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勝,皆乃元帥勇氣之論也,我等拜服,我等拜服……”
白天的時候,一臉懵逼的嬀田高坐在上,底下一羣將佐在那裡喜出望外地給他行禮,真心實意的那種。
幾個濟水郎官更是連磕頭都用上了,沒辦法,他們這幫被劃在嬀田麾下的齊國士卒,都是雜牌軍,而且是雜牌軍中的雜牌軍。
既不是齊侯五鄉中軍的主力,也不是地方老世族的子弟。
大多也就是鄉士,很多就是混口飯吃的四野武士。
要說忠心,也不是沒有,只是沒那麼強烈。
這一回能夠留下來,除了五都豪族認慫之外,還有形勢容不得他們不拼命。
畢竟潰逃的話會發生什麼,他們這些老兵,也是清楚的。
搏一把,斷後禦敵,還能活個一半,直接跑路,說不定就死光了。
再加上之前白天的時候,魯軍剛過汶水,氣勢那叫一個囂張,正常的齊軍,肯定是半渡而擊,又或者是萬箭齊發,最不濟,也要打魯軍一個立足未穩。
但真實的情況卻不是如此,齊軍主心骨嗝屁之後,令出多頭,各方大佬們的商量,才能把陣勢擺下來。
倉促之間,誰出兵誰主持,誰來打,怎麼打,都是問題。
因此明明是很慫逼的嬀田,他的誤打誤撞,反倒是讓齊軍中的中下級軍官們認識到,這位陳國老哥是懂行的。
然後嬀田又胡謅了一個《勇氣論》:夫戰,勇氣也。
聽着就是文化人,讓一羣只是接受了初級教育的中下級軍官們頓時佩服無比。
就這位陳國老哥的檔次,怎麼地也不比五屬大夫差吧。
什麼叫五屬大夫啊?齊侯之下,萬人之上啊。
哥們兒運氣不錯啊。
斷後的齊國部隊一共有三萬,正兵一萬出頭,剩下的全是輜兵、輔兵,甚至還有一部分在後方的民夫。
夜襲的時候,民夫們跑了一半,因爲白天看到魯國人來勢洶洶,加上自己這一方士氣低落,老闆都死了,心情更是差到極點。
不少人本就心態崩了,乍然遭遇喊殺聲沖天,不跑等什麼?
擺明了魯國人不放過他們,打算一晚上就解決戰鬥啊。
然而到了白天,跑了的一半民夫,不但全都回來了,還多帶了三四千民夫……
嬀田總覺得人生際遇很微妙,你說我一個陳國人,怎麼就來齊國當元帥了呢?
當初自己的小目標,也就是混個溫飽,自從遇上鞍邑富婆之後,不想努力的嬀田尋思着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可誰曾想,燕國出了亂子,齊國有正好有點門路,他就想着,是不是從燕國搞點好處回來,這樣就能在齊國立足。
嘿,北海氏那一票亡命徒,還真是走投無路,好些個願意跟他混口飯吃。
如今他成了齊軍的元帥之一,明面上還是個齊國“將”,儘管沒有齊侯蓋章簽字,但攥着齊侯的屍體,隨時可以摁個手印嘛。
“此戰,誠如元帥所言,魯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軍將士盡出,搏命求生,終得大勝。元帥,今日屬下之命,乃元帥所予也。元帥!請受屬下再拜……”
“謝元帥活命之恩!”
“謝元帥活命之恩!”
“謝元帥活命之恩!”
在主座上的嬀田臉皮抖了一下,你說這事兒咋弄的,他營帳裡頭,還收拾了金銀細軟呢。
唉,這金銀細軟……算了算了算了。
於是乎嬀田一拍大腿,起身大聲道:“此戰之勝,非吾之功,乃諸君用命,士卒效死。李子有云:武官不惜命,可得勝也。今日將士皆不惜命,吾……不惜財也。”
言罷,嬀田朗聲道:“來人!軍帳之中,吾早已備下金銀財帛,以賀衆將士之大勝!”
營帳之中一個個服氣的軍官軍頭們,此刻都是懵了。
他們也就是趁着興致來感謝感謝,畢竟這一把,贏不贏都是小事,重點是要活下來。
斷後這個事兒,搞不好就是斷後。
所以活命是第一天條,剩下的,纔是萬一贏了該怎麼撈好處。
就河北魯軍的家當,有啥啊,無非就是一堆破爛裝備,齊國人壓根看不上。
昨日夜襲,齊軍損失也是有的,但魯軍更大,一把火燒了幾百個帳篷,營地一片焦土。
就是現在,魯軍立足的河北臨時營地,還有大量的屍體。
汶水沿岸,現在多的是屍體,不出意外肯定又是一場瘟疫。
如今的狀況,齊國士卒都想早點回家。
回家之後,以後這活兒能不出來幹就不出來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啊,這位陳國來的老哥,大氣啊,敞亮啊。
這……這還興帶頭的散財?!
他們齊國以前,那都是帶頭的先分錢啊。
“元、元、元帥!這、這、這……”
“諸君勿要多言!”
嬀田擡手義正言辭地打斷了想要開口說話的人,對左右護衛道,“金銀財帛,盡數分派。”
“嗨!”
身材壯碩的兩個護衛立刻帶人過去搬東西。
不多時,就有幾個大箱子擡了過來,而此時,營帳之中又多了幾個郎官和百人將。
原本百人將這種低級軍官,連跟嬀田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但嬀田說了,昨夜是將士用命,他這個元帥,也就是沾了大家的光,哪有什麼功勞啊,沒有。
然後嬀田又說了,他這個元帥,也就是個擺設,除了老婆家裡有點錢,還能犒勞犒勞大家,也沒什麼能力了,大家不要見怪。
如此推心置腹的言語,頓時把齊國士卒們感動得痛哭流涕。
出來當兵這麼多年,跟了這麼多的郎官元帥,也就這位陳國老哥這裡,頭一回見着分錢啊。
當北海氏的護衛將一根金條,拍在一個郎官手裡的時候,這位出身低微的郎官,當時就給嬀田跪下了,各種跪舔的話語,用老家方言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嬀田也聽不懂,反正就是好好好是是是,點頭就完事兒了。
等到下一個的時候,北海氏的護衛才小聲地提醒了一下東家:“君子,此人乃是長狄出身,適才所說,乃是鄋瞞方言,其願投入君子門下,君子答應了。”
“……”
一聽這個,嬀田整個人都炸毛了。
臥槽這能行?!
我陳某行走天下,什麼時候自降身份過?!
剛想回絕呢,卻見那出身低微的郎官,已經往手掌心劃了一劍,然後往臉上抹了一把血。
“……”
嘴脣哆嗦了一下,嬀田反悔的話語,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他感覺他現在要是反悔,要是把話說出來,搞不好會死人。
要麼是這位郎官自殺,要麼,是他陳某人被自殺。
金銀財帛分了一通之後,終於淡定了下來,關起門來的嬀田急急忙忙地問護衛:“這齊國郎官,多是公卿士族之後,怎會有長狄人?”
“君子莫非忘了,‘二守’早年多有圍獵長狄,長狄覆滅之後,分裂鄋瞞等補,至邢國滅亡之前,‘二守’多有通婚長狄餘衆。”
所謂“二守”,其實就是國氏和高氏。
這兩家,類似李解身旁的哼哈二將,屬於怎麼都不會造反的那種。
而齊國的哼哈二將,爲了擺平齊國北方的蠻子,什麼手段都用。
打打殺殺有之,通婚聯姻有之,期間自然會有各種長狄出身的人流入到齊國。
只不過就算生存下來,後人也多是被看不起。
大多數能夠混出來的,也是因爲給長狄的“公主”當陪嫁,一般都是“公主”老公的家奴,身份能高貴到哪裡去?
甚至有些就是“公主”生的,然而家門看不起他,只能靠自己努力奮鬥。
其中有一兩個混出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五都郎官本就是豪族把持,豪族又以國氏、高氏爲最,多少年下來,有那麼一個老國家老高家,並且還有長狄“公主”血脈的,實屬正常。
“那……那就這樣吧。”
是夜,嬀田睡不着,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