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李史的詢問,肥義捋着花白的髯須沉默不語,因爲「趙國是否已做好與齊國決戰的準備」,這個問題他還真的無法做主回答,甚至於,就連當今趙國的君主趙何也難以做主,唯一能做主的,唯有目前在沙丘行宮的那位“趙主父”。
待肥義告辭後,李史隨口問蒙仲道:“小子,你如何看待這肥義?”
蒙仲想了想說道:“雖然外貌與中原人稍有區別,但言行舉止卻與趙人一般無二……”
李史聞言樂了,笑着說道:“老夫是問你,你如何看待肥義方纔以「此事需從長計議」來敷衍老夫的提問。”
“怕是這位趙相不能做主。”
“不錯。”李史點了點頭,捋着髯須沉思道:“看這情形,雖然趙王雍已將王位傳給趙何,但趙國大小事務,似乎仍在趙王雍的掌控……看來,這事還得直接過問趙王雍。”
“但在此之前,李大夫還得請見趙王何。”蒙仲在旁提醒道。
李史聞言笑道:“這個老夫自然曉得。”
次日,在肥義的引薦下,李史帶着蒙仲、蒙鶩二人,請見了趙國的新君趙何。
可能是因爲宋國乃趙國重要的戰略盟國,因此,趙國以接待大國使者的規格來接待李史,非但在邯鄲王宮設宴款待,還輔以聲樂。
必須承認,那些穿着浣紗羅裳的趙國樂女,比之宋國的女子更多了幾分柔美,在輕盈柔美中盡顯其婀娜多姿的身材,無愧世人那趙國盛出美人的評價。
縱使是年過六旬的李史,在欣賞了那些樂女的舞姿後亦撫掌稱讚,並且讚不絕口。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更加關注趙國的那位新君趙何。
據蒙仲目測,新君趙何的年紀似乎與他相仿,大概也就是十四五歲左右,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看起來頗顯溫文爾雅。
似乎是注意到了蒙仲的目光,趙何亦轉過頭來看着蒙仲,臉上露出幾許驚訝,似乎是驚訝於這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宋使的隨從”,居然也有資格在王宮內就坐,但考慮到座位排次都是國相肥義安排的,他相信這其中肯定有什麼道理。
其實還能是什麼道理麼,無非就是肥義爲了尊重蒙仲身背後的那兩位罷了,即莊子與惠盎。
在一番並無多少營養的客套過後,李史微笑着問趙何道:“敢問趙君,不知您如何看待齊國?”
蒙仲親眼看到,新君趙何在被李史問及的時候,微微一愣,似乎是有些意外。
因爲據蒙仲親眼所見,這位新君在接見李史時基本上不輕易說話,方纔從頭到尾都是肥義這位老國相在跟李史寒暄,如今冷不丁被李史詢問起看待齊國的態度,也難怪顯得吃驚。
在蒙仲的關注下,新君趙何先是轉頭看了一眼肥義,這才溫聲問李史道:“不知尊使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史笑着解釋道:“外臣並無他意,只不過是希望繼續維持「趙宋同盟」,是故,想詢問趙君對齊國的看法,畢竟,日後貴國還需由趙君您來治理。”
聽到這裡,蒙仲心中暗贊,暗贊李史不愧是宋國的老臣,見從趙相肥義那邊詢問不出趙國如今看待齊國的態度,便決定從趙何這位稚嫩的新君着手。
“齊國……”
在一番短暫的思忖後,趙何溫聲說道:“據我所知,齊國是於趙宋兩國皆有巨大威脅的國家……”
聽聞此言,李史微微皺了皺眉。
因爲他從趙何的話中聽出,似乎趙何對齊國並無太大的“恨意”,這可不好。
要知道,趙主父趙雍之所以要聯合宋燕兩國對抗齊國,就是因爲他對齊國的恨意——畢竟齊國曾在魏相公孫衍組織討伐秦國的戰爭後背棄盟約,對趙國落井下石,展開了一番趁火打劫的戰爭。
然而這份“仇恨”,似乎並沒有傳承到新君趙何身上,這讓李史有些擔憂趙宋同盟的穩固。
於是他笑着說道:“趙君,齊國是一個假善而實惡的國家,您還記得當年諸國伐秦麼?齊國背棄與貴國的盟約,興不義之兵攻伐貴國……”
“李大夫。”趙相肥義打斷了李史的話,微笑着說道:“今日乃款待尊駕的宴席,何必提及當年那樁不幸之事呢?”
很顯然,這位趙相看出了李史的挑唆之意,並不希望繼續這個話題。
此後,趙何大多都是靜靜地聽着肥義與李史的對話,時而露出思忖之色。
『看來這位新君尚在學習國政的階段……』
看到這一幕的蒙仲暗暗想道。
筵席結束後,李史帶着蒙仲、蒙鶩離開趙王宮時,他忍不住說道:“果然,趙王雍仍在把持趙國的國政……”
蒙仲聞言搖頭說道:“我看不像。……據小子所見,肥義是在盡心教導新君。李大夫難道沒有注意,方纔雖然一直是由趙相肥義與您交談,但在您首次詢問趙何時,肥義並未出言阻止,可見他對新君亦留有顏面,直到您試圖出言挑唆……”
聽到“挑唆”二字,李史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連你都瞧出來了嘛。”
蒙仲點了點頭,旋即又說道:“而更主要的,還是在於趙何對肥義的態度。從始至終,新君趙何皆靜靜旁聽着肥義與您的交談,時而露出深思之色,然而卻從始至終並無惱怒、厭煩之色,由此可見,他與肥義關係極好,甚至於對肥義格外尊敬,願意聽從後者的教誨。”
聽罷蒙仲的分析,李史一臉讚許地點了點頭:“還是你瞧得仔細。……不過,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對我宋國卻不是一件好事……”
蒙仲微微一愣,旋即在經過思忖後,便明白了李史的意思。
要知道,肥義乃是趙王雍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倘若他果真是在盡心盡力地輔佐、教導新君趙何,那麼就意味着趙國的王權正從趙主父逐漸向新君趙何過度,而偏偏新君趙何似乎並沒有什麼對齊國的憎恨,這不禁讓人擔憂趙宋同盟的將來。
“還是先往沙丘行宮吧。”
李史微嘆了一口氣。
當日回到驛館後,李史便吩咐衆人收拾行裝,準備前往沙丘行宮。
趙驛長將李史的意思稟報了趙相肥義,後者並沒有阻止,反而派了一隊趙卒護送。
這些趙卒,可不是剛平城派出的那些趙卒可比,據說是邯鄲城內王宮守領「信期」手下的兵卒,一個個看起來頗爲精銳。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隊趙卒中,還有約二十騎的騎兵。
騎兵,是趙國在施行「胡服騎射」後才誕生的新兵種,此前整個中原根本沒有這種單人單馬作戰的兵種,仍普遍採取以「戰車」爲核心的步卒編制,以至於今日首次瞧見趙國的騎兵時,似蒙虎、蒙遂、武嬰等人皆睜大着眼睛觀瞧,一臉不可思議之色。
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鶩,亦瞧着那些騎兵暗暗稱奇。
這也難怪,畢竟這個時代還沒有馬鞍與馬鐙,以至於騎兵在騎行時,整個人需伏在馬背上,完全藉助雙腿的力量夾住馬腹,這就導致騎馬成爲一樁非常辛苦且痛苦的事。
就比如護送李史的這二十名趙國騎兵,他們在騎乘了約一個時辰後,於歇息時一個個腳步蹣跚,顯然是因爲胯骨被馬背磨得生疼,甚至是因此麻木。
“爲何趙國要用騎兵取代戰車呢?”蒙虎不解地問道,因爲在他看來,這種什麼騎兵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哪有戰車強大呢?
似乎是聽到了蒙虎的話,那二十名趙國騎兵都笑了起來,這讓蒙虎認爲自己被嘲笑了,很是氣憤。
隨後,便有一名看似是隊長的人物過來解釋道:“小兄弟,我們不是在笑話你,而是因爲你所說的話……曾經,我趙人也認爲戰車無可匹敵,但是在與北方的胡戎作戰的時候,我們趙國的戰車就是被胡人的騎兵所擊敗,屢戰屢敗,但是自從主父施行胡服改制後,我趙國以騎兵對抗胡人的騎兵,則接二連三取得了勝利,在北方打下了偌大的國土……”
“我不信。”蒙虎一臉驚疑之色。
甚至於,蒙鶩、蒙遂、武嬰、向繚等人亦是難以置信。
這也難怪,畢竟在當前的中原,世人仍然覺得戰車是無可戰勝之物,以至於諸國在自誇時,都往往稱呼自己是幾千乘之國,以此來表示自身的強大——就好比宋王偃稱宋國乃「五千乘之勁宋」。
騎兵作爲剛剛誕生的新兵種,其強大的潛力目前還未被世人所認可。
唯獨蒙仲,暗暗關注着趙國騎兵的動作,他將目光放在那些騎兵騎乘時的臀部以及其空懸的右腳上,若有所思。
沙丘行宮,位於趙國「鉅鹿」城一帶,「漳水」的西岸,距離邯鄲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趙國的主父趙雍,目前就居住在這裡,指揮着趙國各路人馬對中山國的戰爭。
六月初五,宋國使者李史帶着蒙仲等人抵達了沙丘。
縱使是蒙仲,心中亦不禁有些激動,畢竟趙主父趙雍,乃當世難得的雄主。
在當今世人的評價中,秦齊兩國是具有霸主潛質的國家,如果最終並非這兩個國家稱霸中原,那麼就一定是趙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