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威王勾陳的靈柩從會稽運回姑蘇的過程中,越國地方殘餘勢力,組織了一次叛亂,但很快就被姑蘇王師鎮壓了下去。
工虎爲首的老將,依然執行着勾陳的命令,以極其殘酷的手段,毫不留情地鎮壓任何一場叛亂。
懷柔,是新王該做的事情。
老將們要做的,就是繼續殘暴下去。
勾陳一去,吳國的結果會如何,他們不知道,也不敢想。
唯有一貫以來的廝殺,纔會讓他們忘卻對未來的恐懼。
勾陳在世時,同樣老去的軍將們,不需要考慮未來,因爲勾陳會給他們未來。
而現在,勾陳不在了。
他們陷入了迷茫,還有隨着迷茫而來的恐慌。
“具區夜!汝膽敢軍中飲酒——”
咆哮的工虎手捧頭盔,猛地掀開簾幕,就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同僚,一身布衣躺在吳威王靈柩的一側,一邊哭一邊喝酒,嘴裡還唸叨着什麼。
“我具區夜……願爲大王效死!”
雙目圓睜的老將,猛地坐直了起來,然後又迅速地癱軟下去,口中的酒水流淌下來,喃喃自語,好一會兒,又踉蹌蹣跚地要爬起來,結果幾次腳下打滑,宛若一隻老狗,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趴地上一動不動好一會兒,又是嗚咽聲傳來,哭得像個孩子。
“具區夜!汝真是老小……”
繃着臉叫罵的工虎,罵到這裡時,竟是罵不下去,將手中的頭盔輕輕一放,然後上前,手按靈柩,道,“給老夫……一壺酒罷!”
看管靈柩的人,都是王宮宿衛,他們面無表情地看着兩個老將,只要沒有震動靈柩,喝醉哭號這種事情,這幾日,真是見得多了。
以往再怎麼囂張善戰的老將軍,最近幾日的心態,都是崩潰的。
之前王宮宿衛完全不懂爲什麼,但是看得次數多了,聽這些老將們喃喃自語多了,也就明白過來,這些老將們,跟他們一樣,都是失去了一個心中的信念,一個支撐。
大王不僅僅是大王!
吳國將來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沒人覺得新君會比大王做得更好。
唯有吳威王勾陳,纔是他們的大王!
唯一的王!
“具區老兒……”
“住口——”
具區夜猛地面目猙獰起來,張牙舞爪地吼叫,“我具區夜,十四歲服事大王,捧劍持戈……”
唰!
老將軍猛地將袍服一扯,露出了結實的上半身,“爲王前驅數十載,未嘗一敗!”
厚實的背脊之上,滿滿的都是傷疤,饒是搏殺之術超羣的宮中宿衛,此刻看了,無一不面色動容。
“我具區夜……”
聲音戛然而止,老將軍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眼神越來越鎮定,然而這種鎮定,卻透着一股子毅然決然的瘋狂。
具區夜沒有繼續說話,只是拎着酒壺,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飲酒高歌:“昔有萬衆兮……同一心!”
……
是夜,吳威王靈柩至“御兒”,老將具區夜叫來了自己的兄弟子侄。
營帳之中,略有異香。
具區夜正坐於中,此刻,已經從酒醉中醒來的具區夜,換上了一身乾淨的素衣。
雙手按在大腿上,具區夜掃視了一下帳中的親人:“我死後,家業由具區猙繼之,諸君往後,盡心輔佐。”
“善。”
“善。”
長子具區猙雙目含淚,鄭重地衝父親行了一禮,匍匐在具區夜身前,嗚咽道:“夫子何至於此?!”
“我具區夜……”
老將軍笑了笑,看着黑暗的前方,像是懷念着什麼,“我具區夜,曾經不過是具區澤畔一少年……”
說到這裡,老將軍很是自豪:“野人少年,蒙大王拔擢,近身捧劍,同車持戈。古往今來,同予者,又有幾何?”
言罷,具區夜雙手將白髮向後一抹,斷髮打理起來極爲容易,略作梳理,就是極爲乾淨利落。
老將軍從臉頰到耳根,順着脖頸環繞胸背,就是密密麻麻的虯龍紋身。
“諸君!”
具區夜一聲大喝,“吳國……還請竭力相守!”
鄭重抱拳,屈身行禮。
兩側子侄見狀,一臉悲切,卻又同樣鄭重還禮。
……
“時人只知先王威壓一世,卻不知先王創業,亦是披荊斬棘……吳國鄙陋,野蠻東南,天下英傑豈有往復江東者?”
老將工虎一身麻袍,像是一個絮叨人生的普通老者。
吳威王靈柩的一側,又多了一具棺樽。
喟然一嘆,工虎拍了拍這新增的棺樽:“唯有起用域內之英豪,方能爭霸於天下!”
轉身回望一衆跪拜之人:“先王胸襟,貴可爲大夫,賤亦可爲大夫。”
“具區夜……”
唸叨這個名字的時候,工虎也不得不感慨,這世上哪有人以“具區”爲姓氏的?
只不過曾經吳威王路過五湖以西,詢問當地野人,這是何處的時候,有個野人少年相當大膽,跳出來回答,此地叫做“具區澤”。
於是,這世上,便多了一個具區氏。
“啓程吧。”
號角聲又是響起,扶着靈柩步行的少年,便是王孫虒,吳國未來的王。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工虎竟是心情極爲複雜,先王同王孫虒這般大時,便已經豪邁霸氣……
江陰邑,往來姑蘇的舟船越發多了,因爲國喪的緣故,又因爲陰鄉夫人的表率,竟是有大量王畿豪門前往江陰邑購買白沙麻布。
莫名其妙的白沙麻布的庫存都快要清空,這種狀況,也是讓美旦有些錯愕,她本意並非如此,但頗有點歪打正着。
“此謂善之善,得善矣。”
在邗邑主持南北往來工作的商無忌聽說之後,也不得不承認,李解夫婦二人,的的確確有點神妙。
不可捉摸啊。
“君子,延陵有人前來拜訪。”
“找個理由,就說我不在。”
“是。”
商無忌輕笑一聲,吳威王這一去,整個吳國看似沒什麼變化,但……正如首李說過的一句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延陵運奄氏,在姑蘇王畿,還有什麼靠山嗎?
但是陰鄉商氏,卻是大不相同!
“時運在前,正當時也!”
商無忌很是暢快,延陵那邊不徹底衰敗下去,怎麼能爲他所用?
一個全須全尾的運奄氏,就算進入了江陰邑的體系,只怕行事作風,也只會惹惱了無比暴躁的李解。
這種事情,對商無忌來說,得不償失。
拿到好處的只會是延陵運奄氏,他商無忌又有什麼好處?說不定自己妹妹那點情分,都會被消耗殆盡。
“不知所謂。”
搖了搖頭,商無忌拿起筆,開始撰寫借用邗邑本地舟船的文書,邗溝兩岸的“大戶”,現在需要一個進入吳國體制的門票,而李解,剛好可以提供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