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迴庭除了一部分百姓直接上訴的案件採用事實審,其他案件都只是法律審,即只針對適用法律,量刑輕重進行審查,不糾結具體事實問題。這就存在了一個問題,這些案件單個看來都沒有問題,很符合邯鄲下發的專項整治精神,查處淫民,發配長城。問題是整整一個縣的淫民全都是發配北邊長城,這就有問題了。
我又將鉅鹿和列人兩個縣的卷宗調了出來,列人縣也是一樣,所有淫民全部發配長城。有了鉅鹿縣的對比,這種情況就顯得更加可疑。鉅鹿縣做得很到位,有家室的就近服役,沒有家室的充入縣城守備雜役,一無所有且遊手好閒又有偷竊前科的才發配長城。
這不能責怪仇允。仇允作爲巡迴庭庭長,注意力肯定是放在當下時局,直接過問的往往是上訴事實審的案件,這種鐵板釘釘的案卷未必會仔細過目。
剛好趙奢進來,我便將這個發現說給他聽。
趙奢臉上浮出一股難明的笑意,道:“這瞞天過海的事終於發生在你身上了。”咳咳,瞞天過海這個詞是我盜版發行的,當時用來嘲笑趙奢馭下不嚴,讓人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動作,以合法手段行非法之事。
真是報應,他這麼快就把這話還給我了。
說起來,趙成平原君這幫人到底都是什麼路數啊,膽子這麼大!是看不起人麼!
“不會是湊巧吧。”趙奢看我一臉黑線,問我。
“驗證起來很簡單。”我擊掌叫來馮實,不等他行禮便吩咐道,“你速去警士營,讓廉頗派人去南昳、列人、鉅鹿縣的公私傳舍,勘察往來記錄,看看最近三個月到底有多少人北上。”這種記錄是用來報賬的原始憑證,只有虛開的,斷然不會有人故意不錄。如果這些人真的發配去了長城,勢必要經過這些沿途傳舍就餐借宿。就算南昳縣和列人縣的主事能夠做得滴水不漏,但怎麼都管不到鉅鹿縣去。而鉅鹿縣又是三縣中最北面的,也是北上的主要通路。
馮實領命而出。
趙奢驚歎道:“狐子果然不愧‘智囊’之名,一身所有皆是智算,若囊橐之盛物也!”
“不敢。”我無奈道,“當下還要趙子幫我想想,這些人若是沒有北上,會藏在哪裡?”說着,我開始清點案宗。整治淫民的案件大多是公審公判,抓到一羣人審一羣人,每宗案件的人數不定。若不是我一心在沙丘之變上,就算再仔細的人看了也會以爲是主審法官貪方便,所有人判一個刑罰。
“列人縣合計有五百八十七人發配長城。”趙奢幫我查數了列人縣的卷宗。
我自己數南昳縣的,計有七百七十五人。兩縣合計一千三百六十二人。
看到這個數字,我和趙奢都吸了口冷氣。
這個數字是很可怕的。
趙奢作爲財政大臣,當然知道各地有多少人口。在這個人力資源極度匱乏的時代,兩個縣邑的城鎮在籍人口不足五萬,而淫民高達一千三百人。我心中粗粗一算,將近百分之三是淫民!
這不是開天大的玩笑麼!
在我前世的最後一年,天朝官方公佈的城鎮人口失業率是百分之四點七,那時候社會上已經頗有亂象了,之所以不亂是因爲懸殊的武裝力量差距,以及始自滿清的奴化教育。在一個基本沒有普及教育、沒有市場經濟、沒有社會保障體系的時代,真要有百分之三的淫民,就算不發生第二次國人暴動,上演戰國版《罪惡都市》卻是鐵板釘釘的事!
我都後悔讓人去傳舍取證,光是這個數字就足以讓我確定那兩個縣令行爲不軌。
“我這就讓廉頗派人抓那兩個縣的理士,附帶讓兩縣縣令協助調查。”我提筆擬寫諭令,道,“先治他們枉法裁判,欺瞞上司。”
“不等傳舍的消息了麼?”
“某家聲言擊東,其實擊西。”我用冷笑掩飾尷尬。這段日子沒有心齋,以至於有些心浮氣躁,辦事太過急進了。
趙奢點了點頭,道:“這千人要糾集、操練、食宿,若是不想大興土木,只有野營。我這就讓人去核查兩縣的大小倉廩儲庫,絕對不可能有人臨時置辦千人的裝備。”
“有勞了。”我拱手相謝。
趙奢也不客氣,轉身招呼侍從去叫屬官,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我抓了個眼熟的胥徒,讓他傳令給仇允和廉頗。等事情安排妥當,眼看天色就要黑了。
我遲遲沒有回宿處休息,看着滿天繁星被弦月的月光奪去了光彩,只有稀疏幾許,不由想起山林間的與師父觀星的時刻。作爲一個有現代天文學常識的人,我起碼知道天體不會繞着地球轉,也知道那些代表君君臣臣的星球都有自己軌道和壽命。在我隱諱地對師父說出了心中的疑惑之後,師父只是笑了笑,依舊相信天命會從星星的變化中給人啓示。
“狐子,夜深露重啊。”趙奢緩步走到我身後。我們住在一處偏殿,雖然不是同榻共臥,卻也算得上抵足而眠。這種睡大通鋪的感覺讓我回憶起了前世的大學時代,不過那時候的我只是個沒心沒肺,一頭鑽在各種書籍之中的死宅。
“睡不着。”我搖了搖頭,“兩位大君明日就該到了吧?”
趙奢道:“尚宮令已經在清洗御道了,若無變故,明日午後總該到了。”
“說來也怪,主父一向是喜歡騎馬的,這次怎麼肯慢騰騰坐在車裡?”我笑道。
“何怪之有?”趙奢幽幽道,“父子不相通至此,恐怕過了大朝也沒多少時日相聚了。”
我沒法接話了。這次大朝之後,趙雍若是不死,趙章和趙何恐怕都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以趙雍的性格,完全不拘禮法,當初能廢趙章,爲什麼不能廢趙何立趙勝呢?好吧,現在趙勝也參與進來了,不過還有個趙豹呢!那孩子才十歲,如果趙雍再王十年,剛好等到趙豹弱冠,可以視政了。
這也只是開玩笑,父子之間淪爲這副田地,在趙奢這麼個寵溺孩子的父親眼裡當然很毀形象。
我們猜到了開頭,沒有猜到結尾。第二天一早就有兩騎代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不是別人,正是趙國的兩位元首,趙雍和趙何。好在我急着要知道馮實和那胥徒的回報,所以起得很早,無意中就成了迎駕的第一人,比大宗伯都要早。
趙雍絲毫不在乎國君駕到的禮儀,也沒管什麼開門的吉時。在趙國這麼個重巫敬祖尚鬼神的國家,國君駕臨行宮都有一整套繁雜的驅邪儀式,並且淨化宮殿,並且告訴列祖列宗,你們的子孫現在駕臨何處,爲何要來,何時返回,請祖宗們多多關照,保佑子孫在這裡吃得好睡得好。
這些事就是大宗伯存在的意義。
而大宗伯趙成趕來的時候,趙雍和趙何已經在主父宮中喝上了粟米粥,筵几上擺放着肉醢和佐菜。我坐在父子倆對面,也跟着喝了一小碗。想當年我下山之後,在相邦府,一直被人戳脊梁骨,說我不明禮數,行爲粗鄙。有那麼一小會兒,我也覺得應該入鄉隨俗,不給天朝子民丟臉……但是現在,相比兩位諸侯大君,我覺得自己真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典範。
趙雍滿足地嘆了口氣,放下手裡的碗:“沙丘的風光如何?”
“當然好!”我笑道,“沙丘北接巨澤,水草豐茂,百獸遊走,淵魚肥美。西託信都,有盧橘夏熟,有玉樹青蔥。南啓邯鄲,舟車粼粼,往來客商,無不駐足。東臨……”
“說人話。”趙雍敲了敲桌子。
“難怪商紂要在此間設酒池肉林呀!”我冷冷道。
趙雍臉色一變,憋了憋嘴,道:“原本一天的好心情,見到你就晦氣了。”
“臣也是出於無奈。”我說着,就將昨天發現的事告訴了趙雍。
趙雍皺眉不語。趙何強自定下心神,道:“大司寇以爲,是有人要謀反嗎!”
“臣也不知道,”我沒好氣道,“也許這一千多人只是聚在一起散個步釣釣魚打打醬油什麼的。”
“寡人覺得大司寇恐怕過於樂觀了。”趙何一臉正經道。
你是在反吐槽麼?
我可以說髒話麼?
趙雍道:“大宗伯知道了麼?”
“估計快了。”我道,“南昳和列人的理士已經停職待勘,縣令協助調查。”
“很好,傳高信來。”趙雍道。
高信很快就來了。他一身黑服,穿着介於深衣和胡服之間的劍士服。今王好劍士,世人皆知,雖然裁撤了劍士營,也不許門官再進劍士於庭前,但是劍士服卻在軍中漸漸流傳開來,成爲風尚。
我第一次將高信的名字和人對應起來,之前在朝會上曾經見過幾次,只是沒有機會結識而已。他是趙何身邊的侍衛長官,既不是文官,也不屬於武將體系,所以我跟他完全沒有交往的由頭。
高信並不很高興,他帶着黑衣衛緊跟兩位大君,在快到邯鄲的時候被兩人甩開了三五里。他之所以進來這麼快,不是接到了傳召,而是剛剛趕到,看上去正憋了一肚子的火。
“見過大王,主父。”高信拜見二人,看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很好玩。
“你帶五百黑衣衛士,聽大司寇調用。”趙雍說道,又轉向我,“狐嬰,你可知道那一千人屯於何處?”
“很快就知道了。”只要將那四個傢伙落下大獄,沒有撬不開的嘴。現在是你死我活的***,不是公平正義的司法審判,所以我毫不介意動用最野蠻粗暴的手段來獲取必須的情報消息。
事實證明,知道得的確很快。
趙成在外求見,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臣知道那千人在何處。”
第二句話是:“臣所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