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當然不可能衝到河對岸的門水大營,真與蒙仲來個同歸於盡,那跟自投羅網有什麼區別?
他只是衝出了帳外,在一個無人的角落用利劍狠狠地砍着木質的營柵,一邊砍一邊咒罵着對面的那個混蛋,直到將某處營柵砍地面目全非,發泄完情緒的他,這才返回帳篷,思考對策。
這一次,他又被對面那蒙仲給騙了。
爲了前幾日那場看似是準備強渡門水的夜襲,蒙仲前前後後裝模作樣地謀劃了數日,付出了至少一萬餘人以上的傷亡,以至於當時就連白起也誤以爲蒙仲的目的是想借助夜色的掩護強渡門水,而如今他總算明白了。
蒙仲分散兵力也好,叫齊燕軍隊嘗試強渡門水也好,叫晉鄙、廉頗、韓足三人趁機發動猛攻也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掩護那四千方城騎兵渡過門水。
不錯,那四千餘方城騎兵,就是在那一晚,在蒙仲那邊聯軍發動多處襲擊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分批渡過了門水——縱使期間有秦卒發現了方城騎兵的行蹤,可尋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又怎麼會想到,這些騎兵渡河的目的不是爲了襲擊他秦軍的幾處駐地,而是想趁機潛過他秦軍的控制區域呢?
在當時多處秦軍駐地遭到魏趙韓三軍精銳猛攻的情況下,誰能聯想到這件事?
就這樣,四千餘方城騎兵,分批偷偷穿過了他秦軍的阻截,流竄到了他秦國的腹地,以至於接下來,桃林、柏谷、華陽等地城外的農田陸續遭到這些騎兵的偷襲,被這羣惡棍放火燒掉了田地的作物。
“呼……”
躺在帳內的草榻上,白起長長吐了口氣,閉着眼睛權衡着利害。
蒙仲想憑藉那四千餘方城騎兵對他秦國造成多麼嚴重的威脅,這只是癡人做夢,但這些魏國騎兵的目的很明確,他們就是奔着燒燬田地、摧毀作物去的。
現如今,從桃林到華陽之間的幾座城池,其城外的農田皆被那些方城騎兵放火燒燬,那些本來即將成熟的穀物全部毀之一炬,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白起在秋收後無法向桃林、柏谷、華陽等地索要糧草,甚至於,這幾座城池連自己城內的軍民都無法供足,換而言之,也就喪失了長期守城的能力,一旦聯軍突破門水,這幾座城池怕是很難阻擋聯軍的腳步了。
再這種情況下,白起想要糧草,就必須朝更深入他秦國腹地的城池索要,比如陰晉、鄭縣、蕞縣等等,可問題是,從那四千方城騎兵在短短几日內就前後燒掉了幾座城池城外的農田來看,這股騎兵的行動非常迅速,且很有可能會繼續深入他秦國腹地。
倘若咸陽那邊及時收到噩耗,派出軍隊驅逐這股騎兵,那或許能將損失減到最低,最怕咸陽那邊得到消息的時候晚了,使得那四千方城騎兵燒燬了更多城池外的農田,那就……糟糕了。
一般情況下,一座城池外的農田,只能在滿足城內軍民的情況下稍有盈餘,而反過來說,倘若因爲天災人禍,使得該座城池在該年顆粒無收,那麼噩夢就來了,除非咸陽及時地調集糧草賑災,否則,相信就會出現大批難民被迫遷移的景象。
而眼下的問題是,從桃林到臨近咸陽,這數百里平川上的城池皆已成爲了那四千餘方城騎兵的目標,雖說這區區四千騎兵確實不可能成爲秦國的威脅,但他們卻可以通過間接的辦法,使秦國陷入重大的危機。
“呼……”
白起再次長吐他一口氣,臉上少見地佈滿了愁容。
他知道,他這次註定要被秦王問罪了,因爲他的疏忽,使得四千方城騎兵偷偷穿過了他的防區,深入他秦國腹地,對他秦國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
但眼下的他,已顧及不了那麼多,當務之急是思考對策。
此時白起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即是他扼守門水是否還有意義。
記得前幾日,他之所以決定不惜代價扼守門水,那是不希望聯軍攻入他秦國的腹地,讓他秦國遭受無法估量的損失,但現如今,已經有四千餘方城騎兵在他秦國腹地興風作浪,說實話,他繼續扼守門水的意義,其實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大了。
甚至於,在後方桃林、柏谷等城池今年糧食產收大幅度削弱的情況下,若白起不提前思考對策,說不定他麾下的軍隊,包括此刻駐守函谷關的司馬錯其麾下的軍隊,都會陷入糧草告罄的局面,繼而被聯軍趁虛而入。
『該撤兵麼?』
白起暗自詢問着自己,但這件事的利害太大,他也難以抉擇。
良久,白起沉聲說道:“靳,立刻派人去請晉鄺將軍前來,就說我有要事與他相商。”
“喏!”
司馬靳應聲而退。
約一刻時之後,本身就在主營的晉鄺,便來到了白起的帥帳。
“國尉。”
“晉將軍。”
在彼此見禮之後,白起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剛剛收到幾個噩耗,想聽聽你的意見。”
說罷,他將方纔司馬靳從地上拾起擺到桌案上的那幾份急報遞給了晉鄺。
晉鄺驚疑地接過,在粗略看過那幾分急報後,神色驟變。
他難以置信地喃喃道:“這……怎麼會?”
看着晉鄺滿臉的震驚之色,白起吐了口氣,悶悶地說道:“蒙仲……耍了我等,他假意擺出強渡門水的架勢,可實際上,他瞄準的卻是我大秦今年的秋收。前幾日那晚,他叫晉鄙、廉頗、韓足等人趁夜強渡門水,那只是吸引我軍注意的幌子而已,但是,真正肩負着蒙仲重託的那四千方城騎兵,藉助那一晚西岸這邊的混亂,悄無聲息地穿過了我軍的防區,深入了我大秦的腹地……”
“……”
晉鄺呆若木雞。
要知道,那一晚他秦軍在擊退對面聯軍的攻勢後,他秦軍的兵將們還爲此歡呼雀躍。
可誰能想到,那一晚的勝利居然只是一個騙局,對面的聯軍之所以撤退,只是因爲他們已經達到了目的,借混亂將那四千方城騎兵送過了對岸,僅此而已。
虧他們當時在沾沾自喜,自以爲挫敗了聯軍的詭計。
現在回想起來,晉鄺亦感覺臉上一陣焦灼。
『差距……居然那麼大麼?』
看着手中那幾份急報,晉鄺震驚地說不話來。
作爲司馬錯的副將,他也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因此理所當然會跟聯軍中最優秀的將軍去比,比如那位郾城君蒙仲。
當然,晉鄺有自知之明,記得去年在陶邑之戰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如蒙仲,只是他沒有想到,他與那位郾城君的差距居然是這麼大。
或者應該反過來說,那位郾城君是如此的優秀,以至於就連他秦國現如今最優秀的將軍白起,這回都沒能猜到前者的真正目的。
而在晉鄺陷入深思的這會兒,白起則鄭重其事地說道:“據我估算,桃林、柏谷、華陽等地的儲糧,應該可以勉強支撐到今年冬季,但此間的軍隊,以及司馬老麾下的軍隊,軍中糧草卻無法支撐那麼許久……本來秋收之後,我會派人向那幾座城池徵收糧草作爲軍用,但眼下……”
晉鄺擡起頭來問道:“函谷關那邊的儲糧,還能維持多久?”
“一個月。”白起沉聲說道。
晉鄺聞言估算了一下。
眼下已經是九月初,倘若函谷關的儲糧還能讓附近一帶的秦軍支撐一個月,那麼就意味着最多到今年十月中旬,函谷關、門水這邊的秦軍就會陷入糧草告罄的絕境。
想了想,晉鄺問道:“若此刻立即向咸陽稟報,求咸陽運輸糧草呢?”
“來不及。”
白起微微搖了搖頭。
的確,一個月的時間實在過於倉促了,畢竟要養活此地近十萬秦軍,所需的糧草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想來咸陽也最起碼籌備個十天半月左右,剩下的半個月,又怎麼來得及從咸陽運到門水這邊?
甚至於,這還不包括方城騎兵的搗亂——想想也知道,那四千方城騎兵是絕對不會視若無睹的。
聽到白起的回答,晉鄺沉默了片刻,旋即他低聲試探道:“國尉此番召末將前來……”
彷彿是猜到了晉鄺的心思,白起直白地說道:“白某不會將自身的責任推卸給部下,我召你前來只是想問問你,在當前的局勢下,還有必要死守門水、死守函谷關麼?”
白起的話,讓晉鄺稍稍安了安心,但同時也讓晉鄺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什麼情況?像白起這等自負的人,居然詢問他的意見?
不得不說,晉鄺的猜測是準確的,此刻的白起,的確是方寸大亂,雖說強行冷靜了下來,但卻因爲權衡利弊而出現了遲疑。
按理來說,此時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後撤,無論是門水這邊的秦軍,還是函谷關那邊的秦軍,皆後撤至桃林、柏谷等幾座城池,畢竟已經有方城騎兵殺到了他秦國腹地,死堵聯軍、不讓聯軍攻入他秦國腹地的戰略已經失敗,在這種情況下,扼守函谷關、門水兩地,其實意義並不大。
甚至於,因爲戰場前線在此地的函谷關、門水一帶,咸陽輸運糧草路途遙遠,壓力更大。
因此,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收縮防線,讓出一部分防區,一方面集中兵力,一方面縮短糧道,減輕糧草輸運的壓力,甚至於必要時,他還可以退守華陽,將桃林、柏谷幾座城池拱手相讓於聯軍,反正這幾座城池也沒有什麼險峻可守,在城內糧食儲藏不足的情況下,根本無法久守。
與其被這座城池拖累,不如退守華陽,畢竟相比較咸陽與函谷關、門水的距離,咸陽與華陽的距離可就要近得多了。
但問題是,倘若白起退守華陽,這就意味着將函谷關拱手相讓,將桃林到華陽之間的數百里平川以及這塊區域內的城池皆拱手相讓。
這塊土地有多大?
這麼說罷,這塊土地的面積就相當於秦國當年從魏國手中奪取的西河——即段幹氏念念不忘,一直希望奪回的那塊西河之地。
更要緊的是,這塊土地不在別的地方,恰恰就在秦國東進的路線上。
明明打算東進中原,結果卻被迫吐出幾百裡土地,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麼?
也難怪,就算是白起這樣果斷的人,在這次的抉擇上都出現了猶豫與動搖,畢竟這件事實在利害太大。
但問題是,就連白起也會猶豫、也會拿不定主意的事,晉鄺就能給出什麼答案麼?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於是最終,白起還是得派人去函谷關請司馬錯過來,與這位老將商議對策。
當日傍晚,老將司馬錯風塵僕僕地從函谷關來到了門水這邊,聽白起講述了整件事的經過,繼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不得不說,倘若換做在以往,司馬錯必然會憤怒,怒斥白起讓他秦國陷入了危機。
但此刻,司馬錯卻能理解白起的無奈,因爲他也知道,對面的郾城君蒙仲是多麼難對付的一個人。
“向咸陽發出警訊了麼?”
沉思半響後,司馬錯問白起道。
白起點了點頭,其實他在召見晉鄺之前,就已經派心腹人日夜兼程前往咸陽,將那四千方城騎兵的事稟告穰侯魏冉,希望他所敬佩的魏冉能夠再次化解危機。
其實嚴格來說,他秦國還是有彌補的機會的,畢竟這幾年,穰侯魏冉在他的建議下,已加大了對騎兵的培養,雖然那些騎兵遠不如蒙仲的方城騎兵優秀,但再怎麼說還是可以用一用的,最起碼可以減緩方城騎兵在他國內騷擾的力度,使他秦國得到寶貴的、應對危機的時間。
“那就後撤!”
在得到白起的回答後,司馬錯果斷地做出了決定。
“撤?”
“嗯!後撤至華陽,將門水、函谷關,包括桃林、柏谷等地,通通讓給聯軍……”
捋着花白的鬍鬚,司馬錯一邊說着,一邊眼眸中閃爍着睿智的光芒。
與其讓他秦軍因爲糧道的路途遙遠而陷入困境,不如主動退守,將這個難題反拋給聯軍,再伺機尋找反擊的機會。
將數百里平川拱手相讓於聯軍,這對聯軍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