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六年的初春非常寒冷。
特別是一月十八日以來的連綿三日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北陸,使雪地可以深達膝蓋,刺骨的寒風在空中發出尖銳的呼嘯聲,讓人生出恐懼來——特別是對於在飛彈與加賀之間的那羣流浪武士。
雖然已經建好了幾間連綿的木屋,並且在其中燒了火,但是稀薄的木板以及還沒有修補的縫隙中仍舊吹來如刀割一樣的刺骨寒風,但是這並不是最大的問題,一百二十幾個穿着破爛,甚至包着獸皮的人正虎視眈眈的望着鍋中的食物,雖然只是一些吃剩下的骨頭和一些糠米粉而已,但是隨着柴火的上下吞吐,一股香味從那蒸騰的熱浪中撲面而來,每個人都難以抑制流出了口水。
“秋田殿,這樣下去不行了,所有的食物也僅僅到今天爲止而已。”一身還可以看出是穿着青衣的武士向他們的首領說着,他可以算是這裡最乾淨的人了,在他的後面,有十幾個配着刀的人正嚴峻的坐着,似乎有點格格不入。
“藥師殿,這個情況我知道的很清楚,現在只能希望派下去到六木村的三郎他們能夠有收穫。”被稱爲首領的秋田二郎有點客氣的回答,但是眼眸中閃過一道疑戒的光,這個藥師尚元(好奇怪的名字)來歷不明,雖然他自稱是大野郡的人,而且他也肯定不是黑川派遣來的暗探,畢竟已經在多次戰鬥中獲得了證明,他的有二十個部下,雖然在二百人中只佔了一成,但是個個訓練有素,擅長搏殺,比起自己的一羣亡命之徒,實力已經不可小視。
不過現在處於這樣的情況,只要他不是黑川的人,就足夠了,秋田二郎沉默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場大雪來的不是時候啊,把我們和加賀石川郡的聯繫全部中斷了,我們的糧食就越發困難了,而山下的飛彈國的給養也越來越困難,黑川家逼迫的越來越緊,三郎這次去,未必能夠獲得多少東西回來。”說着,秋田二郎有點沉重有點擔心的吐出了一口氣:“看時間他們應該早就回來了,不知道爲什麼現在還沒有回來,不要出什麼事情纔好。”
藥師尚元也沉默了下來,他想了想,然後說:“我在陸中邊緣處還存有十幾石米,殿下可以先把它取過來,來回只需要一日,不過這對於我們二百個人,也不能夠支持幾天啊。”
他的身份蠻複雜的,但是的確是飛彈大野郡的人,不過很小的時候就出去了,他當過藥師,因此就以此爲自己的姓,但是他又不是單純的藥師,自己本身也具備相當的劍道成就,也集中了一些人,就是身後的浪人們,進行一些商貿。
本來飛彈和越中換個主君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黑川相對殘暴的手段使他義憤填膺,特別是那場把三千人燒殺于山上的事蹟,更使他下了決心反抗黑川的暴政,因此就加入到了這羣戰敗武士中去。
但是情況非常惡劣,黑川的軍隊訓練有素,甚至可以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上下號令嚴密的軍隊,雖然黑川軍一開始由於不熟悉地形而吃了幾個虧,但是反抗軍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陣亡的人數甚至比黑川軍還高。
而且,隨着黑川統治的越來越的穩固,以及派遣來的黑川軍越來越熟悉當地的地形,反抗軍的處境就越發艱難,連場戰鬥不但沒有扭轉局面,反而損失了不少人,由本來的三百人一下子減少到了二百人,但是這並不是秋田二郎的錯誤,事實上,秋田二郎基本上還是一個合格的武士,指揮戰鬥也可圈可點,但是現在過於惡劣的環境和實力的過於懸殊,如果要取勝,要求的不再是合格的武士,而是那種可以如軍神一樣扭轉局面的人,而這,明顯是不現實的。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加賀國內派遣軍隊來支持了,但是這就意味着大規模的戰爭,而大規模的戰爭,通常都意味更多的流血和對百姓的更大壓榨,死的人會越來越多吧,但是這就是無奈,無論站在什麼一方,流血都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出現一個強大的統治者,來結束這個亂世。
就在藥師尚元沉思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聲音。
“殿下,他們回來了。”門口的人報告着。
“啊,三郎已經回來了?”秋田二郎連忙站了起來,向門外望了過去,看見的,卻是二手空空的三郎,以及跟隨三郎一起下山的六個人共同的疲憊的臉色。
秋田二郎的心沉了一沉。
“哥哥,我無能,只拿到十個米團。”三郎苦笑的從自己的懷中拿出包好的米團,雖然翻山需要一天的時間,但是這米團硬是沒有吃。
秋田二郎接過了米團,然後就把它扔到了沸騰的鍋子中,然後死死的盯着鍋子,說:“怎麼回事,你把情況說一下吧!”
“是,哥哥。”三郎又冷又餓,他靠近了點柴火,讓那溫暖來恢復已經凍的發青的身體,然後才一一說明。
自從黑川家降服飛彈和越中開始,他們這些戰敗的武士就陷入了非常困難的處境,由於他們還是和原來的本土勢力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開始時還可以獲得暗地的支持,但是隨着黑川家統治的實行,檢地的嚴密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幾乎每個鄉村都有那些來自黑川軍中的士兵入住,並且擔任地侍,在鄉村中,每戶有多少人,有多少地,都一一調查清楚,雖然這只是爲了檢地,但是同時也使每個村子中的活動受到了嚴密的控制,更加重要的是,這些新的地侍宣佈了新的主命,每家如果信奉黑夜大權命,都按照實際的產出只收三成賦稅,雖然領民們不會識字,但是這有關於他們性命的算術還是明白的,盤算下來,每家都起碼減少一半的賦稅,畢竟以前雖然名義上只收四成,但是實際上遠遠不止,於是都在不安中又充滿了期待,更加可怕的是,按照黑川的主命,如果發現了他們這些叛逆者的跡象而報告,就會獲得獎賞,如果殺掉了一個叛逆,就可以獲得一石米,而這,對於飢餓的村民來說,卻是全家幸福活下去的希望,在這樣的情況下,取得糧食和情報就越發困難了。
這十個飯糰,還是他有這親戚關係的一個下級老武士給的,但是連這個下級老武士也明白的說了,不希望他再去了,就算他不報告,發覺了他們的蹤跡的領民也會報告,如果一旦被報告,連下級老武士一家也會受到殘酷的處置。
聽着黑川家頒佈的一條條嚴密的主命,以及領民的反應,所有的人都死灰一片,假如在自己熟悉的鄉村都無法獲得情報和給養,那他們自己又靠什麼生活,又靠什麼來戰鬥呢?
“不過,我聽見到了一條消息。”三郎臉上一陣潮紅。
“什麼消息?”
“黑川家的那個家主,會在這幾日到達六木村來視察,隨行的人並不多,只有二十騎,就算上村中原有的黑川軍,也不過五十餘人而已,我想,我們可以趁着這個機會把他殺掉。”三郎眸中閃過了寒光。
“這個消息是正確的嗎?”
“肯定沒有問題,這是從地侍那裡獲得的消息。”三郎其實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但是他毫不示弱的回望着自己兄長的眼神。
“那好,那好。”秋田二郎收回了視線,站了起來,留下幾句含糊不清的話,然後向屋檐下那匹馬走了過去,那匹黑馬見到了主人,親熱的伸出了舌頭舔了舔他的手,雖然這馬也瘦了一些,但是乾草還是可以尋找到的,所以對它來說,並沒有食物上的太大危機。
“預料他會幾天後來呢?”
“根據情報,大概在五天之後到達。”跟隨着他的三郎回答,等一會兒,然後就忍不住說:“哥哥,與其這樣,不如……”
“與其這樣餓死,不如拼死一戰是不是?”他的兄長淡淡的說,他用心的撫mo着馬匹,眼中流落出愛憐的目光,這匹馬是他們僅有的一匹馬了。
三郎一窒,但是立刻回答。
“哥哥,現在下山去找食物已經行不通了,而且隨着黑川在飛彈和越中的統治的鞏固,加賀那羣和尚也越發覺得不可繼續與之對抗,對我們失去了信心,給的援助是越來越少了,不要說大雪封路,就算沒有雪,上次去哀求了半天,也只能拿到了寥寥的十石——這點東西可以維持我們二百人幾天的糧食啊?他們是越來越靠不住了……而且,手下的人都有了抱怨,如果再這樣下去,情況就不好預料了。”
秋田二郎好象沒有聽見弟弟的話,他的手撫mo着馬匹,但是眼神已經望向了風中,他喃喃的吐出了一個詞:“主君,寺島殿下……!”
被弟弟逼迫着,他心中並無惱怒,只是突然之間心中一片悲哀,以前的自家院子那樹那人的情景突然出現在眼前,風吹過了,盪出輕輕的沙沙聲,那清脆的笑聲都彷彿還在自己的耳邊。
“好劍法,有精神,是秋田家的武士嗎?真是不錯,這匹黑馬就賞賜給你吧,以後要好好幹,當個好武士。”
撫mo着黑馬,似乎當年主君的容貌聲音都還在自己眼前,十多年來的事情一一閃過心頭,恍惚間,彷彿自己還是那個少年,在主君的誇獎下充滿了欣喜。
“哥哥,哥哥?”聲音打破了他的思想。
他被寒風一吹,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回到過去幸福的時光,而在這個山林中,在風雪之中如狗一樣姑且活着。突然而來的無比悲哀和思念,如潮水一樣貫穿了整個身心,他突然之間知道武士的覺悟從何而來。
是應該有個了結了,雖然才短暫的半年,但是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秋田二郎緩慢的抽出了劍,只見血光一閃,劍已經從馬匹的心臟上穿了過去,馬匹發出了一聲悲鳴,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主人會突然之間殺它。嫣紅的鮮血噴濺了出來,秋田二郎緩緩的收回了劍,任憑血噴在臉上,又一聲悲鳴之後,這匹經過多次戰陣的黑馬,轟隆倒在地上。
轉過臉的兄長,眼中閃過的如果野獸一樣的綠光:“三郎,你說的不錯,與其如狗一樣姑且活着,不如死的像個武士,這匹馬是主君賜的,現在殺了,也可以讓大家在這幾天吃個痛快,修養好體力,還有,藥師尚元那裡還有十幾石米,也一起帶來,作成米團。”
他把手伸到了懷中,取出一個小包出來,把小包口張開,其中有金沙在雪地中閃出光華來:“這也是我積累下來的金錢,你去把它與忍者聯繫,就以這個爲報酬,探知到黑川慶德的具體行蹤所在,以及附近地區的軍力部署——就算要拼命,也要死的有價值,不要落到別人的圈套內,白白的死了。”
三郎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的兄長,瘋狂之後,還存在的那種周密的思維,使他不由敬服——幾乎同時,關注着談話的藥師尚元也發出了輕輕的嘆息,這樣的男人,如果給予他成長的空間,也許日後也會成爲大將的潛力吧!
對於他下的決心,藥師尚元也沒有質疑,因爲現在情況是很明顯的,生存的空間已經日益消失了,他們只能選擇沉默中死亡和拼命的反撲——儘管這個反撲可能是愚蠢的自殺。
“還有,假如在行動中遇到任何認識我們的村人,如果不是我們的人,立刻就殺了,我允許你們隨便處置,總之就是不能在這幾天出亂子,還有,去聯繫其他的小部分我們的人,共同策劃刺殺行動,但是那種可能三心二意的人堅決不要,如果你覺得有動搖的跡象,立刻殺了。”
從兄長的口中第一次傳出了這樣殘酷的命令,可見失去了領民的支持,對於兄長是一個非常大的打擊。
“是,兄長!”三郎爽快的迴應着命令。
而幾乎同時,在視察的黑川在整理着各村的情況,他已經好久沒有穿盔甲了,而是如一個真正的藩主一樣無論冬夏都拿着一把摺扇。
不理會在一邊的小心翼翼的地侍,黑川靠自己的直屬部下來檢測着檢地的文件是否正確,這以後都是調派兵員,徵收錢糧的根據。
“殿下,天太冷了,是不是應該休息了,而且天已經黑了。”
阿國爲黑川慶德點了油燈,那黯淡的光把附近的人影都拉長了一片片的,使附近的人都好象籠罩在黑暗中,看不出表情來。
“還沒有完成呢,阿國,這可不是小事,這可是我藩存亡的關鍵之一啊,怎麼可以不認真的體察明白呢?”黑川慶德笑了:“雖然我在各個方面都給予重視,檢地時也由當地地侍和軍方二方聯合檢查,結果應該說是相當準確了,前幾日的抽查結果已經可以證明這點了,但是這個問題實在太重大,關係着日後我方領地中的諸多關鍵問題,所以不得不再次抽查。”
他一邊說,一邊批閱着文件,並且聽取派遣出的人員的報告,在文件下臨時決定明天抽查的地點,並且在上面作出記號:“不過就算是出了問題,也不一定是檢查人員的責任,神社、寺廟、大小多重領主的領地相互交錯,有時甚至相互授予,再加上逃亡的農民臨時開墾的土地,整個領地的情況非常錯綜複雜,再加上檢地的時間比較緊張,就算有了錯誤,只要不是故意造成欺騙,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句話一說出,緊張的看着主君抽查的地侍稍微鬆了一口氣,這個主君,並不如以前傳言的那樣苛刻和殘暴嘛。
“我藩重視檢地,並且把它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關鍵就是這關係到我藩實行的三大戰略政策。”黑川慶德的話並不是自言自語,而是有針對性的對那些年輕的侍童進行教育——日後他們都是管理一方的家臣,這點是必須注意教育的。
“第一個戰略政策,就是戶籍奉還,這點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
“第二個戰略目標,就是軍功必賞,我藩規定,取一敵首者得一石之地,而以後大軍攻伐,論功行賞,這方面賞賜會很大,這就需要特別注意,以免出現有領地的糾紛,甚至出現搶奪農民耕地的情況,導致這個政策不落實,或者成爲某些人橫徵暴斂的工具。”
“第三個戰略目標,就是輕賦薄稅,以刺激當地農民努力的發展生產,也使賦稅的用意得以貫徹下去,因此收得民心,屠殺是用來快刀斬亂麻,控制局面的惡化,但是要想真正的獲得人心,卻要不折不扣給予農民希望,雖然我藩的賦稅爲諸藩之最低,這是犧牲了我藩的權益而達成的,因此造成了相當大的財政壓力,但是這個政策有沒有落到實處,有沒有達成預料的效果,甚至有沒有導致反作用,使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能夠橫徵暴斂,反而積累謀反的實力,這就非常關鍵了。”
“雖然一開始時我藩爲了迅速的控制局面,採取了非常血猩的屠殺,但是那是非常時候的手段,而現在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屠殺也好,仁政也好,都只是統治的手段,要不拘一格的按照情況使用,而在現在,我藩能不能維持統治,甚至能不能達成高效的統治,就看我藩能不能創造比他藩更美好的生活環境,不要小看這點,只要這點真正能夠實行下去,並且有組織有目的進行宣傳,使天下都知道我藩的仁政,這其實就是我藩日後少遇到障礙,甚至兵不刃血獲得勝利的關鍵。”
所有的侍童和其他人員都恭恭敬敬的聽着年輕主君的教育,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只有外面的寒風在吹,那清亮的聲音中,似乎帶着前所未有的希望,在這個空間內靜悄悄的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