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莒城。
一匹黑色駿馬自北方而來,馬上的騎士趴在馬脖子之上,身子隨着馬匹的奔馳而起伏,馬路上的衆人見狀,紛紛讓開。
臨近城門,幾名齊國士兵上前,拉住了馬匹。
“喂,下馬接受盤查!”
馬上騎士一動不動,一名齊軍士兵拉了他一下,隨後這名騎士砰的一下直接從馬上摔落在地。
無巧不巧,一個小小的錢袋子從騎士的懷中掉了出來,幾顆金豆子從中滾出。
士兵們吃了一驚,隨後眼光之中露出了貪婪的神情。
其中一名士兵朝着同伴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的一腳踩住了金豆子。
另外幾名士兵心領神會,拍了拍馬上騎士的臉:“喂,快醒醒,快醒醒!”
騎士毫無反應。
士兵們長出了一口氣,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好像是個有錢人。”
“你看他的衣服,都是上好的絲絹所制,能賣不少錢。”
“不對,商賈怎麼能穿這種衣服?應當是個貴族子弟。”
“馬也是好馬。”
“會不會有些麻煩?”
“麻煩什麼?大齊眼看着都要亡了……”
“等會把馬給隊長也就是了,這些金豆子我等拿去換了平分,誰都不要說出去。”
“就這麼辦!”
很快,幾名士兵商議已定,將馬牽走,然後其中兩人擡着昏迷不醒的騎士,朝着城門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走去。
一切看起來都相當的順利,唯一的意外在於,還沒有走到小樹林,那騎士突然就醒了。
年輕的騎士開始奮力掙扎起來。
“你們在做什麼?放開我!”
士兵們猝不及防,直接被騎士掙脫落地,隨後騎士猛的站了起來,拔出了腰間的長劍,和兩名士兵對峙:“我的馬呢?”
一時間,路過之人爲之側目。
兩名士兵心中有些懊惱,剛纔怎麼就忘記把這傢伙的兵器先給下了呢?
隨即,兩名士兵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目露兇光,同樣拔出了腰間的長劍,一左一右將騎士給包圍。
“我等懷疑你乃是趙國的間諜,放下武器隨我等走一趟!”
騎士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摸了一下懷中,接着臉色大變:“我的錢袋怎麼也不見了?你們這些傢伙可知我是誰?我看你們根本是活膩了,將我的錢袋還來!”
雙方就在馬路的旁邊,這場衝突也吸引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但沒有任何人想要出頭。
畢竟,兩名士兵身上的盔甲和刀劍還是很顯眼的,城門就在百步之外,誰敢在這種地方站出來跟士兵們做對?
兩名士兵同時搶上,打定主意要殺人滅口。
就現在這兵荒馬亂的情形,難民之間的相互殺戮搶掠完全就是司空見慣,莒城外的那些小山包小樹林,每天要是不扔個百八十具屍體過去,那都是奇聞。
殺一個不知身份的“趙國間諜”,這時候根本不算個事。
年輕騎士大吃一驚,揮舞着刀劍奮力抵擋。
能夠看得出來,這名年輕騎士是有一些武術底子的,以一敵二居然一時間不落下風。
這也不奇怪,畢竟從衣着上就能看出來是個貴族子弟,如今的齊國以儒家思想佔據主流,而儒家思想之中所謂的“君子六藝”就有射和御這兩種和戰場有關的技藝,孔夫子當年率領諸弟子周遊列國的時候更是曾經親自持劍上陣和劫道山賊們大戰三百回合,再加上如今這種大爭之世的狀態,貴族子弟們要是手無縛雞之力那纔是真正的奇聞呢。
又過了幾招,年輕騎士突然一個踉蹌,只感覺渾身一陣乏力。
一路從臨淄逃亡到這裡,路上遭遇了許多事情,跟隨在身邊的隨從們也都全部離散,又累又餓之下在即將抵達莒城的時候昏迷,如今雖然醒轉,但是體力卻早就已經不支。
兩名士兵見狀大喜過望,當下就要痛下殺手。
年輕騎士心知不妙,一聲大喊:“吾乃大齊公子田法章,爾等居然敢以下犯上,難道不怕被株連三族?”
話音落下,兩名士兵的動作頓時就是一頓,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神之中看出躊躇之意。
但這躊躇也不過就是幾息時間。
所謂,一不做二不休,都這個時候了,鬼知道是真公子還是假公子?
不殺的話,死的就是自己!
兩名士兵再度搶上,雙劍齊下。
但就在這個時候,幾名騎士突然衝入戰團之中,將雙方強硬隔開。
“都給老夫住手!”不遠處的一輛馬車之上,一名官員打扮的老者站了出來:“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顯然,這些突然出現的人正是老者的護衛。
兩名士兵正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時候,那名年輕的騎士見到有人出頭,心中一鬆,竟然是直接暈了過去。
老者見狀眉頭一皺,道:“走,把他帶回老夫府上。”
兩名士兵見狀一驚,忙道:“此人乃是趙國間諜,還是應當……”
老者喝道:“老夫乃是莒城太史,爾等小小守城士兵給老夫讓開,否則休怪老夫取爾等項上人頭於此!”
士兵們無奈,只好看着老者命人將年輕騎士帶走。
老者輕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回了馬車之中。
在車廂之中還坐着一名妙齡少女,年紀大約在十六七歲左右,長得極爲標誌好看,頗有大家閨秀風範。
少女有些好奇的問道:“父親,那人真是公子?”
老者嘆了一口氣,道:“爲父也不知道。”
少女道:“那父親爲何還要救他?”
老者看着面前的女兒,露出一絲笑容:“因爲他若真的是公子法章的話,那麼大齊……就有希望了!”
……
邯鄲。
趙何坐在上首,剛剛聽完了從郢都歸來的仇液做完彙報。
聽完之後,趙何頗爲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所以說,現在魏國和楚國應該是會站在大趙這一邊了。仇卿,你做得很不錯。”
仇液拱手道:“若非大王面授機宜,這一番郢都之行是否能夠成功,尚在兩說。”
趙何哈哈一笑,道:“好了,現在該通報一下最新的戰況了。肥師,你來說吧。”
肥義站了起來,開始介紹目前的整個局面。
在拿下了臨淄之後,趙軍兵分兩路,其中有十萬主力在趙主父的率領下朝着東南方向進攻,目標是攻克齊國五都之中的莒城,並完成和楚軍的會師,完成和楚王的協定。
另外一路以樂毅作爲主將,廉頗、趙奢等人作爲先鋒軍,共五萬兵馬從臨淄向東方進攻,目標是攻克齊國五都之中的即墨,隨後佔領整個山東半島。
至於剩下的五萬兵馬,自然就是分散到各個被佔領的城池之中,對那些剛剛投降的齊國人進行威懾。
總的來說,這其實是一個相當常見而中規中矩的計劃。畢竟趙國現在屬於勝利者,在戰爭的局面上完全佔據了強勢和主動,並不需要什麼花裡胡哨的奇襲計謀之類的東西,直接正面一路平推就行了。
趙何皺了皺眉頭,道:“主父爲何帶着這麼多兵馬去莒城?”
對於趙何來說,最爲重要的地方可不是莒城,而是即墨。
這一點,趙何其實也已經在書信上對主父闡明瞭,然而主父現在依舊選擇了以莒城爲重,無疑讓趙何多少有些不爽。
這個老爹是不是有點飄了,居然連寡人的話都不愛聽了?
肥義看了趙何一眼,道:“是這樣的大王,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齊國公子田法章五天前在莒城接任王位。”
趙何嘿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外。
果然這世界線漂移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田法章居然沒有在那個什麼太史的家裡玩什麼唐伯虎點秋香,而是直接就繼位稱王了?
不過這也就可以解釋爲什麼主父會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率領主力迅速南下直撲莒城了,畢竟主父現在就在齊國境內,得到消息的時間肯定是要比邯鄲這邊早很多的。
大司行仇液聞言頓時皺眉,道:“大王,若是這樣的話,臣擔心楚國人可能會有所異動啊。”
趙何道:“什麼異動?”
仇液道:“在臣面見楚王的時候,明顯能夠感覺到楚國之中有一股力量極爲敵視大趙,並不希望大趙滅亡齊國。”
趙何哦了一聲,道:“就是你剛纔說的那楚國莫敖屈原?”
說到屈原的時候,趙何的心中多少有些異樣。
仇液點頭道:“正是。臣也是費了好一番周折才說服了楚王,原本齊王在大趙手中自然無虞,但是現在這田法章登基,如果楚國直接支持田法章,齊軍和楚軍固守莒城的話,問題就真的麻煩了。”
大殿之中的氣氛頓時就變得不那麼輕鬆了。
司寇周袑輕咳一聲,道:“但楚國不是已經和大趙結成盟約了嗎?如果楚國真的背信棄義的話,難道他們還要把剛剛從齊人手中的淮北地送回給齊國不成?”
趙何臉色陰沉,道:“不,大司行說得有道理,楚國人根本就不需要將淮北地歸還給臨淄,他們完全可以在佔據淮北地的同時支持齊國!”
說白了,如果楚國人要搞什麼鬼的話,其實只需要保證莒城不落入趙國之手,那麼齊國名義上就還是沒有滅亡。
只要齊國一日不滅,那麼趙國這邊就要難受一天,時間拖得越久,趙國就一直都要承受戰爭對國力的消耗,對趙國就越是不利!
趙何問道:“如今在淮北地之中的楚軍有多少?”
肥義答道:“至少十萬!”
趙何又問道:“主父能否在楚軍趕到莒城之前將莒城包圍並且拿下?”
肥義的臉上閃過遲疑的神情,過了好一會之後才道:“恐怕機會不大。楚軍在高唐之戰後就已經進入了淮北地,臨淄被破之後更是完全毫不掩飾大舉入侵,即便是現在楚軍已經抵達了莒城,也不足爲奇。”
趙何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雖然現在一切都還只是猜測,但是趙何的心中卻好像明鏡一般清楚,楚國人這一次是肯定不會讓趙軍攻破莒城的。
這個田法章啊……你怎麼就不像史書上一樣藏頭縮尾的去當一個僕人呢,稱什麼王,這不是故意找事嗎!
齊國雖然在趙國手中大敗,但是想要憑藉着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就讓齊國民心完全歸附趙國,這顯然是癡人說夢。
不用想都知道,田法章這個新王的出現一定會讓剩下的那些正在抵抗的齊國軍民們士氣大振,甚至於那些原先因爲齊王田地落入趙國之手而望風歸降的齊國降臣們也會產生一些新的心思。
歷史上,田單在即墨打敗了燕軍之後,憑什麼能夠秋風掃落葉一般的瞬間光復齊國大半領土,難道真的是因爲田單用兵如神,帶着那幾萬人就一路攻克了幾百座城邑?
當然不是。
只不過是因爲當時的燕國雖然佔領了齊地,可是齊地之中的人心卻依舊還是在公族田氏這一邊,所以當田單帶領着齊軍殺回來的時候,那些名義上投降了燕國的齊人就直接揭竿而起,重歸齊國了。
趙何臉色無比的嚴肅,用力的敲了敲面前的桌案,沉聲道:“諸卿,不要以爲大趙如今形勢一片大好就放鬆警惕,寡人告訴你們,若是大趙真的麻痹大意了,那麼被齊國就此復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趙何憂心忡忡。
現在的趙國伐齊,就是表面一片大好,實則暗潮洶涌。
果然,幾天之後,一個讓趙何最不想聽到的消息傳回了邯鄲之中。
主父雖然率領着十萬大軍一路急進,但路上還是被幾座頑強抵抗的齊國城池浪費了不少時間。
等到主父終於進軍到莒城之中的時候,楚軍早就已經趕到多日了。
楚國將軍淖齒,被新任的齊王田法章任命爲齊國相邦。同時田法章還和楚國簽訂了盟約,正式將包括莒城在內、包括了淮北地的衆多齊國領土正式割讓給楚國,從而換取楚國人的支持。
作爲回報,楚軍不但態度強硬的拒絕了趙主父要求楚人聯合攻城的要求,同時還向趙國方面派來使者,“建議”給齊國留一條活路,畢竟現在的齊國已經十分的弱小,也不可能成爲趙國的威脅了。
面對着楚國使者,趙何破天荒的第一次大發雷霆,摔了桌子。
“滾回去告訴楚王,他今日如此背信棄義,將來寡人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等到大趙兵馬踏破郢都之際,寡人就會讓他好好的反省一下今日的錯誤!”
楚國使者被趙何罵得臉色煞白,倉皇退下。
趙何足足沉默了好半晌,這才緩聲開口:“諸卿可有何建議?”
大殿之中,被召集來的趙國重臣面面相覷,心中也是有些無奈。
楚國人的出爾反爾,雖然說是意料之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
畢竟趙國能給的好處齊國都能給,而齊國只要還存在一天,對趙國就是一個大麻煩。
從現在的諸侯爭霸局勢而言,佔據了半個齊國之地的趙國已經完全一枝獨秀,成爲了包括秦國在內其他所有諸侯國都必須要仰望和提防的對象,楚國給趙國找找麻煩從楚國的利益角度而言是無可厚非的。
“秦王!”趙何一拍桌子,嘿的一聲冷笑:“寡人怎麼就忘了他呢?這楚國的反覆無常之舉,恐怕秦王也在其中插了一腳呢。”
想想也是,現在的秦國有南陽郡在手,隨時都能兵發楚國鄢都郢都,楚國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敢和趙國做對而不擔心秦國南下導致兩面受敵,這背後要是沒有和秦國溝通過是絕對不可能的。
趙何目光炯炯的看着仇液,沉聲道:“仇卿,如果寡人沒有猜錯的話,在你離開之後,秦國人的使者恐怕又搞了不少的小動作啊。”
仇液滿頭大汗,趕忙出列告罪。
趙何擺了擺手,道:“寡人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寡人的意思只是……嘿,不提也罷。”
趙何嘆了一口氣,道:“說起來,還是寡人有些失算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何的心中既有幾分無奈,也帶着幾分坦然。
如今楚國突然變卦,再加上秦國幾乎是必然到來的插手,這一來一回之下,趙國所要面臨的壓力就比之前要大了很多很多。
關於伐齊之戰,趙何其實是完全投入到了其中,花費了無數的心思,也構思了諸多的想法和計劃。
但是,這畢竟是七雄爭霸的舞臺,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個君王都有不同的性格,每一位大臣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場。
想要把他們通通都算計其中,何其難也!
肥義站了起來,沉聲道:“大王何必自責?自大王親政以來,給大趙帶來的進步有目共睹,如今大趙勢壓天下,難道不是大王領導之功?齊國覆滅在即,雖然有些小小反覆,但老臣等相信只要有大王在此,這天下大勢就脫不出大趙的掌控!”
肥義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極爲堅定。
肥義的心中多少有些擔心。
大王畢竟太過年輕,像今天這樣的失態還是第一次。
如果因此而影響到了趙國接下來的決策和應對,那對於趙國而言絕對是一個非常負面的消息。
所以肥義也是毫不遲疑,第一時間站了出來表達了對趙何的力挺,要穩住趙何的心態。
不僅僅是肥義,其他幾名趙國重臣也紛紛起立,表達了對趙何的支持。
趙何看着肥義等衆臣,心中突然有些觸動。
肥義說得其實沒錯。
這爭霸天下,又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從來都沒有那麼容易。
想想自己的對手,什麼秦昭王、燕昭王、白起、田單、孟嘗君等等等等,哪個不是史書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自己雖然身爲穿越者,有着兩千年的知識體系,有着具體的歷史知識,但若是因此就覺得能夠輕而易舉的吊打這些人,多少還是有些想當然了。
說白了,還是在過去的幾年裡,趙國一路上實在是太過順利,雖然趙何也有所自醒,但終究還是有些飄了,有些疏忽大意。
但,這並不是世界末日。
現在雖然因爲楚國的直接插手和秦國的背後搗亂搞得趙國一時間有些被動,但在伐齊的整體戰場之上,趙國依舊佔據着極爲明顯的優勢。
到了這裡,趙國全面吞併齊國的目標雖然遭遇了巨大的困難,但是還遠遠不到要承認失敗的時候。
一股火焰慢慢的從趙何的心中燃起。
這些傢伙,不會真的以爲這麼容易就能打敗寡人了吧?
可不能得意的太早啊。
《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湣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名姓爲莒太史敫家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