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義……』
在寂靜的殿內,趙主父看向趙相肥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
曾幾何時,肥義是鼎力支持他的重臣。
想當年趙主父初繼位時,趙國面臨秦、魏、齊、楚、燕五國的瓜分危機,是肥義爲他出謀劃策,拉攏韓國、宋國,賄賂婁煩、越國,這才使趙國化解爲難,使得趙主父平穩地度過了王權傳遞最艱難的初期。
再到施行「胡服騎射」改革的時候,趙主父的叔父趙成,以及趙造、趙俊等趙氏王族子弟,爲了保留手中的權力,皆反對趙主父提倡的胡服改革,又是肥義在旁支持他,勸說他。
「……“臣聽聞,做起事情猶豫不決就無法成功,行動在即卻顧慮重重就不會成名。現在大王既然下定決心背棄世俗偏見,就不要去顧慮天下人的非議。……」
這一番話,趙主父至今仍念念不忘。
毫不誇張地說,肥義是趙雍迄今爲止最信任的臣子。
然而,這樣一位最讓他信任的臣子,今日卻首先站出來反對他,這讓趙主父感到莫名的失望與傷感。
而此時的肥義,想來也沒有猜到趙主父的心情,一臉激動,義正言辭地說道:“臣聞,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下豈有‘一國二王’之理?請主父務必收回成命,此乃亂我趙國之言!”
旋即,趙主父的王叔、安平君趙成亦開口說道:“國相所言極是。”
隨後,有包括奉陽君李兌等人在內的數人起身應和肥義、趙成。
“那是何人?”
期間蒙仲指着一名與安平君趙成年紀相仿的老者,低聲詢問田不禋道。
田不禋瞧了一眼,壓低聲音解釋道:“乃「陽文君趙豹」,亦乃趙主父的王叔。”
【注:趙國這段時期有兩個趙豹,一個即趙雍的叔父陽文君趙豹,還有一人即趙雍的兒子,趙王何同父同母的弟弟,日後的平陽君趙豹。】
搖了搖頭,田不禋低聲對蒙仲說道:“安平君趙成、陽文君趙豹、奉陽君李兌,還有肥義,這四人皆是趙肅侯生前時的重臣,且都擔任過趙國的國相之位,趙主父……”
說到這裡,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爲他不知該如何評價趙主父方纔的行爲。
雖然他亦希望公子趙章真能成爲代王,但他實在不敢奢望,因爲他知道朝中肯定有人會反對,而且是連他都得罪不起的趙國重臣。
『趙主父究竟在想什麼呢?莫非他是故意想試試究竟都有誰會反對他麼?』
田不禋捋着兩撇小鬍子,暗自揣測着趙主父的想法。
“夠了!”
面對着肥義、趙成、李兌、趙豹等人的反對,趙主父憤然一拍面前的案几。
不得不說,趙主父殿內諸臣面前還是有莫大的威懾力,這不,在他憤然地一拍案几後,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亂我趙國之言?”
趙主父冷冷掃了一眼肥義、趙成、李兌、趙豹,沉聲喝道:“爾等這話,說的可是我趙雍麼?!我趙雍在位近三十年,西結秦國,東抗齊國,促成「趙秦」、「趙宋」、「趙燕」諸盟,魏罃亦向我趙雍低頭,此後敗林胡、敗匈奴、敗婁煩,攻亡中山國,我趙雍赫赫功勞,足以媲美任何一位先祖!……今日你等卻說,我趙雍亂國?唔?!”
面對着趙主父那凌厲的眼神,趙成、李兌、趙豹等人不約而同地轉移了視線,不敢跟眼前這位他趙國的雄主接觸目光。
他們此刻在意識到,眼前的趙雍,那可不是十五歲初繼位時的那個趙雍,而是使他趙國強大到竟能介入秦國立嗣之事的雄主——普天之下,誰能逼迫強大的秦國改變太子儲君的冊立?
唯有他趙國的君主趙雍!
僅一言,便讓秦國棄公子芾、迎接在燕國作爲質子的公子稷繼位,使趙秦兩國從此結成了穩固的同盟,使趙國從那至今再無一場戰爭。
“是你令趙國變得似今日般強盛?”趙主父手指着安平君趙成質問道。
趙成低頭不語。
“還是你令趙國變得似今日般強盛?”趙主父再次用手指向奉陽君李兌。
李兌默然不語。
包括他們在內,在場所有人都必須承認,趙主父絕對是歷代趙君中最英明神武的那幾位,是他將趙肅侯事後變得衰弱的趙國,發展到似今時今日這般足以影響天下局勢的地步。
此時,只見趙主父轉頭看向趙王何,問道:“我兒意下如何?”
趙王何張口結舌,在父親近乎逼迫的目光下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看向肥義,卻見後者不斷地搖頭示意,於是他嚥了嚥唾沫,鼓起勇氣說道:“兒子認爲……國相大人所言……不無道理……”
“你難道就忍心年長你十歲的兄長,在你面前卑躬屈膝麼?”趙主父失望地說道。
“我……”趙王何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此,肥義生怕趙王何一事失言使這件事無法返回,大聲說道:“君上與公子章雖乃手足,然君臣有別,手足情誼斷不能亂祖宗法制,否則日後必有禍端!”
此時殿內,唯獨趙相肥義依舊目不轉睛地直視着趙主父。
因爲他心中無愧。
不同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幾人,肥義乃白狄出身,受趙雍之父趙肅侯器重而成爲趙國的重臣,他身背後並沒有龐大的家族負累,也從來沒有做過損公肥私的事,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趙主父的對面,只是因爲他曾經受趙主父囑託,盡心盡力地輔佐新君趙何。
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氣,他目視着趙主父沉聲說道:“主父,當年您吩咐臣下輔佐新君時曾叮囑我,莫要改變宗旨,莫要改變心意,堅守心志始終如一,直到這具殘軀入土。這番叮囑告誡,肥義終不敢忘,是故今日臣下提出反對。”
“……”趙主父眼眸閃過一絲異色。
他微微有些動容,因爲他也沒想到,他曾經囑咐肥義的話,後者竟然牢牢記在心中。
而此時,肥義則繼續說着。
“……公子章有功於國家,您要封賞他,臣下沒有異議,有功之臣,理當得到封賞。然而,你欲冊封公子章爲王,此事萬萬不可。臣聞天下的禽獸,皆只有一顆頭顱,此方能進退。而傳聞中,有一種奇蛇生雙首,然而最終進不能進、退亦不能退,最終崩折而亡。一國、一王,治理臣民,歷代皆是如此,若一國二主,則必然會使臣民迷惑,不利於國家上下團結……”
不得不說,肥義的話極有道理,只可惜,卻不符合趙主父的心意。
符合他什麼新意?
自然是廢趙何、另立趙章的心意!
同時也是他趁機奪回權力的心意!
正如蒙仲所猜測的,當初因爲寵愛的吳娃臨終前的懇求,趙主父纔將王位傳給趙何,而現如今,吳娃已過世三年餘,曾經的悲傷漸漸淡去,以至於趙主父對此事深感後悔。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在於,此時他仍在壯年,卻在逐漸喪失權力,這對於一名掌控欲頗強的君王而言,是難以忍受的。
是故,他有意冊封公子章爲代王,與趙王何並起並坐,如此一來,他就能通過兄弟倆彼此的分歧與矛盾,重新將權力掌握在手中,真正成爲凌駕於王之上的“主父”。
但他沒有想到,曾經最信任的臣子肥義,居然態度如此堅決地反對此事。
『看來今日只能這樣了……』
在故作沉思了片刻後,趙主父亦鬆了口,沉思對肥義說道:“罷了,既然如此,就冊封公子章爲「安陽君」,命他鎮守代郡,爲我趙國北方屏障。……這樣,總沒有異議了吧?”
肥義微微皺了皺眉。
趙主父所指的安陽,即代郡境內的「東安陽」,將這座城邑作爲封邑賞賜於公子章,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關鍵在於趙主父有意讓公子章鎮守「代郡」,那可是一整個代郡,雖說當地貧窮落後,但卻是趙國的兵源地之一,並且代郡一帶大多都是被趙國兼併後的異族,是故代郡兵卒比較邯鄲等地普遍強壯,讓公子章執掌這塊國土,肥義很擔心會引發後患。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說道:“代郡接壤燕齊兩國,茲事體大,公子章尚且年輕,怕是不能治理……”
“那你覺得國內何人可以勝任呢?”
趙主父瞥了一眼殿內幾名重臣。
如他所料,被他視線掃到的殿內重臣,皆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這次他們倒不是畏懼趙主父,而是誰也不願意跑到代郡去,畢竟相比較邯鄲一帶的繁華,北方的代郡簡直就是窮鄉僻壤,更要命的是那裡時常仍有異族作亂,試問有資格坐鎮代郡的趙成、李兌、趙豹等人,誰會願意鎮守代郡,遠離邯鄲這個國家的權力中樞呢?
見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幾人並沒有出言支持自己,肥義暗自嘆了口氣。
見此,趙主父淡淡一笑,說道:“既然無人有異議,那就這麼定了吧,冊封公子章爲安陽君,衛戎代郡。”
“謝主父,謝君上。”
公子章頗爲激動地拱手而拜。
看着公子章滿臉激動之色,肥義、趙成、李兌、趙豹幾人相互看了一眼。
而在此期間,蒙仲亦關注着這四位的神色。
他可以預感到,今日之後,趙王何一系與公子章……不,與安陽君趙章一系,將視彼此爲仇寇而展開爭權奪利。
而引發此事的趙主父……
『您究竟是真心想扶持公子章奪回王位,還是想使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呢?』
看了一眼趙主父,蒙仲心下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