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剛放亮,秦國的大軍就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出發了。
心事重重的穰侯魏冉早早就已經起來了,去找了白起。
他想要儘可能的掌握眼下的情況。
根據白起的彙報,至少有超過二十萬的咸陽民衆跟隨着秦王的大軍一路逃難而來!
這無疑是一個十分驚人的數字,同時也是咸陽軍民對於秦國信心的表示,但魏冉非常清楚這種信心的代價是什麼。
以秦王而言,擁有着七萬大軍護衛的他自然是能夠順順利利的走,但是除開這支大軍之外,剩下那些沒有來得及趕上、或者沒有資格進入到這支大軍之中獲得庇護的人就相當的悽慘了。
無數大秦立國以來嚴令禁止的犯罪事件正在這條逃亡之路的許許多多個角落之中不停的發生,整個大秦自從商君以來確立的法家制度好像已經完全成爲了笑話,沒有人再去考慮什麼法令,殺戮和掠奪隨處可見,甚至就連秦軍的這座臨時大營之外,一個夜晚過去之後都多出了數百具的屍體!
死亡的並不只有平民,有一名秦軍的百將十分意外的認出了自己一家人的屍體,而他的父親則是咸陽城之中相邦官邸的一名文書。
當正好在附近的魏冉聞訊而至,看着這名自己還有些印象、平日裡頗爲勤懇任職的文書一家上下十幾口慘死的情形,還有其中那些女子身上所出現的讓人憤怒無比的傷痕,這位穰侯一時間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當然非常清楚趙國人還沒有追上來,所以能夠對這些大秦的子民幹出這種慘無人道之事的,只有另外的那些大秦子民!
這就是本侯爲之效力了大半生的大秦?
但更加讓魏冉無奈的是,他甚至都不能夠爲這家慘死的人做些什麼。
因爲大軍立刻就要出發了,因爲趙國人隨時都有可能從後面追上來!
魏冉幾乎是逃離了這個地方。
很快,魏冉就見到的秦王。
秦王坐在車駕之上,雙眼之中佈滿了血絲,雖然整個人看起來依舊還是那個極具威嚴的大王,但魏冉能夠感覺得出來,自家的大王在過去的那個晚上想必也是沒有睡好。
“找到太后和涇陽君了嗎?”秦王對着魏冉問道。
魏冉臉色一僵,然後輕輕搖了搖頭,道:“大王,逃難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沒有時間去找。”
不知爲何,魏冉的心中突然產生了幾絲怒氣。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着這兩個蠢貨!多少大秦的子民跟隨着你而來,因爲你的錯誤決定而在生死和絕望的邊緣掙扎,你卻在這裡詢問你的父親和弟弟!
但隨後,魏冉又陷入了一陣無言。
秦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些民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說秦王的責任最大的話,那麼他穰侯魏冉作爲秦國的相邦顯然也是毫無爭議的第二責任人。
五十步笑一百步。
魏冉的身體猛的一晃,巨大的負面情緒從腦海之中洶涌而出,幾乎擊垮了這位縱橫秦國政壇數十年的常青樹。
“穰侯,你沒事吧?”秦王敏銳的察覺到了魏冉的不對勁。
魏冉十分勉強的笑了一下,道:“多謝大王關心,臣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昨天有些休息不好罷了。”
秦王靜靜的看着魏冉,道:“如今大秦正是多事之秋,穰侯作爲大秦支柱,萬萬不可在此時倒下啊!”
秦王並不是發自內心的關心,但這句話卻是發自內心的真話。
就如同秦王倒下之後魏冉一個人不可能收服秦國本土派並支撐起整個大局一樣,魏冉一旦倒下,以他爲首的四貴楚國派叛離秦國也是很大概率發生的事情。
魏冉十分鄭重的朝着秦王行了一禮,道:“請大王放心,臣若是不能見到大秦收復咸陽,那便是死也不會閉上眼睛的。”
在這一刻,這兩名多年來一直勾心鬥角的舅侄之間,極爲罕見的出現了一種同舟共濟的氛圍。
數十萬秦國軍民,沿着咸陽南方的馬路浩浩蕩蕩的穿過原野和丘陵,朝着南方高大的秦嶺山脈而去。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十分的順利,雖然依舊有着民衆不停的掉隊和倒下,但對於逃亡在第一線的秦王以及七萬秦軍來說,這些終究是眼不見心不煩的事情。
反倒是從後面追來的廉頗有些忍不住了。
“混賬東西,這些傢伙把民衆帶着逃亡,然後就一點都不管了嗎?”
咒罵歸咒罵,廉頗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任何的心情去幫秦國人收拾這個爛攤子,事實上在一夜的急行軍之後廉頗同樣也是十分的疲憊。
終於,在廉頗視線的盡頭,秦軍的黑色旗幟若隱若現。
廉頗大喜過望:“終於追上了!”
在廉頗身邊,四千名龍驤軍士兵們同樣也是一個個精神振奮。
在出發之前,所有的龍驤軍將士就都知道自己在追擊着什麼人。
那可是秦王啊!
只要能夠抓住秦王,那該是多大的功勞?
廉頗來不及細想,整個人立刻從腰間拿出了長弓。
響箭劃破天際,驚起林間羣鳥無數。
“二三子,隨本將軍一起上!”
不需要任何的換裝,廉頗就這麼帶着四千名龍驤軍士兵,在無數馬路上秦國民衆的驚叫之下,轟然撞入了猝不及防的秦軍後陣之中。
刀劍在揮舞着,輕而易舉的收割着一條又一條的性命,面前的這支秦軍幾乎是一下子就被廉頗所率領的龍驤軍給擊潰了。
即便是在一個月之前,這都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但在這一個月以來接連的失敗再加上就連大王和太后都要南逃的這個事實已經無情的摧毀了衆多秦軍將士們的士氣,讓他們從一羣勇猛善戰的惡狼變成了驚恐怯懦的綿羊!
廉頗殺得興起,不由放聲大笑:“秦無人乎!”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廉頗突然心生預警,視線的餘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來不及細想,猛的低頭趴在了馬背之上。
“嗖”的一聲,一支箭矢猛的從廉頗的頭頂飛了過去。
廉頗心中暗呼僥倖,擡起頭來正打算看看究竟是哪一個傢伙竟然玩這種卑鄙無恥的偷襲把戲,但是當他真正擡起頭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是一下子就愣住了。
就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無數黑色的大旗飄揚,衆多秦軍士兵們組成了方陣,長槍如林刀劍無數,更有衆多秦國將軍齊聚,無數目光落在廉頗身上,充滿殺機。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
就在這無數秦國人的最中間,一家極其高大的馬車之中,一名充滿了威嚴的男子就坐在那裡,居高臨下的注視着廉頗。
在這名男子的身邊分別站着兩個廉頗的老熟人,一個是白起,另外一個則是蒙驁,兩人都是一臉嚴肅,緊緊的將男子護衛住了。
廉頗當然認得這名男子。
正是當今秦王嬴稷!
原來廉頗在不知不覺間殺得興起,竟然是一路殺穿了整個秦國後軍,直接殺到了秦王所在的中軍!
來不及細想,廉頗下意識的舉起了手中沾滿鮮血的馬刀,用力的揮舞了一下。
“秦王,吾奉吾王之命,請你到邯鄲一行!”
廉頗幾乎是用盡了自己喉嚨之中的最後一點氣息,聲嘶力竭的將這句話給喊了出去。
下一刻,他就看到在對面的秦王朝着自己點了點頭,然後——
廉頗用力的一夾馬腹,吼道:“跑!”
話音落下,廉頗胯下駿馬猛然竄了起來,瞬間離開原地。
幾息時間過後,數以百計的箭矢從空中落了下來,將廉頗剛纔身處之地瞬間變成了一片由箭矢所組成的叢林,無數箭矢沒入地面,尾羽不停顫動搖晃。
“撤退,撤退!”
一刻鐘之後,趙軍騎兵們在廉頗的率領下遠離了戰場。
“不用繼續追擊了。”秦王看着廉頗遠去的身影,淡淡的說道:“儘快南下吧。”
遠處,廉頗十分不爽的吐了一口唾沫。
“這些秦國人,看來還是沒有被大王完全打傻啊。”
在廉頗想來,自己這邊最佳的情況肯定就是直接衝上去然後來一個擒賊先擒王,拿下秦王之後秦國所有部隊隨之土崩瓦解,緊接着自己也就是萬軍叢中俘虜秦王的趙國大英雄大好漢了。
雖然這樣子有點對不起趙奢好兄弟,但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
然而事實證明,廉頗還是想多了。
秦國人雖然撤出了咸陽,雖然一路上秦國底層民衆的悽慘情形歷歷在目,但底層和高層、被統治者和統治者們的生活從來都不是一回事,即便是在逃亡之中也是如此。
秦軍的士氣確實已經不足了,所以纔會如此的疏於防備,纔會上來就被廉頗這麼輕而易舉的衝殺了一波。
但問題在於秦王的手中依舊有着一支足以依靠的、還能夠作戰的核心力量,只要廉頗無法消滅這支核心力量的話,那麼廉頗就沒有辦法達成自己的目標。
以廉頗手中的四千騎兵,做到這件事情其實是很有難度的。
有人提議道:“將軍,我們可以先換上鋼甲衝他一波!”
廉頗搖了搖頭,道:“都已經趕路一個晚上了,這個時候換上鋼甲,怕是還沒衝進秦國人的陣地裡,人和馬就都先累死了。傳令下去,原地休整一個時辰再說!”
廉頗也想明白了,反正秦王就在眼前,距離子午道的入口還有至少二十多里路,以步兵的正常行軍速度來說也得一個白天,就讓他們先走上幾裡地也沒什麼要緊的。
在安排好了警戒事宜之後,廉頗也是完全不廢話,直接找個樹樁子把馬一栓,然後就躺在了草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很快,在廉頗的身邊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聲。
正當廉頗帶着自己剛剛浴血奮戰完畢的好兄弟們呼呼大睡的時候,因爲他的突然到來和襲擊,原本情緒還算穩定的秦國君臣,就好像是一個突然被加溫到了沸點的油鍋,瞬間冒出了無數的氣泡,炸開了。
在秦王的面前,無數大臣聚集起來,激烈的爭吵着。
“大王,必須要加快速度了!”
“大王,若是被趙國人纏上,後患無窮啊。不如安排一支偏師斷後,爲大軍爭取時間!”
“大王,老臣覺得那麼多的馬車壇壇罐罐實在是過於拖累大軍速度,必須要將其丟棄,也好讓大軍輕裝前進!”
“簡直是胡說八道,馬車裡面的東西那都是……大秦人的心血!怎能隨意丟棄?”
“那你就抱着你的馬車去等趙國人追上來,然後把你和你的馬車一起燒死吧!”
“不當礽子,真真是不當礽子!”
一時間,所有的禮義廉恥都被拋在了一旁,衆多秦國大臣們也顧不得什麼臉面涵養,就這麼在秦王的面前肆無忌憚的吵鬧了起來,甚至不少人說着說着已經是怒容滿面,挽着袖子看上去準備都要大打出手了。
秦王輕輕的咳嗽了一聲,道:“夠了。”
吵鬧依舊在繼續。
秦王嘆了一口氣,朝着一旁的蒙驁示意了一下。
蒙驁大步向前,一拳直接打在了一名口沫橫飛吵鬧得最爲大聲的秦國老臣太陽穴之上,讓他的話語瞬間戛然而止,隨後又一腳踹在了另外一名秦國大臣的肚子上,直接將這名秦國大臣踹出了好幾丈遠,撞倒了好幾個人之後才砰一聲掉在地上,吐血半晌不起。
秦王冷冷的說道:“把這兩人和他們所有的家眷族人都趕出去,寡人的軍中不留這樣的廢物。”
瞬間鴉雀無聲。
秦王看了一眼身邊的白起,道:“你怎麼看?”
白起沉聲答道:“回大王,臣覺得廉頗應該只是在聽說了大王南巡的消息之後匆忙趕來,身邊恐怕就只有那幾千騎兵,對我軍而言恐怕造不成什麼威脅。”
白起此言一出,頓時人羣之中傳出了好幾聲大喘氣。
秦王臉色微微一動,道:“說下去。”
白起道:“但問題在於,廉頗所部雖少,但他的趕到卻足以說明趙國人的騎兵大軍恐怕也已經在不遠處了。”
又是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有些秦國大臣受不了這種先揚後抑的刺激,臉色瞬間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的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暈倒。
秦王臉色依舊不變,問道:“那麼依你之見,究竟如何是好?”
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魏冉突然插了一句話。
“既然廉頗所部數量甚少,那麼我們就不能想想辦法,把廉頗這一支給直接吃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