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來了。
來的不只是他的人,還有他的劍。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這說的便是燕趙遊俠。毛遂身爲趙人,自然也是遊俠的一員。
無劍,何以稱俠?
作爲使團的成員,毛遂原本應該在偏殿之中等候這一次楚國大朝議結束,而並非出現在這處大殿之中。
但他就是來了,而且還帶着他的劍。
如果說先前的毛遂好像一柄被扔在兵器譜某個角落無人問津的破舊古劍,根本沒有人會去注意到他的話,那麼此刻的毛遂整個人腰身挺直,目露精芒,宛如一柄鋒利寶劍,正在緩緩出鞘。
毛遂步伐堅定,面色沉靜,整個人拾階而上,從大殿門口一步步的來到了虞信的面前,然後朝着虞信開口。
“大人,合縱之利害,不過三言兩語便可決耳,今日中而言之,日落卻不得決,何也?”
(就趙楚聯合抗秦這點破事,那不是兩句話就定下來的嗎?怎麼從中午吵到現在,都特麼還沒個結果呢?)
毛遂這一進來,瞬間就吸引了大殿之中所有楚國君臣的目光。
楚王元見這毛遂不經通傳昂然直入大殿之中,頓時覺得自己楚國國君的威嚴受到了挑釁,心中大爲惱怒,於是不等虞信開口便先沉聲道:“虞卿,此爲何人也?”
虞信看了一眼毛遂,突然反應過來,心中暗叫糟糕。
要知道這裡可是楚國的鳳宮,你毛遂身爲外臣這般不請自來毫無禮數,可以說是犯了外交上的大忌。
老實說,就算是楚王元藉此發表當場殺了毛遂,虞信和趙國也無話可說啊。
虞信苦笑一聲,朝着楚王元道:“此乃信之門客也。”
“門客?”楚王元冷笑一聲,突然用力的一拍面前的桌案,朝着毛遂就是一聲怒斥:“胡不下!吾乃與爾主言,汝何爲者也!”
(還不給我滾下去!本王和你家主人談話,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bb?)
身爲楚國國君,楚王元身上自然是王威深重,這一番勃然大怒之下威懾力極強,大殿之中瞬間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不少楚國大臣,尤其是春申君黃歇一派的楚國大臣幸災樂禍的看着毛遂,臉上滿是竊笑的神情。
在這些親秦派的大臣們看來,毛遂這上來一攪合,已經是弄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外交事故了。有了這樣的外交事故,趙楚聯合基本上是已經吹了。現在我們倒要看看,你虞信和趙國要怎麼收場!
在大殿之中,最焦急的無疑就是虞信了。很顯然,毛遂搞出來的這種緊張的局勢是虞信根本不想看到的,畢竟這很可能會讓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
但就在虞信想開口讓毛遂趕緊退下的時候,毛遂卻先動了。
毛遂邁步向前。
一步。
兩步。
停。
毛遂停了下來。
然後擡手。
手落。
落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毛遂來到了楚王元的面前,距離不過三步,右手持劍,隨時有可能拔劍而出。
這一刻,這名原本從任何地方看上去都極爲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身上突然爆發出了一種無以倫比的鋒銳,就連說出來的話語之中都是鋒芒畢露。
“王之所以斥遂者,無非楚國之衆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衆也。王之性命,現全於遂之手。”
“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衆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楚地方五千裡,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當。”
“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衆,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縱者爲楚,非爲趙也。王可知乎?”
毛遂這段話的意思是:你敢罵我,無非是因爲你覺得你是楚國大王,有強大的楚國和數量衆多的楚國軍隊做倚仗。但現在我一劍就能取你性命,楚國的國力再強士兵再多,對你來說也沒有一毛錢用處。
我聽說商湯用七十里的地盤就能當天子,周文王稱王也不過百里之地,這和他們麾下士兵多少沒有關係,主要是人家有威信!現在你楚國地盤又大,人口又多,照理來說也是能憑此建立足夠的威信,並橫掃天下無敵手的。
白起不過是一個混賬東西,帶着幾萬秦軍和你們楚國打,一戰就打下郢都和鄢都,兩戰就打下夷陵,第三戰連你熊元祖宗/十八代楚國先王們的墳都給刨出來燒乾淨了。
全天下都知道這些事情,對於你們楚國來說這種恥辱怕是幾百年都化解不了,連我們趙國人都替你們覺得丟臉,你說說這樣你楚國還有什麼威信可言?你熊元身爲楚王對祖宗受辱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你這個楚王還特麼有一點羞恥心嘛?
現在我告訴你,真正需要合縱抗秦的,不是我們趙國,而是你們楚國,懂伐?你要是還特麼要點臉,那就趕緊把和我們趙國的盟約定下來,一起出兵,揍秦國人他丫的!
毛遂這一番話猶如雷霆橫空,直震得楚王元臉色大變,整座大殿之中上百楚國大臣相覷而無言。
主要是毛遂的這番話說的,實在是太他媽的有道理了。
秦國對楚國乾的壞事,也實在是真的數也數不清了。
遠的就不說了,就說這幾十年吧。
這幾十年來,秦相張儀兩次欺騙楚王元的爺爺楚懷王,把楚懷王騙得最後客死咸陽,把堂堂的霸主楚國搞得由盛轉衰。
接下來的秦將白起先是水淹楚國陪都鄢城,一戰淹死楚國軍民三十五萬人,然後又攻破楚國首都郢都,逼得楚王元的老爹遷都到現在的陳城,最後白起甚至還把楚國曆代先王的陵墓通通都刨出來一把火燒了!
這一切,纔剛剛過去了十九年,當時不過是一名少年的楚王元,對這一切可是一天也不敢忘!
這刻骨的國仇,這銘心的家恨,這麼多年來,一直折磨着楚王元,折磨着整個楚國!
楚王元在春申君黃歇的勸告下,他原本覺得,我應該忍,忍這一時之氣,忍到楚國有能力去報復的時候,我再把它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但現在,當毛遂站在楚王元面前,說出這麼一番直指人心的話之後,楚王元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忍不了了。
因爲楚國,因爲老熊家的人,從來都不是那麼能忍的。
八百年前,周朝國君讓楚國國君當守夜人,連位列諸侯宴席的資格都沒有。
楚國忍了嗎?
楚國公然舉起了反旗,把天子周昭王打得全軍覆沒,打得其後的周天子不敢再興伐楚之師,然後自行稱王。
六百年前,周朝天子分封的幾十個姬姓諸侯國在漢陽地區組成了一道“漢陽諸姬”防線,想要將楚國牢牢的鎖死在大別山以南的江漢平原。
楚國忍了嗎?
楚國和漢陽諸姬打了兩百年,最後漢陽諸姬盡滅於楚國之手,無一倖存。
四百年前,雄心壯志的楚國人走出大別山,飲馬黃河畔,卻遇到了春秋高富帥晉國,成爲了霸主晉國的眼中釘肉中刺,成爲晉國必須鎮壓的對象。
楚國忍了嗎?
楚國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和晉國糾纏了又一個兩百年,終於打到了出任春秋聯席ceo的光輝時刻,等來了晉國分裂爲三的大喜訊。
兩百年前,吳王闔閭派大將孫武、伍子胥率領着吳國大軍攻入郢都,幾乎踏平了整個楚國,連楚平王都被伍子胥從墳墓裡掘出來鞭屍。
楚國忍了嗎?
經過這麼多年的戰爭,吳國早已覆滅於楚國扶持起來的越國之手,吳越之地也早就盡歸楚國所有。
楚王元想着想着,心情漸漸的變得激動了起來。
別忘了楚王完今年不過纔剛剛三十而立,纔剛剛登基兩年多,他仍然十分的年輕。
年輕,就還有拼勁,還有熱血!
此刻楚王元的心中,熱血開始慢慢沸騰。
無論是周朝天子,還是漢陽諸姬,又或者是霸主晉國和吳國,他們哪一個不是楚國曾經只能仰望的對象?
他們那麼吊,但最後還不是被我楚國幹翻了,還不是滅亡了?
我堂堂大楚,從來不忍,不讓,不輸,不慫!
憑什麼今天,憑什麼我堂堂楚王熊元,就他媽要忍受這口鳥氣,就要向害死了我爺爺,逼得我爹鬱鬱而終的秦王稷老兒認慫?
“砰!”楚王元突然重重的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桌案上,這一拳是如此的用力,以至於桌案上的書簡都被震了起來。
下一刻,楚王元緩緩擡頭,雙目緊緊的盯着毛遂,臉上的表情無比的鄭重。
“壯士所言,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