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代又一次見到了穰侯魏冉。
對於這個結果,蘇代一點都不意外。
別說是見魏冉了,見秦王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
誰讓他是代表着趙國而來呢?
即便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趙秦之間的戰爭已經是一觸即發,但無論是魏冉還是秦王,都必須要給趙國這個面子。
大堂之中的火爐燒得很旺,魏冉穿着一身裘皮大衣,整個人微微有些縮着坐在那裡,面前的桌案上擺着好些佳餚,大堂中央還有一個熱酒的方形大尊。
蘇代剛剛進門,魏冉就緊張的揮了揮手讓人把門關上,好隔絕門外的風雪。
蘇代見狀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不到堂堂穰侯,竟然如此畏寒嗎?”
魏冉被這聲諷刺弄得有些不爽,冷笑一聲,道:“本侯聽說使者剛剛冒着大雪從邯鄲而來,居然能夠毫髮無損至此,也是讓本侯頗爲意外啊。”
蘇代坐了下來,笑道:“不瞞穰侯說,接下來讓穰侯意外的消息還有更多呢。”
魏冉的臉上露出了警惕的神情,道:“蘇大夫,你這人口齒伶俐,每一次和你見面都讓本侯勞心費神,實在是沒有什麼意思。這樣吧,本侯今日好酒好菜的給你招待一番,你有什麼話等到明日後日去面見大王的時候再當庭陳述,如何?”
蘇代笑道:“但不瞞穰侯說,蘇代接下來說的事情絕對和穰侯息息相關,難道穰侯真的確定不想聽?”
魏冉滿不在意的揮了揮手,道:“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聽!”
蘇代嘆息一聲,拿起了面前道:“好吧,既然如此,那麼這陶郡之事就等到殿上再說。”
“陶郡?”魏冉聞言臉色頓時一變,不由追問道:“陶郡出了什麼事?”
蘇代雙手一攤,道:“穰侯剛纔不是不想聽嗎?”
魏冉催促道:“蘇大夫,你我乃是知交,些許玩笑話你也當真?陶郡究竟如何了,速速給本侯道來!”
開玩笑,陶郡可是魏冉的封地,也是魏冉的命根子所在。
爲了儘早的控制陶郡,早在得知高唐之戰勝利的消息之後,魏冉就早早的派出了一大批自己的心腹前往陶郡去,爲的就是儘快的掌控這塊地方,將這塊秦國的飛地儘可能的變成自己的獨立王國。
誰不想當第二個孟嘗君呢?
所以,也就無關魏冉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如此失態了。
蘇代不緊不慢的將口中的小牛肉送入腹中,然後長出了一口氣,笑道:“魏國已經發兵攻打陶郡了,若是沒有什麼意外的話,等到河東淪陷之時,也就是陶郡落入魏國手中之日了。”
噹的一聲,魏冉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叮叮噹噹的翻滾了好幾下之後才停了下來,鮮紅的酒液傾倒在地,空氣中開始出現美酒的芳香。
“這不可能!”魏冉嘶聲道:“魏國人明明應該發兵固守河東,而不是去攻擊陶郡!”
蘇代正色道:“事實就是如此,若是君候不相信的話,最多過個三五天的時間,咸陽這邊應該就能夠收到消息了。”
魏冉臉色極爲難看。
蘇代看着魏冉的模樣,心中也是若有所思。
之前認爲秦國方面應該得到了消息,但是從剛剛的試探來看,顯然魏冉對魏趙之間的約定還一無所知。
看來,這秦國人的情報機構似乎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那麼能幹啊。
一想到這裡,蘇代臉上的笑容開始變得越發濃郁了起來。
魏冉回過神來,緊緊的盯着蘇代,臉上一絲兇光閃過:“蘇代,想來這也是你趙國的算計了吧?”
魏冉極爲罕見的動了殺機。
蘇代面不改色,十分淡定的說道:“不瞞穰侯說,正是如此,怎麼,難道穰侯想要遷怒蘇代這麼一個小小使者不成。”
大堂之中突然變得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魏冉突然哈哈的笑了起來:“你我認識這麼多年,蘇大夫還不知道本侯的爲人?方纔本侯一時失態,讓蘇大夫見笑了。來來,本侯向蘇大夫賠酒請罪。”
蘇代笑道:“既然是君候所請,那麼蘇代便卻之不恭了。”
兩人痛飲三杯,氣氛重新變得熱絡了起來。
魏冉笑着對蘇代道:“蘇大夫啊,你可要和本侯說說,你這一次出使大秦,究竟是何意啊。”
蘇代笑道:“是這樣的,吾王仰慕穰侯已久,不忍心看見穰侯遭此損失,所以特地跟魏王打了一個招呼。”
魏冉道:“什麼招呼?”
蘇代道:“不瞞穰侯說,這一次魏國出兵是得到了大趙許可的,所以穰侯的陶郡這一次必然會被魏軍拿下,絕無幸理。”
魏冉的心沉到了谷底,好不容易堆起來的笑容再一次的消失了:“所以,這就是蘇大夫特地千里迢迢來到咸陽的原因?爲了激怒本侯和大秦,好讓秦趙之間徹底撕破臉皮開戰?”
蘇代笑了起來:“穰侯,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楚國爲何突然出兵莒城公然和大趙對峙,這背後的原因別人不清楚,難道穰侯和秦王還不清楚嗎?還是說穰侯當真覺得我大趙君臣都是一羣蠢材,可以隨意讓穰侯玩弄在股掌之中?”
魏冉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蘇代看着魏冉,說道:“但是,這件事情其實還是有一些轉機的,否則的話,蘇代今日也就不會出現在穰侯的面前了。”
魏冉心中一動,道:“什麼轉機?”
蘇代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反問了魏冉一個問題:“穰侯覺得如今若是趙秦之間開戰,誰能獲勝?”
魏冉冷笑道:“尚未打過,又有誰能夠知道結果?”
蘇代大笑:“穰侯這話就有意思了,由穰侯親自掛帥的上郡之戰就這麼被忘記了嗎?”
魏冉臉色越發難看,乾脆再次閉口不言。
蘇代笑道:“我大趙坐擁十萬鐵騎,五十萬雄師,百萬疆土,千萬國民,反觀秦國僻居西陲,所得巴蜀之地也不過是窮山惡水,更兼刁民輩出叛亂多次,如何能夠和大趙相提並論?蘇代在這裡也想要提醒一下穰侯,自信固然是好事,但若是盲目的自信,那便是取死之道了。”
魏冉還是沒有說話。
蘇代嘆了一口氣,道:“若是穰侯對蘇代一直如此冷淡的話,那麼關於穰侯的封地之事,蘇代可就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
“你說。”魏冉的臉龐狠狠的抽搐了一下,他已經看出來了,面前這個該死的趙國使者是打算拿這一點做文章做到底了。
封地丟了,魏冉大可以找秦王另要一處,可是天底下又去哪找像陶郡這樣富庶的地方來作爲封地呢?大梁?還是臨淄?
所以魏冉還真就拿蘇代這個混賬東西沒有任何辦法。
蘇代看着魏冉一臉蛋疼卻又無處發作的表情,心中越發的愉悅了。
趙何曾經在任命蘇代爲小行人的時候和蘇代說過一句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作爲趙國的使者是一件多麼讓人高興的事情。”
這一刻,蘇代覺得自家大王實在是太有先見之明瞭。
以魏冉這般地位,能夠看到他露出這種敢怒而不敢言的表情,可以說是太難得了。
不過蘇代也清楚,魏冉現在已經處在一個爆發的邊緣,倒是不能夠繼續刺激下去了。
蘇代笑道:“說實話,穰侯這些年來和大趙之間的合作也算是相當愉快了,所以呢,這一次大趙雖然下定決心要狠狠的懲罰一下秦國,但吾王也決定投桃報李,給穰侯一些好處。”
魏冉聽得臉色微變,心道誰和你們趙國人合作了?礙於蘇代的後半句話,魏冉終究沒有這麼說出口。
魏冉道:“什麼樣的好處能夠比得上陶郡?”
蘇代道:“陶郡自然是無可代替的,但是大趙將要給穰侯的這個好處,也同樣是無可代替的。”
魏冉臉色一沉:“本侯不喜歡玩這些文字遊戲。”
蘇代笑道:“這並非文字遊戲……罷了,就實話實說吧。穰侯沒了陶郡,那麼自然是要另尋封地,而穰侯的這一處封地,吾王已經幫穰侯給想好了。”
魏冉終於找到一個反擊的機會,出言譏笑道:“什麼地方,咸陽嗎,還是櫟陽?”
這兩個地方是如今秦國之中最大的兩座城池,也是秦國的上一任國都和現任國都。
蘇代搖頭笑道:“當然不是。這個新封地嘛……其實就是河東。”
魏冉聞言大笑。
蘇代不急不忙的給自己斟了一爵美酒,笑眯眯的一飲而盡。
魏冉不無嘲諷的看向蘇代:“怎麼,難道趙國當真要坐視大秦拿下河東?”
雖然在這之前,秦國高層內部對於出兵中原或者河東有所爭執,但在有一點事無論是秦王還是魏冉都有着同樣的看法——趙國絕對不可能對秦國的出兵無動於衷。
現在,這個趙國使者蘇代居然跑來說,要把河東郡送給魏冉當成新封地?
“真是笑話!”魏冉毫不猶豫的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蘇代將空了的酒爵放下,十分滿意的吐出一口氣:“蘇代還可以再告訴穰侯一個消息,就在蘇代從邯鄲出發之前,魏王剛剛和吾王簽訂了協定,將整座河東郡都盡數割讓給了大趙。”
魏冉笑得更加大聲了,就算是連連咳嗽都不願意停止下來,好像要笑到斷氣去了。
蘇代繼續含笑飲酒。
不知何時,大堂之中的笑聲消失了。
魏冉冷冷的看着蘇代:“此事當真?”
蘇代伸手一指自己:“我,大趙使者。”
魏冉呸了一聲,道:“所謂縱橫家,皆是滿嘴謊言之徒!”
蘇代哈哈一笑,伸手拿起了一條小羊腿,有滋有味的啃了起來。
他可是好久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魏冉臉上的表情越發的冰冷:“魏國憑什麼割讓河東郡給趙國?”
蘇代露齒一笑,嘴脣油得發亮:“因爲魏國守不住河東郡,所以只能拿陶郡作爲交換,但是又不甘心把河東郡白白讓給秦國,乾脆就割讓給了大趙。”
魏冉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理由,又問道:“那麼趙國又爲何要將河東郡……”
魏冉猶豫了一下,還是蘇代補充了下半句話:“贈送給穰侯作爲封地。”
魏冉道:“趙王真就這麼好心?”
蘇代道:“河東雖好,但眼下大趙無暇顧及。若是送給穰侯,想必穰侯也會就此在秦王面前美言兩句,讓秦趙之間重歸於好。”
“好讓你們趙國安安心心的吞併齊地?”魏冉冷笑道:“趙王就不擔心丟了自己的面子嗎?”
蘇代道:“面子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打出來的,只要大趙的拳頭還在,就沒有任何人不敢給大趙面子。”
魏冉拉回了話題:“所以,趙國當真要把河東郡割讓給大秦?”
蘇代將已經被啃得乾乾淨淨的小羊腿拍在了桌子上,正色道:“不是割讓給秦國,是贈送給穰侯作爲封地。”
魏冉細細的品味着這裡面的說法,突然臉色一變,目光重新變得凌厲起來:“趙王這是想要離間大王和本侯之間的關係?”
蘇代聳了聳肩膀,道:“如果穰侯這麼認爲的話。”
魏冉冷笑道:“本侯完全可以不接受,反正河東也不是打不下來。”
蘇代道:“即便是穰侯不接受,那還有新城君、涇陽君和高陵君。”
魏冉道:“本侯一句話,他們也不會接受。”
蘇代道:“那大趙還可以把河東送給太后作爲養邑,不知穰侯能否用一句話說動太后呢?”
魏冉啞口無言,半晌之後咬牙道:“那本侯還可以直接進宮面見大王,將你們趙國人的陰謀如數說明!”
蘇代突然大笑:“這麼做的確是對秦國有好處,但是蘇代在這裡想要請問一句,穰侯這般忠心爲國,又能得到什麼呢?秦王的無比信賴嗎?”
又是一個酒爵被扔在了地上,兩個酒爵當的一下碰在一起,都飛出去很遠。
大堂中央的火爐裡火焰很盛,此刻的魏冉也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火爐。
蘇代伸頭看了看,從鼎中撈出了一個魚頭放在餐盤上,熱氣騰騰的。
魏冉死死的盯着蘇代,看着這個傢伙把一個大約成年人拳頭大小的魚頭啃得乾乾淨淨。
“說吧,趙王究竟想要什麼?”魏冉最終還是選擇了屈服。
蘇代擡起頭,笑道:“二十萬河東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