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渠城。
蒙驁站在城牆之上,注視着北方的草原,默然久久無言。
城外除了道路之後就是草地和森林,再遠一些還有大大小小高低不平的丘陵,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生機盎然,很少有人能夠想到在不久之前這裡發生了怎麼樣的一處慘劇。
直到今天,當日的情形還是讓蒙驁無法忘懷,歷歷在目。
趙軍並沒有殺人,但依舊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那一天、以及更晚一些的時候死去了。
他們的死去是因爲趙國人,也是因爲蒙驁自己。
在那之後的許多時候,蒙驁的心中都在回想着另外一個念頭。
如果說當日自己不是直接關閉了城門,而是率領城中的所有部隊出城和趙軍全力相博的話,事情會不會就能夠變得更好一些。
誠然,用兩萬步兵去迎戰三萬騎兵似乎顯得有些愚蠢,但是……誰又說得清楚,真正打起來之後的結局會是如何呢?
以少勝多這種事情也是很常見的,不是嗎?
蒙驁知道,自己已經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一陣腳步聲從他的身後響起,隨後是郡守陳維的聲音:“蒙驁將軍,城池的加固都已經差不多了。”
蒙驁回過頭來,看着面前的陳維。
雖然說陳維是魏冉一脈,從政治的角度來說屬於蒙驁的政敵,但不得不說的是,這位郡守確實是一個十分具有能力的人。
在之前趙軍撤走之後,陳維在蒙驁的建議(或者說命令)下打開了城門,收容了大約兩萬多的流民。
這些流民入城之後確實造成了不少的問題,一方面是城中的空間明顯被擠壓,另外一方面諸多犯罪事項也接連出現。
於是陳維提出了一個建議,那就是將流民們全部徵用起來,讓他們負責修築和加固城防,以從官府處獲得糧食。
這個建議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不但讓官府獲得了大量的人力來對城池進行加固,同時也有效的將勞動的流民和本地居民分割開來,並且起到了賑濟的作用,可以說是一舉三得。
蒙驁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郡守辛苦了。”
陳維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也是理所應當,倒也談不上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只不過……”
陳維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開口道:“蒙驁將軍,這兵災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如今已經是夏天了,雖然穀子是無法種植,但若是能夠早些結束戰爭的話,那麼流民們回家之後還來得及種一些其他作物,再晚一些的話就真的來不及了。”
蒙驁默然半晌,道:“陳郡守,此事我也不知。”
蒙驁負責的這一處義渠郡,說起來只是也只能夠算是側翼,白起那邊纔是真正的主力方向,這場戰爭結局如何、什麼時候結束,顯然都應該是由白起方面來決定的。
說起來,蒙驁其實從之前咸陽傳過來的軍情之中得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說宜陽失守、白起退守函谷關這些,但蒙驁看着一臉疲憊的陳維,決定還是不要給這位盡職盡責的郡守再添加更多的心理壓力了。
陳維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兩人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之後,陳維再度開口:“趙國人……這義渠,現在怎麼樣了?”
蒙驁道:“廉頗的主力在涇陽,趙奢去了泥陽。”
陳維目光深邃,看着蒙驁沉聲道:“蒙驁將軍,你說這義渠還能守得住嗎?”
這一次,蒙驁沒有任何的遲疑和猶豫:“當然是可以的。”
突然,蒙驁若有所感,擡起頭來,朝着東南方向望去。
陳維幾乎也是同時察覺到了動靜,和蒙驁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在東南方的地平線上,無數塵煙滾滾,騎兵和戰馬在煙塵之中若隱若現,紅色的大旗迎風飄揚,無比顯眼。
蒙驁眯起了眼睛:“是趙奢。”
尖銳的鳴鉦之聲在城中響起,城外的民夫蜂擁入城,衆多秦軍將士們紛紛登上城頭。
所謂望山跑死馬,從視線盡頭的地平線來到義渠城的城下即便對於騎兵來說都是一段很不近的距離,再加上無論是蒙驁還是城中的軍民對此都早有準備,因此當趙軍真的殺到了義渠城之前的時候,整個義渠城已經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正式進入了作戰狀態。
蒙驁並沒有離開城頭,而是就站在那裡靜靜的注視着城下的趙軍。或許是他的這個行爲給了陳維勇氣,陳維雖然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是站在蒙驁身後同樣也沒有離開。
蒙驁注視着趙軍騎兵最前方紅旗所在的方向,他知道那裡就是這支趙國騎兵的主將趙奢所在的位置,然而讓蒙驁有些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趙國的大隊騎兵完全沒有任何遲疑的就從義渠城外繞了過去,徑直朝着西方而去。
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兩刻鐘時間,數千名趙國騎兵徹底的拉開了和義渠城之間的距離,在蒙驁的視線之中變得越來越小。
蒙驁身邊的陳維見狀頓時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的說道:“他們居然沒有攻城?”
蒙驁平靜的說道:“趙奢的手底下只有不到一萬騎兵,他不可能攻城的。”
陳維臉上露出了費解的表情:“可是,如果不攻城的話,他又爲何會出現在此地?”
蒙驁想了想,道:“應該是去和廉頗會合了。”
陳維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若是如此的話,那麼義渠城和泥陽城豈不是短時間內不會受到趙國侵擾了?”
其實陳維的心中還有一個更加樂觀的想法,那就是趙國人說不定已經準備撤軍了……
當然,在沒有得到確切的情報之前,陳維覺得這個想法還是自己在腦海之中想一想就可以了。
蒙驁嘆了一口氣,道:“是啊,但是如此一來,涇陽城那邊恐怕就有大麻煩了。”
陳維表情一滯,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們能做些什麼?”
蒙驁想了想,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向泰一神祈禱。”
陳維沉默片刻,道:“那本官讓人去準備香案,等會你我一起?”
蒙驁道:“好。”
……
兩天之後,趙奢見到了廉頗。
廉頗率軍駐紮在距離涇陽城大約二十里之外的地方,從營地之中向西看去就可以看到涇陽城的城牆。
當趙奢看到廉頗的時候,廉頗正拿着一大塊牛大骨,啃得津津有味。
趙奢一屁股坐到了廉頗的身邊,毫不客氣的從廉頗面前冒着陣陣香味的大鼎之中撈出了另外一塊牛大骨,也不嫌燙,吹了幾下之後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廉頗看了趙奢一眼,問道:“有酒嗎?”
趙奢想了想,反問了一句:“軍法官被你暗殺了?”
廉頗呸了一聲,從口中吐出了一塊牛骨頭渣子:“你在胡說些什麼呢,那是給軍醫用的。”
趙奢這纔想起來,好像最近隨軍的醫者們確實是開始將酒用來消毒傷口,而且好像還要經過一個什麼特別的步驟,好像是叫做……蒸餾?
據說還是從宮中傳出來的。
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麼一回事,但自從所謂的酒精消毒開始應用之後,趙軍傷員的死亡數就出現了明顯的下降。
在想明白了之後,趙奢倒也不囉嗦,十分乾脆的說道:“有一些,等會我讓人給那邊送過去。”
廉頗將被啃得乾乾淨淨的牛骨扔到了一邊,口中嘖嘖兩聲:“看你這個樣子,好像在泥陽那邊撈了不少啊。老實交代,有沒有什麼好東西?”
趙奢給了廉頗一個無語的眼神,道:“義渠人又不是中原人,他們的家中根本就沒有錢……馬倒是多了五千匹,你要是喜歡的話等會自己去看看,挑幾匹出來。”
廉頗嘁了一聲,道:“馬本將軍這邊多得是,還用找你去挑?對了,泥陽那邊的馬就這麼少?”
趙奢道:“不少了,至少兩萬多匹馬,不過老的小的也不少,五千是我選出來的好馬,其他都殺了。”
廉頗嘆了一口氣:“一萬多匹馬全殺了……你還真是夠浪費的。”
趙奢道:“我們是騎兵,不是馬伕。反正是秦國人的馬,而且馬肉保存的時間也長。”
廉頗聳了聳肩膀,道:“你說是,那就是吧。行了,讓你的人休息兩天,然後我們去辦大事。”
“大事?”趙奢略微有些意外的擡起頭來看着廉頗:“你不會打算去打涇陽吧?”
廉頗哈哈一笑,道:“我聽說秦國什麼四貴之中就有一個傢伙叫做涇陽君,是現在秦王的親弟弟,你說我們要是真的把涇陽圍起來的話,秦王會不會就直接發兵來救,不讓他的人在城裡當縮頭烏龜了?”
趙奢不假思索的說道:“絕無可能。”
廉頗豎起了眉頭,顯然對於自己的提議遭到如此乾脆的反駁而感到不滿,道:“你都沒有試過,怎麼就如此下斷言?大王可是教育過我們,說‘實踐出真知’,還讓我們不要紙上談兵,你都忘記了?”
趙奢道:“我當然沒有忘記,我想要告訴你的是這個涇陽君是秦國四貴的一員,而秦國四貴和秦王之間乃是爭權奪利的關係,若是我們真的把涇陽打下來的話,秦王可能還會感謝我們呢。”
廉頗啞然半晌,一拍大腿,道:“罷了,反正這涇陽城也就是個蕞爾小城,拿不拿都無關緊要了。若是因爲這點小地方而損失本將軍麾下的精銳,別說是大王要責怪了,就是本將軍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啊。”
趙奢忍不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廉頗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對着趙奢低聲道:“你難道不覺得,這義渠之地已經被我們搜刮得差不多了嗎?”
趙奢聽着這句話,整個人若有所思,一時間都忘了繼續啃食手中的牛骨。
三日後,一份急報送入咸陽。
廉頗率領三萬趙國騎兵,穿過秦國義渠郡西部,南下進入了秦國隴西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