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他一直盼望着郾侯能回到我趙國……”
頗爲突兀地,平陽君趙豹忽然插嘴道。
聽到這話,別說蒙仲愣了一下,就連趙豹的兄長平原君趙勝亦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平日裡並不怎麼擅長言辭的弟弟。
一時間,氣氛忽然變得十分沉悶,趙勝咳嗽一聲,尷尬地衝着蒙仲笑笑,旋即不動聲色地將弟弟趙豹拉到一邊,低聲說道:“阿豹,你怎得……”
“我說的是實話。”趙豹回覆道。
“話雖如此,但你也要分場合啊……”趙勝皺着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蒙仲,心下暗暗苦笑。
希望眼前那位郾侯返回趙國?
的確,不止他們的兄長趙王何如此期盼,事實上,但凡是瞭解蒙仲迄今爲止赫赫戰功的,顯然都不會拒絕讓這位帥才返回趙國,但問題是,你在趙主父的陵墓前對蒙仲提這事?這豈非註定得不到好結果麼?
說來也有些奇怪,但趙勝知道,不遠處那位郾城,比他們兄弟幾人更尊重、更在意他們已故去的父親趙主父。
而在趙勝、趙豹兄弟二人竊竊私語時,蒙仲則看着不遠處趙主父的陵墓,默然不語。
返回趙國,效忠趙王何?蒙仲從未考慮過這件事。
說句難聽點的話,倘若魏、宋、韓等諸國都容不下他,他即使投奔秦國都不會投奔趙國,原因只有一個——就像趙王何永遠不會原諒默許趙章害死肥義的趙主父,他也不會原諒對趙主父見死不救,甚至默許趙成、李兌二人逼死趙主父的趙王何。
“你……唉,少說話吧。”
看着蒙仲走入趙主父的祭廟,趙勝低聲對弟弟說道。
他覺得,他弟弟趙豹歲數尚小,還不懂得什麼人情世故。
“……好吧。”
趙豹無奈地點了點頭。
之後,在蒙仲拜祭趙主父的過程中,趙豹果然沒有再說什麼,因此氣氛也漸漸恢復了當初,蒙仲也時不時地繼續向兄弟倆講述當年的故事。
其中有不少故事,都是趙勝、趙豹兄弟倆不甚明瞭的,比如說趙勝的封邑平原邑,這即是趙主父當年聯合燕宋兩國討伐齊國後,齊國爲了討好趙主父而割讓給趙國的,也正是在這一場戰爭中,蒙仲率領五百名信衛軍夜襲了齊將田觸的軍營,首次揚名,並事後義釋了趙希,與趙希化敵爲友。
這些故事,趙勝、趙豹兄弟二人皆聽得津津有味,畢竟當時他們兄弟倆才十來歲,終日住在王宮內不得外出,自然無法得悉這些事。
在回程的途中,趙勝好奇問蒙仲道:“郾侯,我知道現燕國國相劇辛,當年乃是龐煖的副將,當年,郾侯與昌國君樂毅率信衛軍,而龐煖與劇辛則率檀衛軍,但這些年來,我卻從未聽說龐煖的名聲……難道龐煖返回楚國後,沒有得到楚國的重用麼?再者,劇辛雖任燕國的國相,但似乎燕王更加器重樂毅,莫非……”
也難怪,趙勝這般好奇,畢竟當年信衛軍的主將蒙仲與副將樂毅,如今蒙仲成爲了魏宋兩國的大司馬——事實上蒙仲如今身兼魏宋韓三國大司馬之職,但趙勝還未得到這個消息——更是當今天下唯一沉重擊敗過秦國,是令秦國都感到敬畏的敵國將領;而樂毅則成爲了燕國的大司馬,在五國伐齊戰爭中,率領諸國聯軍將齊國一舉覆亡。
毫不誇張地說,蒙仲與樂毅二人,皆已成爲了足以比肩張儀的大人物,相比之下,當年‘檀衛軍’的主副將龐煖與劇辛,卻似乎要遜色幾分?
聽聞此言,蒙仲搖搖頭笑道:“公子誤會了,龐煖與劇辛二人的才能,絲毫不在我與樂毅之下,是故趙主父當年纔會讓龐煖與劇辛率領檀衛軍,當時的信衛軍與檀衛軍,可以說是分庭抗衡的,不分高下。……這些年公子並未聽聞龐煖的事蹟,只是因爲龐煖返回楚國後,並未選擇效忠於楚王,如若不然,前些年宛方之戰,我未必能戰勝楚國的軍隊。”
的確,倘若龐煖當年選擇出仕於楚國,那情況可能就完全兩樣了。
“龐煖不願爲楚王效力?”趙勝驚訝地問道,眼神閃爍的他,似乎在打着什麼主意。
見此,蒙仲也不揭破,平靜地說道:“唔,在分別那日,龐煖親口所言,這世上,他只願效忠於趙國……當然,是有趙主父在的趙國。”
“……”趙勝張了張嘴,似乎有些失望的樣子。
見到這一幕,蒙仲彷彿是看穿趙勝的心思,又說道:“但公子可以試一試。只不過龐煖的行蹤不好打探,據我所知,沙丘宮變後,鶡冠子被安平君與奉陽君釋放,回到楚國,當時龐煖找到了他的老師,繼續在鶡冠子身邊學習,師徒二人一邊遊歷,一邊學問,從此不問世事……”
『哦,還有鶡冠子……』
趙勝一聽,心下更加不是滋味了,畢竟鶡冠子乃是足以與莊子相提並論的道家聖賢,原本不出意外的話,鶡冠子將作爲趙國的國相,甚至是國師。
待一行人回程時從靈丘經過高唐邑,正準備就此返回邯鄲時,趙勝邀請蒙仲到他的封邑平原邑做客。
蒙仲也沒有拒絕,隨同趙勝到平原邑居住了幾日。
數日後,一行人返回邯鄲。
然而,待等趙勝帶着蒙仲等人回到邯鄲城內的府上時,卻忽然有府上的管事一臉悲憤地前來告狀:“君上,有一名田吏甚是無禮,命士卒殺死了我等數名管事。”
趙勝一聽就愣住了,連帶着蒙仲都頗感好奇。
要知道,平原君趙勝不單單只是趙王何的弟弟,而且還即將取代奉陽君李兌成爲趙國的國相,在這種情況下,趙國竟然還有官員敢殺害他家中的管事?
趙勝的面色當即就沉了下來,用不同於與蒙仲說話時的語氣,沉聲質問道:“怎麼回事?”
只見那位管事看了一眼在旁的蒙仲,吞吞吐吐地說道:“咱家在城外的那些田地,以往……以往不是那個……不曾有田官來收取田稅,可這次也不知那麼的,有個傢伙要求咱家的田地如數上繳田稅,還要求補足前些年拖欠了那些,於是我等過去與他理論,因拒絕了對方無禮的要求,唔……可能還說了些不怎麼好聽的話,結果其餘幾位管事竟被那個膽大包天的田吏當場處死,卑下求饒才逃過一劫……”
說到這裡,他露出了悲憤的表情,哭求道:“君上,您可要爲我等做主啊。”
“……”
聽到這話,趙勝又羞又氣,面色一陣青白。
他家在城外的田地,往年確實有拖延稅租的時候,趙勝本人也不怎麼在意,畢竟他兄長乃是趙國的君主,而他趙勝即將成爲趙國的國相,拖欠點田稅怎麼了?
但這次被蒙仲這位貴客在旁聽到,着實令他有些感到有些羞憤。
然而更憤怒的是,居然有人膽敢殺害他趙勝府上的管事?這還有王法麼?!
他沉着臉問道:“那田吏叫什麼?他可知道那是我平原君府上的田地?”
那管事點點頭說道:“那名田吏稱,即是君上您家中的田地,也必須遵照國法,至於那人的姓名……卑下記得好似是叫‘趙設’……聽說是個剛上任的田吏。”
『趙設?這名字聽上去……話說,這麼頭鐵的田吏,還真是少見啊……』
抿了一口茶水,蒙仲表情古怪地想到。
而此時,平原君趙勝也已瞭解了情況,沉着臉來到蒙仲面前,歉意說道:“郾侯,請恕趙勝先要解決一下家中的事物……”
蒙仲自然明白趙勝要去做什麼,聞言點點頭,旋即說道:“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話,在下能否隨公子一同前去?”
“這……”
平原君趙勝猶豫了一下,畢竟他此行要去教訓那個不知好歹的田吏,倘若有蒙仲在場,着實尷尬,但礙於蒙仲的身份地位,他又不好拒絕,只能點頭說道:“當然,只要郾侯不在意污了眼……”
蒙仲笑了笑。
半晌後,平原君趙勝乘坐着馬車,怒氣衝衝地帶着一幫家僕衝到治粟內史的官邸。
蒙仲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頗爲好笑地看着這一幕。
此時在他眼中的趙勝,可不像是一位即將成爲國相的趙國重臣,更像是一個紈絝子弟。
當然了,考慮到趙勝不過剛二十出頭,在被人激怒的情況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見在蒙仲的旁觀下,趙勝一臉慍怒地走入治粟內史的官邸,一進門便衝着官邸內憤怒地喝斥道:“那個殺死我趙勝九名管事,不知叫趙設還是叫趙舍的田吏,給我滾出來!”
此時,官邸內有不少官員在,瞧見趙勝如此憤怒,皆面如土色。
“是平原君……”
“平原君……”
“我說那個趙奢肯定會激怒平原君……”
『唔?趙奢?』
依在門旁觀瞧的蒙仲,忽然從邸內那些官員口中所說的那個名字,越發像是聽他頗爲熟悉的一個人名。
『難道……不會吧?』
蒙仲暗暗嘀咕道。
而就在這時,只見一名身高八尺的官吏面不改色地從衆同僚中走到平原君趙勝面前,拱手施禮道:“拜見平原君。”
瞧見來人,平原君趙勝眯了眯雙目,冷冷問道:“你就是那個趙設?”
那人搖搖頭說道:“並非趙設,在下叫做趙奢。”
『……』
瞧着那名自稱趙奢的男子擡起頭來,蒙仲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古怪。
可能在場的衆人都不知曉那人的底細,但蒙仲又豈會認不出來呢,這個自稱趙奢的男人,正是當年龐煖與劇辛的部下,前燕國上谷守,趙奢!
『是聽說李兌在趙國失勢,因此決定返回趙國麼?』
環抱着雙臂,蒙仲依在門外,靜觀趙奢與平原君趙勝的衝突。
只見在蒙仲的注視下,趙奢面對盛怒的趙勝毫不畏懼,一臉平靜地解釋道:“平原君,你乃趙國的公子,君上的胞弟,倘若您縱容您家中的僕從不遵奉君上的法令,自然會使法令削弱,法令削弱就會使國家衰弱,國家衰弱,他國就會趁機進犯我趙國,介時趙國就會滅亡,到那時,您還如何保有您的財富呢?在下以爲,以您的地位與尊貴,應當奉公守法,您乃是君上的胞弟,倘若連您都嚴格遵守君上的法令,趙國臣民纔會信服。法令之下人人平等,臣民纔會覺得公平,這才能使人信服。倘若趙人人人遵紀守法,趙國就能強盛。……趙國強盛,趙氏就會穩固,而您作爲趙國的貴胄,自然便愈發會受到世人的尊敬……”
期間,蒙仲饒有興致地在旁觀瞧着,他一點都不擔心趙奢的安危。
趙奢是什麼人?檀衛軍時期的行司馬,燕國的前上谷守,倘若連年紀輕輕的趙勝都擺不平,那可真是有損趙主父的眼光。
果不其然,趙奢這一番大義凜然的道理,說得平原君趙勝是有怒氣卻不能發作,最終寬恕了趙奢的罪行。
“多謝平原君不怪罪。”
趙奢謙遜地道了一聲謝,擡起頭來,正好看到不遠處門外的蒙仲。
四目交接,趙奢微微色變。
就像蒙仲記得趙奢一樣,趙奢又怎麼可能會遺忘蒙仲呢?更別說蒙仲的名望在整個中原都如日中天。
看着蒙仲朝着自己眨眨眼睛,趙奢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他的伎倆被對方看穿了。
片刻後,在平原君趙勝驚異的目光下,蒙仲將趙奢帶到一旁。
此時四下無人,蒙仲笑着對趙奢道:“我說是誰如此膽大,原來是你……以這招吸引趙勝,你就不怕年輕氣盛的趙勝一怒之下將你砍了?”
趙奢笑了笑,權當默認了。
他知道他瞞不過蒙仲的眼睛。
不錯,趙奢就是故意下令殺死平原君趙勝的九名管事,目的就是爲了見到趙勝。
想想也是,堂堂前燕國上谷守,跑回趙國,單純就只爲了遵循趙國的法令就殺死了平原君趙勝的九名管事?
怎麼可能!
趙奢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怎會如此不知分寸?
說到底,趙奢不過是借題發揮,想着先激怒平原君趙勝,然後再勸說趙勝,藉機得到趙勝的認可與推薦。
“前幾日,我收到了樂毅的書信,他告訴你,你辭去了上谷守的職務,是燕王待你不好麼?”蒙仲好奇問道。
聽聞此言,趙奢微微嘆了口氣,搖頭說道:“非也,燕王待我甚好,但……我是趙人,有選擇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在趙國出仕……”
蒙仲理解地點了點頭,旋即微笑着說道:“我能理解。……對了,據樂毅所說,榮蚠對你辭官而去的行爲,非常生氣。”
“榮蚠……麼?”趙奢愣了愣,苦笑着說道:“那可是個麻煩的傢伙……”
忽然,蒙仲問趙奢道:“爲何忽然返回趙國,是因爲得知李兌失勢麼?”
“不。”趙奢搖了搖頭,旋即目不轉睛地盯着蒙仲,正色說道:“是爲了助趙國抵住壓力,使趙國能做出有利於自身的決定,不至於受到……威脅。”
“……”
蒙仲看了幾眼趙奢,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知道,趙奢口中的威脅,其實並非是指秦國或者燕國,而是指魏國,指魏宋韓三國聯盟,或者說更直截了當地說,這威脅是指他蒙仲。
此刻在遠處,平原君趙勝一邊示意身邊的僕從稍安勿躁,一邊驚疑不定地看着遠處蒙仲與趙奢二人,皺着眉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