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門水、大河之水倒灌函穀道?這種事真的可能麼?”
當日清晨,白起一如既往地早早來到函谷關的關樓上,站在牆垛旁眺望遠方,眺望那些魏軍在近一個月裡築造的“堤壩”設施。
看對面這架勢,似乎是打算在門水的東岸加固堤壩,好使得引入的水流倒灌函穀道……這聽上去似乎挺靠譜的,但考慮到函谷關位於函山谷道之間,其地勢原本就高於蒙仲軍中那幾座軍營的位置,白起總感覺蒙仲這次出了一記昏招。
不得不說,倘若換做旁人,恐怕這會兒白起早已在嘲笑對面的愚蠢,但由於對面是他忌憚的老對手,他始終不敢掉以輕心,畢竟在他的印象中,蒙仲確實是一個喜歡出奇招、且奇招頻頻的將領。
『他大概有什麼我所不知的深意吧。』
白起暗暗想道。
既然想不明白蒙仲的深意,白起索性將這件事暫時放下,思考起自己的戰略起來。
他的戰略很簡單:門水秦營那邊,他已經與齊軍的統帥田觸達成了協議,不出意料的話,田觸便暗中幫助他拖着聯軍,雖說在彼此的“合作”中,爲了避免三晉聯軍產生懷疑,秦軍與齊軍也難免會因爲假裝的廝殺而出現一定的傷亡,但爲了拖住三晉聯軍的目的,這是值得的。
想想也知道,此番他秦國抵禦外敵,目前爲止僅僅只動用了十萬軍隊,而且還是本土作戰;而對面的聯軍,卻有整整二十五萬軍隊,輜重、糧草消耗是他秦國的兩倍有餘。
再考慮到齊燕兩國距離這處戰場路途遙遠,糧草運輸不便,以至於由作爲合縱長的趙國給齊燕兩軍供應了很大一批糧草,其餘小部分則由魏韓兩國補足,在這種情況下,魏、趙、韓比他秦國更加拖不起,一旦這場仗拖上一年半載,他秦國固然會因此消耗大量的軍餉與糧草,但魏、趙、韓三國的損失,怕是會在秦國的三倍左右。
以己國一份損失,換來魏、趙、韓三國近三倍的損失,別說白起,就連咸陽那邊也覺得這筆買賣相當賺。
畢竟三晉皆是阻擋在秦國東進中原路線上的攔路虎,若能借這場仗削弱三晉的國力,這對於秦國日後對三晉的進攻,當然是大爲有利的。
而這,也正是秦王稷與穰侯魏冉至今爲止都沒有催促白起儘快擊敗來犯聯軍的原因——哪怕白起被蒙仲堵在函谷關一步也不敢出,但咸陽那邊對於目前的戰況並無不滿。
當然,對此白起可並不滿意,他對自己的要求可不僅僅只是抵擋住諸國聯軍的攻勢那麼簡單,他還想着將對面徹底擊敗,奈何對面的蒙仲死死擋在面前,讓他很難有發揮本領的機會。
對此,白起心中亦有些不忿,因爲若沒有蒙仲的話,可能他這會兒已經在三門峽的聯軍主營慶功了,豈還會窩囊地被堵在函谷關這邊?
不過他相信,目前的不利局面會慢慢改變的,等到對面的聯軍無法忍耐齊燕聯軍的緩慢進展,將蒙仲調去攻打門水秦營,介時就是他發動反擊的時候了——只要那蒙仲不在,對面的諸國聯軍誰與他白起抗衡?!
正想着呢,白起忽然聽到身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轉過頭,旋即便看到部將仲胥神色慌張地匆匆而來。
只見在白起的目視下,秦將仲胥幾步奔走至前者面前,在抱拳行禮後,急聲說道:“白帥,出事了,門水軍營被攻陷了……”
聽到這個噩耗,白起最初的反應是愣了一下,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足足愣了半響後,他臉上這才逐漸流露出驚怒之色,忍着怒氣問道:“當真?怎麼回事?”
“是蒙仲麾下的魏趙兩軍。”
偷偷看了一眼白起難看的面色,仲胥小心翼翼地說道:“昨晚,蒙仲麾下的魏趙兩軍不知從冒出來,偷襲了門水秦營,先是魏武卒襲營,而後方城騎兵與趙國的軍隊前後殺入營中,衛援誤以爲是齊燕兩軍襲營,起初並不是很在意,等到他察覺不對,戰況已大爲不利……”
說到這裡,他又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白起的面色,旋即又補充道:“最後,待齊燕兩軍亦殺至時,衛援無力支撐,只能選擇撤退……眼下,衛援已率殘軍退至門水西岸,正借門水之險而苦苦抵擋魏、趙、齊、燕四支軍隊,力所不逮,是故派人前來求援……”
說着,他向旁邊讓開了半步,示意他身後一名士卒上前親自向白起講述昨日那場夜襲的大致經過。
顯然這名士卒,正是秦將衛援派來求援的使者。
而在此期間,白起面露驚色,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他門水秦營……丟了?
睜大眼睛喃喃自語了幾句,白起忽然轉頭看向關外遠處魏軍所構築的那些堤岸,心中閃過一絲明悟,旋即哈哈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說你蒙仲爲何會想出這種有違常理的招數,原來是無中生有,你的目的根本不是什麼所謂的引水倒灌函穀道,你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而已,使我難以發覺你真正的企圖……』
此刻恍然大悟的白起,放聲大笑,只是這陣笑聲,怎麼聽都有些落寞的樣子。
“白、白帥?”
仲胥似乎被白起的反常給嚇到了。
而在白起身邊,近衛司馬靳亦滿臉驚色地關切問道:“白帥,您、您還好麼?”
聽到仲胥的詢問,白起緩緩收斂了臉上的狂笑,雙手死死握拳,但旋即又無奈地將其鬆開。
嘆了口氣,他說道:“靳,你去司馬老來,我有要事與他相商。……仲胥,立刻去集結軍隊支援衛援。”
“喏!”
仲胥與司馬靳分別抱拳應道。
待等二人離開後,白起啪地一聲將右手的手掌啪在面前的牆垛上,面無表情地死死盯着關外遠方那座只能瞧見輪廓的道中魏營。
雖然奮力拍打牆垛讓白起感覺手掌處傳來陣陣刺痛,但這份痛意,遠遠不如他此刻心中那種彷彿心臟揪緊般的痛意。
門水秦營失陷,這意味着一旦聯軍順勢攻過門水,便可直接繞到他函谷關的背後,十五里狹長的函穀道,再也無法作爲阻礙蒙仲的最大籌碼。
一想到諸國聯軍繞開函谷關、大舉殺入他秦國腹地,縱使是白起,此刻腦門上亦是汗如漿涌。
通過仲胥與那名秦卒的講述,他不難猜測門水秦營究竟是怎麼丟的,無非就是衛援誤以爲他的敵人只有與他秦軍存在私下約定的齊燕兩軍,缺少警惕,而蒙仲就恰恰利用了這一點,驟然發難,一舉攻陷了門水秦營。
而讓白起難以釋懷的是,此番門水秦營的失守,他也有不可推卻的責任——若非是他主張與田觸達成了私下協議,授意衛援與田觸“合作”,共同欺騙三晉聯軍,衛援又怎麼會對齊燕兩軍放鬆警惕,故而被蒙仲有機可趁呢?
說白了,自以爲得計的他,反而幫了蒙仲一個大忙。
“該死!”
白起恨恨地又錘了一下面前的牆垛,心中無比惱恨。
片刻後,老將司馬錯便匆匆來到了關樓上,身後跟着他的孫子司馬靳。
只見他快步走到白起這邊,也顧不得行禮,神色急切地問道:“老夫聽說門水軍營丟了?怎麼回事?”
見此,白起遂將門水秦營失陷的經過大致告訴了司馬錯,只聽得司馬錯錯愕不已。
平心而論,白起離間齊燕兩軍與三晉聯軍的關係,並且與田觸私底下相約互不進犯,雙方假意戰鬥給三晉聯軍看,這一切司馬錯都不認爲有什麼問題——事實上,這個主意他還是他建議的。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對面的郾城君蒙仲,居然會利用門水秦軍與齊燕兩軍暗中的那層關係,驟然對門水秦營發難,在相隔幾十裡外的地方,對門水秦營發動了偷襲,且一舉攻下了這座對他秦軍至關重要的營寨。
對此,就連司馬錯也搞不懂:那蒙仲,如何斷定門水秦營會放鬆警惕呢?還是說,這只是巧合?那蒙仲其實只是想嘗試一下偷襲門水秦營?
面對他的疑問,白起搖搖頭冷靜說道:“怎麼可能是巧合?……蒙仲駐軍在此,攻陷函谷關、突破函穀道纔是他的職責,門水軍營那邊,自有田觸與樂毅的十萬齊燕聯軍負責。按照常理來想,蒙仲怎麼可能越權,跨越防區去攻打他國軍隊所在的目標?除非……他意識到了什麼?”
“意識到了什麼?”
司馬錯微微一愣,旋即好似想到了什麼般猜測道:“你是說……那蒙仲猜到田觸私下與我秦軍暗通?”
“唔。”
白起點了點頭,說道:“我記得司馬老前段時間就說過,我大秦是否能打贏這場仗,齊國是無所謂的。甚至於,從齊國想要吞併宋國這件事來考慮,齊國應該是希望我大秦能夠重創三晉聯軍,尤其是魏國的軍隊,因爲只有重創了魏國軍隊,他日他齊國兵吞宋國時,魏國纔會無力支援宋國……從這一點上考慮,田觸多半不會助蒙仲攻陷門水秦營,倘若蒙仲果真與他商量,田觸多半還會派人泄露於衛援,讓門水軍營提高警惕,免得被蒙仲得逞。……然而,衛援毫無提防,倘若並非田觸背叛了與我的約定,那就表示蒙仲的這次夜襲,連田觸也瞞着……蒙仲爲何要瞞着田觸呢?讓齊燕兩軍一起參與不好麼?他麾下的魏趙兩軍也可以減少些傷亡。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即他懷疑田觸私下與我軍暗通,並未事先通知田觸,因此,田觸也沒來得及及時派人提醒衛援。”
聽完白起這有理有據的分析,司馬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國尉這番剖析,倒也有理有據,只是……蒙仲怎麼知道田觸與我軍暗通呢?田觸身邊難道有蒙仲的內應麼?”
聽到這話,白起腦海中立刻就浮現出了燕軍統帥樂毅的容貌。
他並不懷疑田觸背叛了他秦軍,因爲田觸背叛他秦軍,無論是對田觸自身還是對齊國,都沒有什麼好處——難道齊國還奢望隔着三晉來佔據他秦國的國土不成?
當年齊國名將田章幾次聯合魏韓兩國討伐秦國,那是因爲他秦國當時過於強勢,幾次迫使魏韓兩國向他秦國屈服,這讓齊國感受到了威脅;可眼下,抱團取暖的三晉聯盟,才應該是齊國最忌憚的,齊國有什麼理由要重創他秦國?——齊國明知道他秦國想要踏足中原,就註定要與三晉展開一番血戰,留着他秦國與三晉彼此廝殺,隔岸觀火不好麼?
因爲這些道理,白起並不懷疑田觸,相比之下,他倒是有些懷疑樂毅,懷疑是樂毅向蒙仲通風報信。
畢竟蒙仲與樂毅,曾經那可是主將與副將的關係,就好比他白起與副將季泓,他對後者,可是無比的信任,只要他不在軍中,軍中事務他通通會交給季泓——這就是主將對副將的信任。
反過來說,倘若不是因爲信任的話,又怎麼會選定爲副將呢?
但仔細想想,白起也搞不懂樂毅向蒙仲通風報信的動機。
要知道燕國跟齊國的處境差不多,他秦國敗了,燕國也幾乎無法從三晉這邊得到什麼實際的好處,難道僅僅只是因爲樂毅惦記着與蒙仲的交情麼?
白起實在想不通。
不過這會兒,他也沒有空閒去思考是否是樂毅背叛了田觸、背叛了他秦軍,背地裡向蒙仲通風報信,畢竟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將聯軍阻擋在門水。
想了想,他與司馬錯商量道:“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話,接下來蒙仲必然會將麾下精銳調往門水上游,嘗試渡河攻入我國腹地,我準備抽兵前往堵截……函谷關這邊,要拜託司馬老了。”
司馬錯當然知道一旦聯軍越過門水會是怎樣的結果,聞言點點頭說道:“國尉放心,此地便交給老夫。……國尉是立刻就動身前往門水上游麼?”
只見白起沉思了片刻,咬咬牙說道:“不!似這般難消我心頭之恨……”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關外的道中魏營,咬牙切齒地說道:“既然蒙仲將其麾下魏趙精銳以及方城騎兵皆派去襲擊門水大營,他的營寨必然兵力空虛,我且嘗試看看能否打下他的營寨……倘若此事能成,或有機會從中截斷聯軍……”
聽聞此言,司馬錯微微皺了皺眉。
在這位老將看來,此刻白起反攻蒙仲的道中魏營,純粹就是意氣之爭。
要知道蒙仲手中有三座軍營,竇興的北山魏營可以說是無足輕重,但魏青的南山魏營以及蒙仲的道中魏營,卻是相互依存扼守了要道,白起的想法是不錯,可問題是,單單攻陷道中魏營,並不能截斷諸國聯軍,除非白起連南山魏營也一同攻陷,但,有這麼簡單麼?
不過,考慮到白起此刻正在氣頭上,司馬錯也不想因此與白起產生什麼矛盾,反正在他看來,白起縱使再憤怒,仍然會冷靜地做出判斷,不至於怒火攻心而做出令事態更加不利的事。
果然,僅僅一個時辰之後,白起便放棄了進攻道中魏營的想法。
原因很簡單,因爲就當白起殺氣騰騰地率領軍隊殺到道中魏營前時,道中魏營竟然出現了奉陽君李兌、韓國大司馬暴鳶的旗幟。
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蒙仲早料到他白起會趁機攻打他道中魏營,提前將李兌、暴鳶二人麾下的軍隊請到了營內,如此一來,就不存在道中魏營兵力空虛這回事。
“蒙——仲——”
在看到那些旗幟後,白起恨地咬牙切齒。
雖然他也知道,就算他傾盡兵力攻陷了蒙仲的道中魏營,其實也無法扭轉目前對他秦軍大爲不利的戰事走向,充其量就是讓他藉機擊退蒙仲一回,趁機燒掉蒙仲軍這些日子打造的樓車與拋石車罷了,然而令他氣憤的是,蒙仲連這麼點要求都不滿足他,提前請來了李兌與暴鳶二人的軍隊,逼得他不敢輕舉妄動。
“撤!”
懷着憤怒且無奈的情緒,白起只能放棄,繼而率領大軍支援門水上游,希望能在門水上游阻擋諸國聯軍的攻勢。
大股秦軍殺到營前卻又退走的事,當然瞞不過道中魏營的士卒們,後者立刻向蒙仲稟報此事。
正如白起所猜測的那樣,昨日,在蒙仲決定當晚發動對門水秦營的偷襲時,他就派人向駐軍於三門峽一帶的李兌、暴鳶二人懇請支援。
且按照蒙仲的意思,李兌派趙國騎兵兼程趕到,將他還有暴鳶的將旗帶到了這邊,以至於白起被驚退。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這倒也不算誆騙白起,畢竟縱使派出了晉鄙、魏青、廉頗三將,但此地仍有竇興、樂進以及他們麾下約兩萬餘魏軍在,倒也並非沒有抵擋之力,更何況李兌、暴鳶二人確實率領大軍正從三門峽趕往這邊。
說到底,蒙仲只是不希望與憤怒的白起爆發一場無謂的廝殺而已,畢竟自他聯軍拿下門水秦營之後,這場仗的重心就已經不在函谷關這邊,而是在門水上游。
待等李兌、暴鳶二人率領大軍抵達此地後,他蒙仲將率領麾下軍隊前往門水上游,與白起隔岸對峙。
白起不是一直希望他蒙仲前往門水上游那一帶麼?
這一次,蒙仲決定滿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