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會議後,蒙仲回到了自己的營區,召集了麾下諸將,將聯軍會議制定的策略告訴了麾下的將領們。
鑑於‘佯攻陰晉、實取鄭縣’的策略是蒙仲制定的,似竇興、魏青、晉鄙等魏將自然不會有所猜疑,他們頂多就是懷疑齊燕兩軍。
這不,當蒙仲安排好各自的任務後,竇興便忍不住開口說道:“郾城君此計着實高明,在下佩服,但……與齊燕兩軍一同佯攻陰晉,他們真的可信麼?我是說,萬一消息‘走漏’……”
蒙仲當然明白竇興的意思,搖搖頭寬慰道:“不會的。”
誠然,想要讓五國聯軍徹底齊心合力,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畢竟彼此的利益點有根本上的不同。
可在秦國試圖趁聯軍缺糧之時而將聯軍一舉覆滅的威脅下,聯軍必然會團結起來。
這份團結可能很短暫,可能只會延續到聯軍攻陷陰晉、解除了聯軍目前的缺糧隱患,但至少在這一刻,李兌、暴鳶、蒙仲、田觸、樂毅五人的態度是一致的,即先設法攻陷陰晉,然後再考慮接下來的事。
至於齊燕兩軍——其實主要就是田觸的態度。
不可否認,田觸乃是聯軍內的最大隱患,甚至他曾一度暗通秦軍,因此當竇興提出某些讓人不安的疑問時,蒙仲也曾仔細考慮田觸背叛聯軍的可能性。
但經過反覆考慮,蒙仲並不認爲田觸會那樣做。
原因很簡單,因爲聯軍缺糧,意味着齊燕兩軍也缺糧,甚至於,鑑於李兌或多或少地偏袒三晉聯軍,一旦聯軍徹底陷入缺糧的窘迫時,齊燕兩軍到時候的問題更大。
想要解除這個隱患,就必須攻陷陰晉,讓聯軍獲得從水路取得糧草補給的機會。
這對於田觸那邊的齊燕兩軍同樣有着切身的利害。
的確,田觸確實有可能反其道而行,在這次對秦軍的襲擊中背叛聯軍,從而讓三晉聯軍蒙受毀滅性的打擊,可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麼?結果是他必然會被秦軍卡主脖子——說白了,他齊燕兩軍能否在背叛三晉後全身而退,還得看秦軍肯不肯放過齊燕兩軍,搞不好秦軍順手連齊燕兩軍一起收拾了。
基於這一點,蒙仲並不認爲田觸會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因此,哪怕田觸有他自己的目的,他也必須助三晉聯軍打下陰晉,以解決自身的缺糧隱患。
不過到那時,聯軍攻下陰晉,河東守公孫豎帥軍渡河,他魏韓兩軍的話語權無疑會更大,到時候也不怕田觸打什麼別的主意。
同理還有趙國的奉陽君李兌,蒙仲毫不懷疑李兌心底其實還藏着與秦國和談的打算,但無所謂,只要拿下陰晉,蒙仲不介意慢慢跟秦國耗着——反正他也從未想過通過一場仗就徹底覆亡秦國。
得到了蒙仲的答覆,竇興、魏青、晉鄙等人皆信服地點了點頭。
其餘像蒙虎、華虎、樂進幾人,更不會去質疑蒙仲的判斷。
此時,有士卒在帳外稟告:“郾城君,趙將廉頗求見。”
“請他進來吧。”
在晉鄙有些不快的目光中,蒙仲微笑着說道。
片刻之後,廉頗便邁着大步走入了帳內,笑着朝蒙仲與在座的諸將拱手行禮。
原來,自從一個月前蒙仲與李兌、暴鳶在桃林匯合之後,廉頗與韓足這兩位此前暫時歸入蒙仲帳下聽用的將領,便又回到了各自的軍中,直到今日,鑑於廉頗需要與蒙虎、華虎、晉鄙三人一同去取鄭縣,因此廉頗這才暫時又劃入蒙仲的麾下。
“有一陣子不見,廉司馬見外許多啊。”蒙仲笑着調侃廉頗,旋即裝模作樣看了幾眼帳內諸將,故意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低估道:“廉司馬坐哪呢?要不,就坐在晉鄙那邊吧?廉司馬覺得怎麼樣?”
聽到這話,帳內諸將頓時笑了起來,在場誰不知道廉頗與晉鄙二人‘不對付’?
“在下並無異議。”
廉頗故意板着臉,用嫌棄的眼神瞥了一眼晉鄙,氣得晉鄙咬牙切齒。
待廉頗坐下後,晉鄙瞥眼看着廉頗,冷哼道:“不情願就直說……老子還不情願呢!話說你來做什麼?”
“爲了確保你能順利打下鄭縣?”廉頗饒有興致地與晉鄙鬥嘴。
還別說,自從一個月前回到了自己軍中,廉頗平日裡就很少再碰到晉鄙。
怎麼說呢,怪想念的。
無論是魏軍這邊的氛圍,還是跟晉鄙鬥嘴的樂趣。
坐在主位上的蒙仲故意等了片刻,笑看廉頗以與晉鄙鬥嘴的方式再度融入到他們當中,直到他發現廉頗與晉鄙的鬥嘴隱隱有升級成相互冷嘲熱諷的趨勢,他這才阻止——過猶不及嘛。
他問廉頗道:“廉頗,你此番前來,奉陽君可曾對你事前交代過具體?”
見蒙仲發問,廉頗遂停止與晉鄙的鬥嘴,抱拳回答道:“是的,奉陽君已對在下說過具體。”
“好。”
蒙仲點點頭,旋即擡手指了指華虎那邊,對廉頗說道:“取鄭縣一事,我已交付給華虎,由他全權指揮,你可有異議?”
廉頗看了一眼華虎,搖頭說道:“在下並無異議。”
對於華虎,廉頗的感覺還是很不錯的,在他看來,魏軍這邊除了蒙仲以外,可能就數華虎最具大局觀。
比如夜襲門水秦營那次,廉頗就與華虎合作地非常不錯。
而聽到廉頗的回答,華虎臉上亦是露出幾絲微笑,正待他準備說幾句場面話時,卻聽帳內有人怯生生地說道:“我有異議……”
衆人心中大爲驚訝,轉頭看去,卻見說話的正是蒙仲。
當即,華虎的面色就沉了下來,罵道:“你有個屁的異議!”
“怎麼?還不讓人提了?”蒙虎不滿地睜大眼睛,指着華虎轉頭對蒙仲說道:“阿仲,這小子靠不住的……”
“閉嘴吧你,你靠得住?!”華虎冷笑着回罵道。
蒙仲頗有些頭疼,揮揮手說道:“行了行了,蒙虎、華虎、廉頗、晉鄙,你四人可以下去準備了。”
在其餘諸將的笑聲中,蒙仲把蒙虎、華虎、廉頗、晉鄙四人打發走了,只留下竇興、魏青、樂進三人,再一同商議‘佯攻陰晉’的具體任務分配。
當然,雖然說是‘佯攻陰晉’,但這是建立在秦軍有防備的情況下,倘若對面的秦軍並無防備,那麼聯軍這邊也不介意一舉拿下陰晉,畢竟直接攻下陰晉,相比較通過迂迴的策略再得到陰晉,能更快地解決聯軍目前缺糧的問題。
換而言之,今晚聯軍‘佯攻’陰晉,其實跟強攻也並無多大的區別。
只是蒙仲個人認爲,陰晉的秦軍應該會加強守備,不至於被他們輕易得逞,因此他對直接奪取陰晉也就沒有抱持多大的希望。
事實證明,蒙仲的判斷是準確的。
秦使甘召以及其隨從,皆被奉陽君李兌派人扣押了,嚴加看守,因此秦軍哪些難免了產生了誤解,誤以爲甘召正在竭力地勸說李兌等人,誤以爲他們的緩兵之計已稍有成效。
但即便如此,無論是駐守陰晉的華陽君羋戎,還是駐守陰晉城外秦營的白起,都沒有因此而疏忽。
尤其是白起,他至今仍對門水秦營那次的疏忽而耿耿於懷。
雖然那次其實是秦將衛援的疏忽,但白起卻認爲這是他的責任,因爲當時就連他也沒有想到,蒙仲居然會在幾十裡外發動對門水秦營的偷襲。
基於這一點,當穰侯魏冉召開軍議時,白起曾指出道:“甘召大夫還未歸來,可能正在與李兌交涉,騙取李兌與聯軍諸將的信任,但我認爲,即便如此,我等亦不可掉以輕心。……李兌是趙國人,趙國目前尚未與我大秦有直接的利益衝突,是故李兌傾向於與我大秦和談,但蒙仲與暴鳶二人卻不同,這二人所代表的魏韓兩國,與我大秦有着難以根除的衝突,他二人絕不會放棄任何能夠削弱我大秦的機會。……尤其是蒙仲,別看此人大多數時候以正道用兵,但這廝最擅長的其實是奇兵奇襲,比如夜襲門水軍營,佯渡門水實則暗中命方城騎兵潛入華崤之地……眼下,聯軍因一口氣將戰線推進兩百餘里而陷入缺糧的窘境,唯一能解決其缺糧問題的辦法,便是攻陷陰晉,攻陷陰晉之後,聯軍便可以從大河對岸的魏國河東郡借糧,也可以通過水運而得到糧草……按我對蒙仲的瞭解,他必取陰晉,此事我等不得不防。”
這一番推論,聽得魏冉與司馬錯皆暗暗點頭。
“司馬老有什麼要補充的麼?”魏冉轉頭問司馬錯道。
只見司馬錯神色略有些複雜地看了一眼白起,繼而搖了搖頭,說道:“國尉已經說得很完善了,並無需要補充之處。”
他之所以心情複雜,倒不是因爲他對白起還有什麼看法,只是他惋惜於白起這等將才並非是‘王臣’,而是宣太后、穰侯魏冉那邊的人。
而更令司馬錯感到遺憾的是,國內真正忠於他秦國君主的臣子當中,暫時還找不出能與白起相提並論的將才。
軍權落在宣太后、穰侯魏冉那邊的人手中,司馬錯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而這邊,魏冉倒沒有想那麼多,他聽到司馬錯的回覆,心中對白起更爲滿意。
這幾年白起的改變,魏冉皆看在眼裡。
他還記得數年前,當他推薦白起時,這小子還能毛躁,全然不把天下名將放在眼裡,像什麼魏國的公孫喜、韓國的暴鳶,在這小子眼裡彷彿就成了只會跟着匡章撿便宜的庸將。
但幾年之後呢,這個年輕人變得越來越穩重,考慮問題也變得越來越縝密,魏冉個人認爲,今時今日的白起,已有足夠的能力取代司馬錯。
比如這次,白起精準地把握住了聯軍的關鍵,斷定聯軍有很大可能會襲擊陰晉,他的反應比在座衆人都要快。
不得不說,白起這些年來沒少磨礪。
而蒙仲,就是白起的那塊磨刀石。
只是這塊磨刀石,未免也太堅韌了些……
不得不說,蒙仲在這場仗中的表現大大超乎了魏冉的預期,從函谷關前到門水,再到強渡門水,與其說他秦軍敗給了五國聯軍,倒不如說被蒙仲給擊敗了——那個宋人,簡直就是從頭到尾壓制着他秦軍,牽着他秦軍的鼻子走。
曾經魏冉對那蒙仲不以爲然,但漸漸地,就連他彷彿也受到了白起的影響,忍不住產生了幾許遐想:倘若那蒙仲肯投奔他大秦,中原諸國還有誰能阻擋他大秦東進中原?
但遺憾的是,看現如今蒙仲在魏國受到的重視,此人幾乎是不可能會投奔秦國了,魏冉只能寄希望於白起,希望白起能擊敗蒙仲。
“好好打,待此番擊潰聯軍,擊潰那蒙仲後,我會在大王面前推薦你,授予你邑君之爵。”
在會議結束後,魏冉單獨留下白起,鼓勵着後者。
白起得到了魏冉的鼓勵,心中自是心潮澎湃。
當晚戌時前後,聯軍營寨寂靜一片。
期間有義渠的騎兵經過,遠遠窺視聯軍聯營的動靜,卻未發現有何異常。
然而在聯軍營內,在趙軍的營區內,趙將趙希卻站在哨塔上,凝神注視着營地外的夜幕。
他知道,此刻營外的夜幕下,有無數的義渠騎兵正在遊蕩,在方城騎兵被授命去偷襲鄭縣的當下,必須由他趙國騎兵去引開那些義渠騎兵。
“司馬,張嵇他們來了。”
忽然,有近衛對趙希說道。
趙希轉頭看了一眼哨塔底下,見張嵇等騎將果然已經在哨塔下候命,便下了哨塔,來到張嵇等人面前。
“都清楚自己的職責麼?”趙希沉聲問張嵇等人道。
“是的!”
張嵇等衆騎將抱拳領命。
見此,趙希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壓低聲音命令道:“以兩百人爲一隊,每隔一刻時出營,儘量莫要讓那些義渠騎兵起疑,假裝去監視秦軍的動靜,想辦法引開那些義渠騎兵。”
“諾!”
“出發!”
隨着趙希的命令,趙國的騎兵開始了行動。
他們以兩百人爲一隊,每隔一刻時從聯軍的幾個營門悄然出營,直奔營地外的夜幕。
期間,趙希神色凝重地傾聽着營外的動靜。
他隱隱聽到,營地外的遠處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謾罵聲與馬蹄聲,時而還有若有若無的交兵與馬蹄聲。
『但願一切順利……』
深吸一口氣,趙希轉身對近衛說道:“通知魏軍那邊,可以行動了,我軍的騎兵會負責掩飾他們。”
“諾!”近衛抱拳而去。
片刻之後,蒙仲便收到了趙希送來的消息,他當即招來竇興、魏青二將,詢問道:“可已做好準備?”
竇興、魏青二人點點頭說道:“隨時可以出發。”
蒙仲點點頭,下令道:“子時正刻,你二人率先行動,先攻白起的營寨。……能否攻陷其營無關緊要,儘量燒掉其營寨,其軍中糧草能搶就搶,搶不到就燒掉。秦軍的缺糧問題也不樂觀,能給他們一點壓力,就給他們一點壓力!待你二人與白起軍交兵之後,我會與李兌、暴鳶、田觸等人一同發起猛攻。”
“諾!”
竇興、魏青二人抱拳領命。
告別蒙仲之後,竇興與魏青二人返回營內。
此時魏軍的營區內,看似一片寂靜,彷彿數萬魏軍早已入睡,但實際上,每一名魏軍都手持兵器等候在兵帳內,等着那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出擊命令。
終於到了子時正刻,竇興與魏青二人果斷率軍出營,率領着一支如長蛇般的隊伍,直奔遠處的秦軍營寨。
途中,有魏卒聽到了馬蹄的動靜,可黑燈瞎火的,也不知究竟是趙國騎兵還是義渠騎兵。
但竇興與魏青二人的命令卻很乾脆:無需理會騎兵,直接殺向秦營即可!
是的,派趙國騎兵引開義渠騎兵,這只是爲了儘可能減少自己行動的暴露,但若是無法阻止暴露行蹤也不要緊,畢竟在今夜,除蒙虎、華虎、廉頗、晉鄙四人負責夜襲鄭縣以外,其餘近二十萬聯軍,將對陰晉城以及陰晉城外的秦軍、義渠騎兵,發動全軍突襲。
能順勢打下陰晉固然最好,打不下,那就用這二十萬人給夜襲鄭縣的奇兵打掩護。
“敵襲!敵襲!”
果然,陰晉城外白起的秦營防備很嚴,還沒等竇興與魏青率領的魏軍攻至,營內便察覺到了不對。
當即,“鐺鐺鐺鐺”的預警聲響徹整座秦營,驚動了正在營內帳中挑燈觀閱書籍的白起。
只見白起立刻拋下手中的書籍,披上外衣就奔出帳外,神色嚴肅地喝問道:“營內何以出現預警?”
守在帳外的秦卒搖搖頭,直說不知。
白起皺皺眉,出於謹慎,他立刻下令喚醒營內正在歇息的士卒,命全軍做好迎戰的準備。
沒想到他這邊命令剛剛發出,便有士卒急急忙忙奔到他面前,叩地稟告道:“國尉,有敵軍攻打我營,東營守軍正在與他們廝殺!”
『果然……』
白起冷笑一聲,他早就猜到蒙仲不會如此安分。
這不,那蒙仲果然就動手了。
『哼!襲我營寨,實則是想取陰晉吧?做夢!』
冷笑一聲,白起當即吩咐左右近衛道:“立刻派人去陰晉提醒華陽君,叫他不必支援我營,只需守住陰晉即可。……陰晉,萬萬不可落入聯軍手中,否則大事休矣!”
“諾!”左右應命而去。
看着那幾人離去的背影,白起暗自冷笑着。
忽然,他臉上露出幾許困惑。
『等等……蒙仲的意圖,大概是佯攻我營實取陰晉,可支持他的,按理來說只有魏韓兩軍,他的兵力足夠麼?』
想到這裡,白起神色不定。
他很瞭解蒙仲,倘若只得到了魏韓兩軍支持,他知道蒙仲絕對不敢做出這麼大的動作。
“難道……”
眯了眯雙目,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