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惠盎這位值得信賴的義兄在宋王偃面前幫蒙仲爭取官爵時,蒙仲已帶着蒙虎與其他五位族人,返回了駐紮在城外的家族軍隊。
值得一提的是,當蒙虎得知當他們不在軍中的這幾日,彭城內遣來不少年輕的女子“犒勞”他們這些甲士時,他悔地腸子都青了,那頓足捶胸的模樣,看得蒙仲倍感羞恥,不動聲色跟這傢伙保持了些距離。
其實這也難怪,畢竟蒙虎正值十四五的年紀,正是對女子抱有極大興趣的時候。
不過僅片刻之後,蒙虎便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得意洋洋地在蒙鶩以及其餘族人面前,講述他們此番進城的經歷,並着重描述了他們被惠盎視爲上賓的待遇。
不得不說,當時就連少宗主蒙鶩,臉上亦不覺露出了羨慕、嚮往的表情。
要知道,惠盎那可是宋王偃身邊的重臣,又是出自商丘、景亳一帶,與蒙氏一族也稱得上是鄉鄰,能與這樣的俊傑攀上關係,自然叫人羨慕不已。
可能是蒙虎的神色過於驕傲,族人中或有人起鬨拆臺道:“阿虎,說了半天,你還不是憑着跟阿仲的關係才能得到這般的待遇,那位惠大夫招待的又不是你。”
一聽這話蒙虎就急了,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說道:“我跟阿仲什麼關係?親兄弟一般,惠大夫認阿仲爲弟,那跟認我是一樣的……”
聽了這話,周圍族人的起鬨聲更大了,急得蒙虎拉過站在一旁的蒙仲問道:“阿仲,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蒙仲連連點頭。
畢竟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族伴,蒙仲當然要給這位兄弟助助勢,哪怕這位沒心沒肺的兄弟有時候也叫他挺無奈的。
見蒙仲聲援自己,蒙虎更加得意,咧着大嘴哈哈大笑。
看到他這幅模樣,蒙仲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將「見過宋王偃」這件事告訴蒙虎,否則這廝恐怕要更加得意忘形了。
片刻後,蒙仲被少宗主蒙鶩拉到了一旁,仔細詢問了經過。
蒙仲如實相告,不過略去了他在宮筵中跟仇赫辯論的事,也略去事後宋王偃與他對話的事,只說是因爲他想看看宋王偃,於是惠盎便冒險帶他前往宮殿。
可即便如此,蒙鶩也已經非常意外,畢竟他的年紀比蒙仲大兩倍還要多,卻還沒親眼見過他宋國的君主究竟長什麼樣子。
感慨了一番後,蒙鶩對蒙仲說道:“阿仲,莫要覺得我勢利,但我還是希望、希望你能與那位惠大夫處好關係……”
不得不說少宗主蒙鶩是一個很耿直的人,以至於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臉漲得通紅,說話也有些磕巴。
“我明白的,蒙鶩叔。”蒙仲理解地說道。
蒙鶩點點頭,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不善言辭的他,將一切盡付於其中。
回頭再瞧蒙虎,卻見這廝還在族人面前大肆吹噓,看得蒙鶩眉頭直皺——蒙薦長老曾說小輩中唯蒙仲、蒙虎、蒙遂最爲出色,蒙仲、蒙遂二人蒙鶩認可,但這個蒙虎……
“待到了滕地,他爹會收拾他的。”
蒙鶩冷不丁說了句,聽得蒙仲不禁暗自爲蒙虎祈禱,畢竟蒙虎的父親蒙擎,那可是比少宗主蒙鶩還要沉默寡言,且還要嚴厲嚴格的男人。
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蒙鶩率領着族兵向滕國啓程。
行軍的路線與上次一樣,也是「彭城--沛--滕國」這條路,即是從彭城啓程往西北而行,在經過約一百六七十里地的距離後,抵達「沛縣」,再由沛縣一帶的湖港渡口——當代稱作「津」,乘船渡過南湖,向東北方向踏入滕國境內。
沛縣一帶的渡口,姑且就稱作「沛津」,那裡設立有一座水寨,據蒙仲所瞭解大概駐紮有近兩千名王師的士卒,不過役夫——即被徵役的民夫,或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由這些人負責將國內運輸到此地的糧草搬運上船,載運到湖對岸。
到了水寨後,蒙鶩向當地駐守的士卒出使了景亳縣頒發的「符節」。
所謂符節,即傳達命令、徵調兵將以及其餘各種事務的憑證,有金、銅、玉、(獸)角、竹、木等作爲材料,形狀亦各不相同。
而蒙鶩所持有的符節,乃是獸角所制的虎形符節,正面刻有「景亳」字樣,而背面則刻着一個「蒙」字,即代表着「景亳蒙氏」。
似這般的符節,當地縣府只會發給像蒙氏這種大家族一枚,一般由宗主保管。
至於上回家司馬蒙擎率兵至此時所持有的符節,大致模樣與字樣皆與蒙鶩相似,只不過材質不同,是由竹木所刻。
片刻後,水寨內便走出一名軍吏,在仔細檢查了蒙氏族兵,確認的確是景亳蒙氏的族兵後,這才下令打開寨門放行,並立刻安排船隻,準備將蒙氏的族兵與戰車運載到湖對岸。
約一個時辰左右,蒙氏族兵便借船隻之便,抵達了湖對岸。
“這裡就是滕國麼?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嘛。”
蒙虎四下看了看,可能是初次離開宋國境內,他稍稍有些興奮。
只見他一邊駕馭着馬車,一邊興致勃勃地對蒙仲說道:“阿仲,你說會不會突然殺出一支滕國的軍隊?”
“不可能的。”蒙仲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滕人眼下死守滕城,縱使組織反攻,也到不了這……最起碼得明後日,咱們纔有可能撞見滕國的軍隊。”
“這樣啊……”蒙虎稍稍有些失望。
而此時,蒙仲則轉頭對蒙鶩問道:“蒙鶩叔,我觀天色,再過一個半時辰恐怕就到黃昏,我等是慢行趕路,還是……”
“就按照這個速度吧。”蒙鶩回了句,旋即朝着身後一輛戰車喊道:“蒙充,你率一乘兵朝前去探探路,看看這前方一帶可有能落腳的地方。”
“是!”
那輛戰車上那名叫做蒙充的族人應了一聲,駕馭着戰車,率領着其麾下七十五名士卒,加緊速度朝前方而去。
而其餘族兵,則遠遠跟在後頭。
估摸着在趕了一個時辰的路程後,蒙充親自駕馭着馬車返回了隊伍,他對蒙鶩說道:“少宗主,左前方大概七裡左右,有一片鄉邑的廢墟,邑內的房屋還能住人。”
“好,那今晚就在那片鄉邑駐紮。”蒙鶩點了點頭。
又過了約小半個時辰,在臨近黃昏時,蒙氏族兵終於抵達了蒙充所說的那片鄉邑。
那是一片與蒙邑非常相似的鄉邑,不過規模不如蒙邑。
只見這片小邑的四周,亦都是田地,在這個季節,這片田地本該裝滿作物,可呈現蒙仲等人面前的,卻是一片長滿了雜草的荒田。
而遠處,可瞧見一些影影重重的房屋。
“都謹慎些。”
蒙鶩吩咐所有的族兵提高警惕,畢竟這是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最終事實證明,這片已被廢棄的鄉邑,其中並沒有活人,死屍倒是不少,記得在蒙氏族人分配屋子準備歇息一晚的期間,蒙虎就因爲好奇,不慎踩到一具乾癟的屍體,嚇得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蒙虎面色發白,下意識就抽出了腰間的佩劍,整個人都繃緊了。
事實上不只是蒙虎,其他族人亦有類似遭遇,以至於最終有些膽小的族人們寧可在鄉邑地的空地上點堆篝火,圍着篝火吹着冷風過夜,也不願到那些死過人的屋子裡歇息。
而在蒙虎被嚇到面色發白的期間,蒙仲則蹲下身查看了那具乾癟的屍體,待看到這具屍體上穿着尋常可見的麻布衣而非皮甲時,他暗自嘆了口氣。
很顯然,宋國的軍隊屠戳過這片鄉邑。
雖然曾經在兄長的書信後看到過「宋兵肆意屠戳滕人」的記載,但親眼看到,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隨後,他找到了蒙鶩,將心中的想法告訴了後者。
“將這些屍體掩埋?”蒙鶩當時正忙着取乾糧充飢,在聽到蒙仲的話後微微一愣。
“就算是一種‘交易’吧,我們住了他們的房屋,便幫他們將屍體掩埋。……再者,有這些屍體在,族人們恐怕也不敢到屋內過夜,吹一宿寒風明日繼續上路,這終歸不好。”蒙仲解釋道。
『夜宿一宿,明日繼續啓程,有什麼不好?』
蒙鶩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過,族人們都很疲倦了,我不能再勉強他們,如果有人願意加入你的‘義舉’,我不反對。”
顯然,他是看穿了蒙仲真正的想法。
不得不說,在經過蒙虎這個大嘴巴的炫耀後,族人們早已得知蒙仲乃莊子弟子這件事,以至於蒙仲在這些族兵中還是有些地位的,更別說不少族人亦心生不忍,因此,當蒙仲提出了此事後,立刻便有二十幾名族人自告奮勇地幫忙。
最後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少宗主蒙鶩亦參與了其中。
花了整整一個多時辰,衆人在鄉邑內挖了一個坑,將找到的屍體通通安葬其中。
隨後,飢腸轆轆的衆人這才用乾糧就水充飢。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一邊咀嚼着乾糧,一邊思考着一個問題。
站在宋人的立場,他無法否認發動這場戰爭對宋國是有利的,但牽扯到無辜的滕國平民,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就好像他不會將滕虎殺死他兄長的這份仇恨,擴展到針對整個滕國的國民,他認爲這即是道家所提倡的“德”,即(做人的)道德底線。
“唰唰——”
夜裡的寒風,吹拂過蒙氏族兵的旗幟,吹拂得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幟颯颯作聲。
這一晚,蒙仲與蒙鶩聊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