
而就在這期間,蒙仲收到了樂毅的書信,是由兩名叫做中山國出身的樂氏子弟送來的,顯然是樂毅的心腹左右。
記得在蒙仲收到這封書信時,華虎亦在旁,他笑着調侃道:“阿毅那小子,我以爲過些時間纔會收到他的書信呢?信中寫了什麼,不會是感謝咱們吧?”
“別瞎說。”蒙仲笑着制止了華虎,免得此事傳揚出去。
不過在他心底,倒也認同華虎的觀點,畢竟在他的印象中,樂毅是一個很心高氣傲的人,哪怕彼此都是兄弟,但就前一陣子樂毅堅持要援護田觸、田達率領的齊軍撤離這件事來說,樂毅想來也拉不下臉來跟他道謝。
等過個半年,這就差不多了,介時樂毅在信中隨口一提,故作不在意地道一聲謝意,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因此這麼快就收到樂毅的書信,蒙仲其實也很驚訝。
“快看看阿毅在信中都寫了些什麼?”
在蒙虎、華虎、樂進幾人的起鬨中,蒙仲攤開竹簡,仔細觀閱樂毅的這封信。
跟他所猜測的那樣,樂毅的開頭,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比如他援護着田觸、田達二人返回苴縣,隨後被齊王田地召回臨淄等等。
樂毅在信中寫道:「如我所料,因奉陽君李兌戰敗在前,齊王並未重懲田觸、田達二人。如今我已取得田觸的信任,大事可期……」
見到這段,蒙仲心中亦是暗暗點頭。
雖然他仍舊覺得燕王職與樂毅的野心實在過於龐大,龐大到使人很難相信他們會成功,但不能否認,如今的情況確實正像樂毅所計劃的那般順利發展着。
繼蒙仲的義兄田章之後,田觸、田達二人無疑會是齊國軍事的扛鼎人物,只要樂毅能取得這兩人的信任,對於日後覆亡齊國這件事自然是幫助巨大。
想到這裡,蒙仲微微一笑,繼續往下看。
「……今我聽聞,秦相魏冉出使齊國,向齊王提出‘秦齊互帝’之說,即秦王爲西帝、齊王爲東帝,對此蘇秦有言,此乃秦國欲效仿魏相惠施當年‘徐州相王’之事……」
“秦齊互帝?”
蒙仲皺起了眉頭。
他當然知道魏相惠施當年主持的徐州相王之事,畢竟他學習名家經典時,拜的就是惠施,雖然是他道家老師莊周代收的。
平心而論,徐州相王並非是惠施在魏國最出色的成就,惠施在魏國最出色的成就,是他的存在使魏國在當時成爲了天下學者爭相投拜的文化匯聚之地,直到齊宣王建造稷下學宮,中原文化匯聚之地,才逐漸從魏國轉到齊國。
不過,徐州相王卻是惠施最具代表性的外交手段,他以促成魏國、齊國相互承認對方王位的計策,使魏齊兩國在當時結成了非常牢靠的聯盟,所以纔有後續齊國名將田章針對秦國的幾次討伐,才使得秦國幾度被齊魏聯盟所擊敗。
而如今,秦國的國相穰侯魏冉,欲效仿昔日魏相惠施的徐州相王計策,弄出一個秦齊互帝,想借此使秦國與齊國締結盟約,毫不誇張地說,這個聯盟足以改變當今中原的大勢。
『必須破壞秦齊之盟!』
這不,蒙仲心中第一時間便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且對此變得凝重起來。
不過隨後樂毅在信中所寫的內容,倒也使他稍稍放心了些。
「……不過關於秦齊互帝之事,蘇秦已有策略可以破解,此事交給我方即可,不必過於擔憂。另,蘇秦還在設法離間齊趙兩國,此事先前進展不大,但陶邑之戰,趙奉陽君李兌拋棄田徹、高爭二人而獨自回援趙國,致使田徹、高爭二人麾下五萬軍隊被秦軍所破,此事齊王深以爲恨,蘇秦認爲此事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想到這裡,蒙仲便不由地聯想到了前幾日他在彭城時對宋王偃提出的建議,即讓宋國設法拉攏趙國作爲盟友。
其實這件事,別看蒙仲當時對太子戴武解釋得頭頭是道,但其實他自身也沒有多大的把握,然而關鍵在於,若不能設法拉攏趙國,宋國還能找誰呢?
燕國不行,燕王職與樂毅只會在有把握覆亡齊國的情況下,纔會跳出來對抗齊國。
韓國比宋國還弱,且離秦國最近,能支撐着不被秦國吞併就已經是難爲可貴,還能指望韓國幫助宋國?
而楚國,雖然蒙仲與屈原、莊辛等人在暗中策劃,想要設法使楚國擺脫秦國的影響,使楚國倒向魏國這邊,但眼下這個計策尚未施行,楚國哪有可能幫助宋國?
所以說,趙國是當前唯一有能力、且有可能幫助宋國的國家,只要趙王何能奪回權力。
但最終趙國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宋國,蒙仲也沒有多少把握。
而如今樂毅卻告訴蒙仲,蘇秦這個燕國在齊國的最大內應,正在想方設法離間齊趙兩國的關係,這讓蒙仲在再次締結趙宋之盟這件事上,有了更大的信心。
曾幾何時,趙宋兩國有何長達三十幾年的堅固盟約,後因爲趙主父過世,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竊取國政,這才使趙宋兩國反目成仇,而如今,蒙仲看到使趙宋兩國再次締結盟約的希望。
『或許……我該設法去一趟趙國,找趙何當面陳說利害?』
蒙仲暗暗想道。
就在蒙仲沉思時,從旁的蒙虎、華虎有些心急地問道:“怎麼樣?阿毅那小子在信中道謝了麼?”
蒙仲微微一笑,低頭瞥了一眼樂毅在信中的落款,以及那信中最後一句:望保重!
也是,以樂毅的性格,怎麼可能會坦率地說出道謝的話呢?
但樂毅這封來信,本身就已經表達了樂毅對他們的歉意以及謝意。
『你也保重,兄弟。』
蒙仲暗暗說道。
當日,蒙仲亦寫了一封回信,委託那幾名中山國樂氏子弟帶回給樂毅。
與樂毅那扭扭捏捏的做法不同,蒙仲很坦率地在信中表達了謝意,同時亦希望樂毅亦多加保重。
不難猜測,在收到蒙仲的回信後,相信樂毅亦會恍如去掉了心中一塊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