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應侯府。
範睢的心情很不好。
非常的不好。
雖然纔剛剛回到咸陽沒有幾天,但是整個咸陽城之中那紛紛擾擾的流言,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傳到了範睢的耳中。
讓範睢非常憤怒的是,大部分的流言之中都認爲如果不是範睢慫恿秦王稷發動這一次伐楚之戰的話,那麼秦國根本就不可能失敗!
見鬼,難道這些愚蠢的東西不知道,其實範睢從頭到尾就不希望進行這一戰麼?
難道這些愚蠢的傢伙就不知道,範睢甚至爲了這一戰而不惜保舉自己的死敵白起作爲主將嗎?
事實上在這一戰之中,範睢覺得自己大部分時間裡的意見都是正確的。
可正是這些正確的意見,卻被秦王稷、被秦國大部分的人給完全無視了!
如果說這僅僅是些許流言,那倒也罷了,畢竟紅眼病是無處不在的,從來也死不完的。
自從範睢當上相邦之後,那些攻擊範睢的流言便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範睢的心中非常的清楚,這些流言之所以是流言而沒有成爲現實,原因其實非常的簡單,那就是秦王稷不願意讓這些流言成爲現實。
在秦國,只要秦王稷不願意發生的事情,那就一定不會發生!
所以範睢的相位雖然一直以來不知道引來了多少覬覦,但由於有秦王稷的保護,這個位置一直都是穩如泰山。
可現在不同了。
自從那天謀和歸來的秦王稷極其罕見的當場怒罵了一通範睢之後,範睢就有一種感覺。
自己可能要被罷相了。
雖然說自從長平之敗後,範睢的相位就一直算不上穩固,但是直到那一天,範睢才真正的產生了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
更讓範睢不安的是,從洛邑迴歸咸陽這幾天的路程之中,秦王稷甚至都沒有召見過範睢一次,也沒有和範睢說過哪怕一句話!
這一切的一切都加深了範睢的危機感。
爲了活命,範睢其實也不是沒有做過努力。
在接連數次進宮求見秦王稷遭到拒絕之後,範睢又將目光投向了秦國太子安國君趙柱。
作爲太子,安國君在秦國、尤其是在秦王稷的心中有着很強的影響力,如果趙柱肯幫忙勸說秦王稷的話,這件事情很有可能還有轉機。
但是讓範睢無比憤怒的是,安國君趙柱卻偏偏在此時此刻稱病不出,拒絕了一切探訪。
不用說,被拒絕的人當然也包括了範睢在內。
那麼問題來了,除了安國君之外,秦國之中還有人能夠在秦王稷面前保住範睢的相位麼?
答案是沒有。
範睢現在感覺自己就好像是一隻被困在籠中的猛獸,明明看到了那黑夜之中步步逼近的森冷刀光和死神的腳步聲,但卻對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無可奈何。
逃?商鞅就是前車之鑑,在秦國嚴密得連住個客棧都要出示通傳的制度下,逃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要是不逃的話,留在咸陽之中豈不是和等死無異?
就在這個時候,範睢居然還從心腹的口中聽到了這麼一個消息。
“咸陽城中有一燕人說客名曰蔡澤,其人曾於衆人面前揚言,若是能夠得到大王召見,則大王必定將範君罷相,而命蔡澤爲相!”
範睢這一聽心裡就非常、非常、非常的不舒服了。
現在竟然連區區一個來自燕國的、名不見經傳的說客都能夠騎到吾範睢的頭上拉屎拉尿,用吾範睢之名來刷聲望了?
這特麼能忍?
不能!
所以範睢就把蔡澤召來了。
作爲秦國相邦,想要在咸陽城之中找一個人還是非常簡單的。
在看到了蔡澤之後,範睢的嘴角先是露出一絲笑容,隨後臉色又立刻變得更加的陰沉了。
就是這麼一個醜八怪,也想要踩着吾上位?
蔡澤大大咧咧的來到了範睢的面前,對着範睢做了個揖:“燕人蔡澤,見過應候。”
範睢頓時大爲光火。
這個蔡澤不過就是一個布衣之士罷了,吾乃是堂堂大秦帝國相邦,更被大王封爲應候,汝在吾面前居然不行大禮,僅僅是做了個揖?
範睢惡狠狠的盯着蔡澤,說話時候的語氣比冬天的寒冰還要更加冰冷幾分:“吾嘗聽人言,汝欲取代吾而爲秦國相邦,可有此事?”
蔡澤不慌不忙的點了點頭,道:“迴應候,確有此事。”
範睢冷笑道:“汝何德何能,竟敢出此狂言!”
蔡澤面對着範睢的質疑,面上並沒有任何的驚慌,而是笑道:“應候可知文種、商君、吳起之事乎?以吾之見,應候不久當步此三人後塵矣!”
文種,越國大夫,曾經幫助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最終擊敗吳王夫差復國成功。但最後卻因爲功高震主被勾踐所忌,落得個賜劍自殺的下場。
商君,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商鞅。商鞅主持了一次徹底改變秦國命運的變法,但是卻在秦孝公死後被秦惠文王車裂,死無全屍。
吳起,魏國軍事家、改革家,大名鼎鼎、一度天下無敵的魏武卒就是由吳起一手創建,在吳起的率領下魏國攻佔了秦國的河西之地,將秦國的疆域壓縮到極致,幾乎讓秦國走到滅國的邊緣。
魏文侯死後吳起被罷黜,隨後逃奔楚國被楚悼王任命爲令尹,在楚國展開變法,讓楚國迅速變得強大起來,接連擊敗老東家魏國,讓魏國開始從巔峰滑落。
但吳起的變法得罪了楚國的舊貴族,楚悼王死後,吳起被舊貴族們亂箭射殺於楚悼王的屍體之上。
這三個傢伙雖然經歷的事情不同,但總結起來就是一個詞——不得好死。
如今蔡澤用這三個人的命運來形容範睢,也就是指明瞭說範睢以後也是不得好死的了。
因此範睢聽了這番話之後自然便是勃然大怒,反駁道:“蔡澤,汝此言何其荒謬也!若此三子者,皆乃安社稷、立百姓、擴疆土、忠君王之人也。固義之至也,忠之節也。是故君子以義死難,視死如歸;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士固有殺身以成名,雖義之所在,雖死無所恨。何爲不可哉?”
簡單的來說就是一句話,這三個人死了也被天下認爲是忠義之士,那麼我範睢要是能夠和他們一樣以忠義之名而死,那又有何不可?
範睢覺得,自己這麼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說出去之後,這個蔡澤應該會閉上嘴巴,然後灰溜溜的滾出這扇門去了吧?
然而範睢並沒有想到的是,蔡澤在聽到了範睢這番話之後非但沒有任何的受挫,反而嗤嗤的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極爲嘲諷。
在笑了好一會之後,蔡澤纔開口說道:“應候此言差矣。澤敢問應候,若是以對秦國立下之功勞而論,應候比之武安君如何?”
範睢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吾之功勞,遠不如武安君也。”
範睢的這番話倒還真不是謙虛。
要知道白起自從嶄露頭角以來,一共爲秦國奪得了河東郡、三川郡、南陽郡、南郡以及半個河內郡,將秦國的疆域擴張到了原先的兩倍之多。
這潑天的功勞別說是範睢了,就是從秦國立國到現在爲止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和白起的功勞相提並論。
蔡澤繼續說道:“以武安君之大功,如今境遇如何?”
範睢張了張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蔡澤又道:“以武安君之大功,一旦秦王不喜之,尚且落到如今之境遇。那麼吾想請問應候,若是有一日秦王亦不喜應候,則應候屆時下場又當如何?”
“夠了!”範睢突然重重的一拍面前的桌子,喝道:“不用再說了!”
然而蔡澤的話語還在繼續:“應候,吾已明言至此,爲何還不明悟?若再如此,便是應候自取滅亡也!”
蔡澤的話,好像一把把刀子一樣狠狠的扎進了範睢的內心之中,讓範睢整個人生疼生疼的,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難道吾範睢英明一世,最後卻只能夠落得個死路一條?
就在範睢幾乎要陷入絕望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蔡澤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下一刻,範睢突然悟了。
這位秦國的相邦突然一下子長身而起,朝着面前這僅僅不過是一介布衣白身的蔡澤深深的行了一禮。
“還請先生救吾!”
正因爲低着頭,所以範睢沒有看到的是,在他低頭的時候,蔡澤臉上露出的那一絲得計的笑容。
其實即便是範睢看到了,那可能也改變不了什麼了。
畢竟沒有人比範睢更加的清楚,此時此刻的範睢,到底是在面臨着怎麼樣的一條絕路!
只要能夠有機會擺脫這個身死族誅的命運,那麼就算是再渺茫的機會,範睢也一定不會去錯過的!
蔡澤坐在那裡受了範睢一禮,等到落座之後的範睢一臉懇求的看着自己,充分的享受了一下這小小的虛榮心之後,這纔不急不忙的開口了。
“若以澤之見,此事易爾。”
範睢心中一喜,忙道:“還請先生教吾。”
蔡澤對着範睢笑道:“應候難道未曾聽聞過陶朱公之事乎?若效仿陶朱公急流勇退,自可解此殺身之厄。”
“陶朱公?”範睢聞言心中便是一動。
陶朱公范蠡,和文種同爲越王勾踐的左膀右臂,是幫助勾踐復國的大功臣。
但和文種最後慘死的下場不同,范蠡在幫助勾踐復國之後便辭官而去,更三度經商而三度鉅富,得享天年而終,傳爲美談。
但想了想之後,範睢又搖了搖頭,嘆道:“先生有所不知,吾即便此刻欲效仿陶朱公之舉,但若辭官之後有宵小之輩於大王面前攻訐於吾,吾亦是死路一條也!”
蔡澤搖頭道:“應候此言差矣,以澤之見,若是應候辭官,則必定被人攻訐也。但若是有人能於秦王面前爲應候開脫,應候又如何會慘遭橫死?說不得當能得享天年而終矣!”
範睢聽到蔡澤的這番話之後,身體就是一震,雙目之中突然爆發出一陣精光,死死的盯着蔡澤。
蔡澤面色不變,笑吟吟的看着範睢。
良久之後,範睢臉上突然陰霾盡去,仰天爆發出一陣暢快無比的大笑。
“來人啊,且備好酒席,吾今日要和蔡澤先生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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