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君羋戎從陰晉撤走後,他麾下此前部署在大河南岸的那一半軍隊,自然也跟着自家將軍一起撤往了重泉、櫟陽一帶,而這就意味着陰晉與河東郡之間,再無秦軍的阻擋兵力。
當日,在與暴鳶一同返回鄭縣的途中,蒙仲便派幾名心腹渡河前往反風陵渡求見河東守公孫豎,順道將聯軍這邊目前的狀況告知後者。
在得知蒙仲送來的消息後,公孫豎毫不猶豫地下令組織船隊,準備帶着他麾下的軍隊入場。
而他本人,更是準備於次日清晨便渡河前往鄭縣,就當前的事況,與暴鳶、蒙仲二人做一番商議。
至於聯軍這邊,奉陽君李兌則還在等待着咸陽的回覆,準備在等到咸陽的回覆後,在召集暴鳶、蒙仲、田觸、樂毅等人,召開第二次和談會議。
可事實上,這只是誆騙蒙仲等人的藉口,因爲魏冉根本就沒有真的派人去咸陽徵求秦王稷的態度。
有什麼好徵求的?
這邊暴鳶要傾吞秦國在華崤之地的兩百餘里土地,從陰晉直至函谷關;那邊蒙仲想要吞併秦國在西河的約方圓百餘里左右的土地與城池,一下子讓秦國割讓三百餘里土地,而且在地理位置上還是對秦國非常重要的土地,你說秦王怎麼可能會答應?
再考慮到他秦國那位年輕的君主有時候性格衝動,魏冉自然不會真的將這種令人氣憤的消息傳回咸陽去,他之所以對暴鳶、蒙仲解釋需要請示秦王稷,說到底還是想拖延時間。
當然了,鑑於目前聯軍已經得到了陰晉,糧草供應不及的隱患即將得到解除,魏冉也已放棄了在寒冬算計聯軍的打算,他眼下的策略是分裂聯軍,從內部瓦解五國聯軍。
暫時效果還不錯,至少趙國的奉陽君李兌在聽了他的勸說後,已表示願意助他一臂之力,畢竟對於趙國來說,其實秦弱魏強的威脅更大。
這也難怪,畢竟魏趙兩國實在挨地太近了,更別說趙國的都城邯鄲距離魏國僅僅只有百里之遙。
當日,在暴鳶、蒙仲、田觸、樂毅幾人陸續返回鄭縣之後,李兌與魏冉在帳內商議。
不可否認,暴鳶與蒙仲二人提出的條件確實苛刻,分明就是強行要從秦國大腿上割下一塊肉來,別說魏冉內心憤怒,事實上就連李兌也不希望暴鳶與蒙仲二人得逞。
暴鳶還好說,李兌並不認爲韓國能夠單憑一己之力守住華崤之地,可魏國,蒙仲索要的百餘里西河之地,那可是一片適合放牧戰馬的土地,他毫不懷疑,一旦魏國得到那百餘里西河之地後,河東守公孫豎立刻就會在這片土地上訓練騎兵。
騎兵,乃是趙國施行胡服騎射改革的優秀產物,也是趙國保衛自身的最大的依仗,可現如今,魏國的騎兵似乎隱隱有趕超的意思,站在趙國的立場上,李兌頗爲憂心。
都怪那個蒙仲!
這小子從他趙國這邊學會了如何訓練騎兵、驅使騎兵,卻將這份知識用在魏國身上,打造出了一支就連他趙國都忌憚幾分的方城騎兵,倘若魏國得到西河,再訓練出一批河東騎兵,李兌實在難以想象他趙國日後如何在魏國面前保住自己唯一的優勢。
但明面上,他不敢對此多說什麼,生怕得罪蒙仲,畢竟蒙仲在他眼中就屬於那種從來不叫喚的惡狼,可咬起人來,那小子可從來不含糊,這不,強如秦國這次都被蒙仲咬地遍體鱗傷。
“以秦王的名義拖延,怕是不能拖延許久,穰侯接下來有何打算?”李兌問魏冉道。
魏冉想了想,如實地說道:“先拖至今年入冬吧,至少確保魏韓兩軍在今年無法威脅到咸陽,目前咸陽那邊正在大力征募兵卒,防止五國聯軍……我是說魏韓兩軍,防止其攻入咸陽。”
頓了頓,魏冉又說道:“待等到明天,倘若奉陽君能暗中助我大秦一臂之力,將軍隊撤去,到時候縱然再次與魏韓兩軍翻臉,咸陽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李兌聞言轉頭看了一眼魏冉,頗有深意地說道:“穰侯是想效仿當年貴國的樗裡疾在濮上擊破匡章的策略?”
濮上之戰,匡章率齊宋聯軍進攻魏國,秦軍派兵支援魏國,在雙方僵持不下時,樗裡疾派人說服宋軍的將領,以至於最終在秦齊兩軍交鋒時,齊軍因側翼的宋軍突然後撤而處於劣勢,害得匡章這位當世名將揹負了他此生唯一一場敗仗。
這也是後來匡章始終心中不服氣,一心希望與秦國名將樗裡疾、也就是嬴疾再次較量的原因,只可惜嬴疾沒過幾年就病故了,使得此事成爲了匡章此生最遺憾的幾件事。
聽到李兌的話,穰侯笑着問道:“奉陽君亦知樗裡子?”
李兌笑笑說道:“當世的名將,老夫豈會不不曾聽說?”
魏冉微微一笑,旋即搖頭回答了李兌的猜測:“奉陽君的建議很不錯,但我並不希望奉陽君因此深深得罪魏國……”
李兌眼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他只是隨口一問,又豈能真的會幫助秦國那樣做?
爲了秦國得罪魏國、得罪現如今如日中天的郾城君蒙仲,真當他李兌傻麼?
這魏冉,明知道他李兌不會答應此事,故意說得大義凜然,實在是狡猾地很。
“那穰侯打算怎麼辦?”李兌問道。
魏冉笑了笑,面色溫和地笑道:“暴鳶、蒙仲二人向我大秦索要三百里餘土地,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短短几日就做出決定呢?……似貴國與齊燕兩國提出的要求,並不算苛刻,幾日之內就能談妥;相反,魏韓兩國的條件過於苛刻,需要商討一段時日……這也沒什麼值得爭議的,不是麼?”
『這個魏冉,還真是狡猾……』
李兌捋着鬍鬚微笑點頭,心底卻暗暗評價道。
他已弄清楚了魏冉的打算:魏冉打算先弄走趙、齊、燕三軍,單獨留下魏韓兩軍繼續與其秦國談判,可能在魏冉看來,在失去了趙、齊、燕三軍兵力站腳助威後,暴鳶與蒙仲想必也不敢再咄咄逼人,實在談不妥,到時候再打唄!
二十幾萬五國聯軍打不過,現如今僅剩六七萬的魏韓聯軍總打得過吧?
片刻後,待魏冉告辭到營內歇息時,李兌招來他麾下的將領董叔,向與魏冉交談的過程告訴了後者。
董叔聽罷後笑道:“看來魏冉是想先打發走我趙軍與齊燕兩軍,叫蒙仲無法仰仗諸國聯軍的威勢……這招很高明啊,不過……”他帶着幾分猶豫說道:“就怕因此得罪那位郾城君……”
李兌聞言淡淡說道:“我趙國此番乃是爲大義而起兵伐秦,既然秦國已答應自廢帝號,向天下人告罪,我趙國自然不能再妄動不義之兵,此時撤兵回國,有何不妥?”
他話是這麼說,但事實上,他之所以沒有一口答應魏冉,其實還是怕得罪蒙仲,要知道,他與蒙仲以往有許久恩恩怨怨,現如今二人井水不犯河水,說到底也只是蒙仲爲了回報當年李兌沒有趕盡殺絕而已。
倘若這次因爲他李兌的關係,導致蒙仲沒能從秦國身上啃下西河那一塊肉,蒙仲會不會因此遷怒李兌,李兌真的不敢保證。
雖說他李兌已經是半截入土的年紀了,可他還有兒孫子侄啊,萬一蒙仲見來不及報復他,遂報復到他兒孫身上,這該如何是好?
到時候,趙王何會爲了袒護他李氏一族而跟蒙仲再次反目麼?李兌可沒有這個自信。
他很清楚,他趙國的君主,至今仍期盼着蒙仲日後有朝一日能返回趙國,擔任那個早在趙主父時期就內定的晉陽守一職,成爲庇護他趙國的駐邊上將。
可不答應的話,李兌又怕得罪魏冉——確切的說,他不希望破壞這幾日與魏冉建立起來的交情。
原因很簡單:爲兒孫考慮。
他只有一個兒子,即李躋,才能中規中矩並不算太出色,李兌怎麼想都不覺得趙王何日後會依仗他兒子李躋,既然趙王何不會依仗他兒子,那麼,他李氏一族到時候在趙國的處境就會很尷尬,哪怕他李兌這次爲趙國立下了功勞,可這充其量也只能避免趙王何秋後算賬而已,並不代表他李氏就能得到趙王何的重用。
倘若日後果真無法在趙國得到重用,那麼,遷移一部分族人到秦國,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比如說,眼下他有兩個孫子,一個叫做李雲、一個叫做李恪,嫡孫李雲自然要留在趙國繼承祖業,但次孫李恪,就完全可以託關係送到秦國去找找出路嘛——當然,前提是趙王何始終對他李氏一族懷有芥蒂。
不得不說,回想起當年趙王何默許逼死其父趙主父的往事,李兌就感覺心中冰涼。
他不是蒙仲,趙王何對他可沒有什麼感情,一旦他死後,他兒子李躋能否守住李氏一族的祖業,李兌實在不敢保證。
『不如趁此機會,給恪兒在秦國謀一份出路……』
當晚,李兌暗暗想到。
或許有人會說,李兌不是親近齊國麼,怎麼會考慮把次孫李恪送到秦國去?
原因很簡單,一方面齊國現在實在太亂,齊王田地連自己田氏一族的貴族王孫都容不下,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回先祖賜予諸田氏貴族的土地、封邑,以至於齊國現如今政局動盪,李兌又怎麼敢把自己的孫子送到齊國去?
另一方面,秦國作爲當前世上最強大的國家,縱使暫時被擁有蒙仲的魏國壓制,李兌還是覺得秦國擁有很大的潛力。
當然了,針對魏國與郾城君蒙仲,李兌自會讓他的兒子李躋表示親近,自然也無需在這方面再多花力氣。
自己留趙親齊,兒子李躋留趙親魏,孫子李雲留趙親趙王,次孫李恪投奔秦國,這就是李兌對自己家族成員的規劃,囊括了秦齊魏趙這四個當前最強勢的國家,他自認爲應該不會有什麼遺漏。
次日,在再次與魏冉交談的時候,李兌提出了這個“交易”:他希望他次孫李恪作爲遣秦的使者,促成秦王稷赴中陽與趙王何協商中原格局的大事,還希望魏冉多多照顧他次孫李恪。
“若是穰侯能代孫兒引薦秦王,那就再好不過……”李兌笑着暗示道。
魏冉愣了一下,旋即立刻就一口答應下來:“哈哈,此事易爾。據我所致,李氏亦出自嬴姓,天下嬴姓皆是一家,想來大王亦欣然於能見到趙國的遠親……”
他當然不會拒絕,畢竟他也希望拉攏趙國一同牽制魏國。
李兌聞言大喜,拱手說道:“那就拜託穰侯了。”
“哪裡哪裡,小事而已。”魏冉大方地擺擺手,旋即暗示李兌道:“那……”
李兌當然明白魏冉的意思,捋着鬍鬚亦暗示道:“穰侯且放心。”
兩個老狐狸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交流起來也變得愈發親近。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趙卒入帳稟告道:“奉陽君,有一隊魏軍從北側渡河而來,直奔鄭縣而去,觀旗號,似乎是魏河東守公孫豎帳下的魏卒。”
“我知曉了,你退下吧。”李兌點點頭遣退那名趙卒,旋即轉頭對魏冉說道:“這應該是趕着去見蒙仲的公孫豎,不出意外的話,想必昨日華陽君撤兵之後,蒙仲便派人通知了大河對面的公孫豎,穰侯可要當心了,蒙仲此時召喚公孫豎,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唔。”魏冉微微點了點頭,旋即問李兌道:“據我而知,公孫豎與蒙仲關係不錯,是吧?”
“何止關係不錯?”李兌搖搖頭,糾正道:“公孫豎對蒙仲有知遇之恩,據說當年在伊闕之戰時,蒙仲與公孫喜意見相左,公孫豎乃公孫喜堂弟,可他在猶豫許久後,最終還是選擇相信蒙仲的判斷……後來,他將手中兵權全數交給蒙仲,這纔有了蒙仲後來力挽狂瀾。”
“這事我聽白起說過……”魏冉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伊闕之戰,那場仗是他秦國近幾十年來最遺憾的一場仗,若非是蒙仲當時攪局,他秦國近幾年對中原的征戰又豈會步步維艱?
“……總而言之,蒙仲可以視爲公孫豎的心腹愛將,儘管蒙仲並非河東魏軍出身,今日公孫豎被蒙仲招來,老夫不妨大膽猜測,說不定,河東郡的那半數魏軍,也會加入蒙仲麾下……”李兌壓低聲音說道。
魏冉捋着鬍鬚不說話。
他當然明白李兌的意思,顯然蒙仲在提出那個苛刻的要求後,也不認爲他秦國會很乾脆地答應,是故立刻請來老上司公孫豎,請求後者的援助。
“再過兩日,懇請奉陽君再次召集諸將,我想再試探試探魏韓兩軍的態度……”
“好。”李兌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李兌猜地沒錯,此刻那隊朝着鄭縣而去的河東魏軍,正是公孫豎親自率領的。
這一日的傍晚,公孫豎率領隨行的五百餘名魏卒,便抵達了鄭縣。
當時暴鳶與蒙仲二人得知後,連忙一起到城外迎接。
看得出來公孫豎很高興,縱使趕了整整一日的路程,老臉上佈滿了疲倦,但是在看到蒙仲的那一刻,他還是哈哈大笑着上前擁抱了蒙仲,且給予了蒙仲最高的讚譽:“做得好,蒙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殺得秦人狼狽逃竄!”
在旁,在得知消息後跟隨蒙仲等人一起來迎接公孫豎的魏將竇興,此時故意說道:“軍將,您怎麼能稱呼郾城君爲蒙小子呢?”
公孫豎聞言佯怒,作勢揮手要去打竇興:“老夫用得着你來教訓?”
在竇興躲閃之際,衆人哈哈大笑,其中就包括蒙仲,他信誓旦旦的說道:“在軍將面前,在下永遠是當年那個‘蒙小子’。”
這可不是蒙仲故意討好公孫豎,事實上以他現如今在魏國的地位,根本無需討好公孫豎,說到底,還是蒙仲對公孫豎確實心懷尊敬。
畢竟在伊闕之戰,在十幾萬魏軍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公孫豎毅然抗拒其堂兄公孫喜的命令,支持蒙仲退後伊山,重整軍事,這纔有了蒙仲後來力挽狂瀾。
有人曾說,蒙仲是伊闕之戰最關鍵的人物,但事實上,公孫豎纔是那個最關鍵的人,沒有這位老將的支持,當時就算有個十個蒙仲,都無法改變魏軍全線潰敗的局面。
再加上公孫豎沒什麼貪權的執念,之所以擠走蒙仲當了河東守,也只是因爲當時有田文從中作梗,因此蒙仲與這位老上司的關係絲毫沒有改變。
事實上,這些年公孫豎一直希望蒙仲代替他坐鎮河東,畢竟河東纔是魏國抗擊秦國的最前線,反過來是蒙仲在前後得到了舞陽、葉邑、郾城幾塊封邑,自己不捨得離開了……
寒暄熱鬧了一陣後,就當蒙仲準備設酒宴給公孫豎接風時,公孫豎卻一揮手說道:“不急着吃酒用飯,先告訴老夫現今的情況。”
拗不過這位老將,蒙仲與暴鳶只好帶着公孫豎來到城內縣府的一間屋子內,聚於屋內的一張矮桌,由蒙仲詳細將當今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公孫豎。
“……在下之所以請老軍將前來,只因爲在下感覺李兌的態度有些曖昧,他或許已與魏冉私下達成了什麼協議。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魏冉多半是打算拖着我與暴帥,拖到秦國滿足了趙、齊、燕三軍的條件,使三軍退兵而去,到那時……我魏韓兩國對秦國的威懾,怕是不如眼下了。”
聽完蒙仲的講述,公孫豎捋着鬍鬚平靜地問道:“倘若最終真如你所言,你又將怎麼辦?”
“繼續打!”
在跟暴鳶對視一眼後,蒙仲壓低聲音說道:“只要河東郡能鼎力支持,單我魏韓兩軍,還是有與秦國一戰的實力,就怕到時候國內……”
“無需擔心國內的事,大王並非昏君,田文也不是傻子。”說到這裡,公孫豎擡起頭來,目視着蒙仲笑道:“在收到你派人送來的口信後,老夫立刻趕來給你撐腰。……放手去做,蒙仲,這些年我在河東郡,早料到魏秦必有大戰,雖我能力不足,未能使河東軍變得更強盛,但我這些年陸陸續續儲備了許多糧草。這些糧草,還有我召至風陵渡的河東郡,這些都可以作爲你今日抗擊秦國的底氣!……犀武的仇姑且不論,西河,一定給我奪回來!”
看着眼前這位老軍將那疲倦而嚴肅的面色,蒙仲立刻擺正神色,拱手抱拳。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