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說的德並不是世俗所謂的美德善行,而是秉承天地,符合大道的行事準則。簡單來說,萬物自然生老病死,不以私心干涉,便是德。譬如栽花種草,旱時給水,澇時培土,這是德,反之則是無德。又譬如天下大勢一統,我若執着封建,便是無德。
師父的意思說白了就是:讓丫自生自滅吧!
莊子拉着我的手,帶我上了木質的臺階,進了房間。一進屋子,頓時感覺一陣清涼,裡面充滿了草木的氣息。莊子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坐下,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老頭子很奇怪?”
嗯?沒有吧……我連看都看不到你。
“正是因爲你看不到,所以格外想看見我,滿心的好奇都放在我身上。”莊子道,“你不應該聽了世人的言語而對我有所成見。”
怎麼會!怎麼會有成見!您是我的偶像啊!當然,偶像的話我沒有說出來,這話太丟師父的人了。
“成見不一定是壞的感官,也有好的印象。”莊子道,“當你對人對物有了好或者壞的觀念,你還能持中守平麼?你會因爲他的壞而心生警惕和抗拒,因爲他的好而莫名親近,而失去的都是你自己的心。”
我沒想到在這裡連口水都沒喝上,就首先上了一堂哲學課。老子說的前後、高下、貴賤,不都是世人有了成見之後才分別的麼?在打破成見上,莊子的確走得很遠,以至於遠到了在他眼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樣的。
“你首先要讓自己心死,然後才能讓你的神活。”莊子道,“在你心死之前,我只能每天給你食宿,與你交談。當你心死之後,我便可以與你歌唱,坐在樹林下談論虛妄之地發生的故事。只有在你的神活過來,我們才能遨遊天地之極,觀覽萬物並作。”
“敢問夫子,如何讓自己的心死呢?”
“若要知道它將如何死,便要知道它是如何生的。”莊子道,“你沒聽說過《陰符經》麼?裡面說:心生於物,死於物,機在目。”
心是由物質所生,也因爲物質太過具體而被侷限,這生與死的機變就在於——眼睛。
“老子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你已經不能見物,爲什麼還要從這天賜的玄妙之境掙脫出來呢?”
莊子留下我一個人,轉身出去了。他是這片漆園的主管,每天的任務就是視察漆園,不讓人盜漆。平日裡有僕役負責給漆樹驅蟲澆水,等到了割漆的時候,大梁自然會有人來幹活。
我就這麼空着兩手而來,被扔在了這麼一見茅草屋裡。師父把我送到之後,把藥方交給了龐煖,讓他在附近找民居借宿下來,每日送飯送菜送眼藥。他自己卻走了,連個消息都沒有留下。
許歷來看過我,問我是否要去救趙雍,不過我已經拿不住主意了。趙雍的死活跟我還有什麼關係麼?我爲什麼要因爲這件事而讓好不容易纔死寂去的心再度復活呢?是的,我的進度很快,要熄滅有物之心並不困難。這或許是因爲我死過一次,也或許是因爲我知道這個物質世界只是我們暫居的臨時屋舍。
一個月後,我心已死,於是心眼便開了。
師父一直說,看事物不要用眼睛,要用心。我對這話的理解是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到實質。龐煖認爲眼睛會騙人,看到幻象,只有心才能看到真相。龐煥對此笑而不語。原來師父說的心眼並不是那麼深奧的東西,他說的就是這個世界。
有一個瞬間,我甚至以爲我已經復明了。世界再次鮮活地呈現在我心中。甚至比眼睛看更鮮活,每一片葉子上都洋溢着光彩斑斕,每一株小草都在呼吸起伏。我從未見過如此纖毫畢現的世界。而我看到的這一切,讓我無悲無喜,超脫了一切人世間的情感。
當我告訴了莊子,莊子笑吟吟道:“孺子可以學習心齋了。”
莊子對於心齋只講了三個字:致於虛。
當我用雙眼看世界的時候,心眼所見的是爲虛。當我用心眼去看世界的時候,神所見的纔是虛。當我用神去感應天地的時候,充盈於萬物之中,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這纔是虛。
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
這世間,一切原本都是空虛而寧靜的,萬物因而能夠在其中生長。因此要追尋萬物的本質,必須恢復其最原始的虛靜狀態。萬物的生長雖蓬勃而複雜,其實生命都是由無到有,由有再到無,最後總會回覆到根源。根源就是虛靜的,虛靜就是生命的本質。
又過了一個月,當我進入到了這層境界之中時,看到了小草破土而出,看到螞蟻從卵裡爬出來,看到了五彩鳳凰由雛鳥而終年……看到自己的身體裡血流循環,五臟蠕動,骨骼摩擦,肌肉張弛。
我看到了自己渾身上下映透着五色光暈,充沛着生氣,只有眼睛那裡是一團灰濛濛的死氣。生氣自然勃發,侵蝕着死氣的邊緣,進而契入其中,勃然暴脹,將死氣撐裂,絲絲縷縷消逝在天地之間。
從這玄妙的境界中迴歸後,我看到了一張乾瘦卻有溫潤,矮小卻又高大的身影。他身上有慈父一般的溫柔,也有死敵似的殘酷。一切矛盾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看似灑脫不沾染一絲塵埃,卻又在泥淖中掙扎,似乎被封住了口鼻。他是蝶與人的重合,以至於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蝶還是人。
“我在幼年時曾做過一個夢,”莊子坐在我對面,緩緩說道,“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在花叢中飛舞,悠然自得,非常快樂,不知道自己是莊周。突然夢醒了,卻是僵臥在牀上。從那時起,我就在想,到底是周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周?”
這就是師父說我能夠回答的問題吧?如果是之前的我,怎麼可能回答得了這種深度的問題,不過現在我已經神遊了虛極之境,誠如偷看了標準答案一樣。
“先生,”我微微一拜,道,“先生是在考問小子,作爲人,究竟能否確切地區分真實和虛幻,是這樣麼?”
莊子點了點頭。
“先生爲什麼要問這個呢?”我故作疑惑道,“爲什麼要將真與假、實與虛分得那麼清楚呢?小子跟隨師父,只知道餓了吃飯,渴了喝水。麪餅能解我腹飢,清水能去我乾燥。所見皆實與所見皆虛又有什麼關係麼?”
莊子的目光呆滯起來,漸漸變得空靈。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臉上漸漸浮起微微的紅暈,那是萬物生化時的生氣透過血肉而產生的紅潤。他身上的氣質飛速地變化,或動或靜,或生或滅,或是爆發如虹,或是收斂如淵。我彷彿面對着瞬息萬變的雲海,而非一個枯瘦的老人。
終於風平浪靜,莊子仰頭吐出一口長氣。當他再次與我對視的時候,他身上的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坐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個枯瘦的老人。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混濁,他的肌膚漸漸失去了水分變得枯黃。他臉上的生機散盡,呈現出隱隱的死灰色。他從鶴髮童顏道骨仙風變得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我由衷生出一股欽慕,稽首在地。
“我說了一輩子的順應、包容、齊一,時至今日方纔知道唯一本源,何須人爲去想呢。”莊子嘆道,“多謝狐子點破。”
我避席拜倒:“小子愧不敢當。”
我總算知道了爲什麼師父不親自幫我進入那種虛極的境界。看看此時的莊子就知道了,當他們勘破天人之際,返璞歸真,神與天地萬物相合,便不會再拘泥於身軀與精神,不會強留生氣自養,一切與常人無絲毫異處。只有在臨門一腳之前,身中的生氣達到巔峰,非但自養,還能化物。
我就是需要被化的“物”。
“狐子既然要走了,周有話要送與狐子。”莊子笑道,“也算是回報點化之情。”
“謝先生賜教。”
“人始於生,終於神,無論前世今生,不管虛妄真實,有什麼可執泥的呢?”莊子平靜說道。
我略一回味,道:“謝先生指點,只是小子要想勘破,恐怕還需要些許時日。”
莊子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先回大梁,去城南找一個叫南郭子淇的人。”
我點頭謝過,站起身,向莊子拜辭,頭也不回地往漆園大門走去。走在這條林蔭小路上,四周的漆樹鬱鬱蔥蔥,樹幹上留下了一道道割漆的傷痕。世事總是如此,因爲有用而被殘害,因爲無用而能夠獨活。所以有用的吳起被亂箭射死,無用的老子卻能留下震古爍今的五千字,施施然遊行於天地之間。
龐煖見到我的時候一臉驚喜,我這纔看到他的容貌已經不是我下山時所見的那般稚嫩,明晃的雙眸充滿了靈動。原本略顯圓潤的臉龐如今變得瘦削了許多,以至於下巴都有些尖突。
“去燕國等我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