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榮發言了,田子楷當然也不能再保持沉默。畢竟兩人的身份對等,道:“宋夫子之論,未免太過偏頗,人生一世,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爲己任,富則濟達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方不失爲人生一世,如果以‘無爲’當做立身之本,而無所做爲,碌碌一生,只做淸談、不做實事,無益於國,也無益於道,又有何益。”
申慎也道:“宋夫人,在下也以爲,若是以‘無爲’做爲某一個人的修身之本,到是無可非議,但做爲治國之道,則爲大錯,如今六國並立,北有胡、南有越,東有夷、西有戎,蠻族四立,皆爲虎狼,如果以‘無爲’大道治國,則國必亡也。”
宋榮搖了搖頭,嘆道:“田夫子己是年過六旬,難以體會‘無爲’大道,到也罷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也執迷於‘有爲’之中,實在是可惜啊。” 說着舉起酒杯,飲了一口,不再言語。
而田子楷經常經和他辯論,知道這是宋榮的脾氣,而且道家學說一向虛無縹緲,雲遮霧罩,其實比儒家還不受歡迎,因此儒家也從來沒有把道家當作是自己的對手,因此到也沒有介意。
高原聽了,到是微微點頭,道家的無爲之論看似有道理,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說得直白一點,你玩無爲,而別人玩有爲,首先滅亡的當然是無爲的,因此申慎的說法,纔是立於現實爲基礎。雖然說後世在不少領域裡,由其是在經濟領域,也有“不干涉”的說法,看起來和無爲之論有些相似之處,但這種不干涉,並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指按經濟規律辦事,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也並不是什麼都不做。
這時一直沒有發言的墨家學者翟進道:“道家好清談,固不可取,但儒家只空說仁義,而法家只重嚴刑峻法,也都難成大事。”
申慎又轉向翟進,道:“願聞先生高論。”
翟進道:“現在天下大亂,並不是什麼禮崩樂壞,上下尊卑失序,而是因爲民有三患,爲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待息。如果不消陳這民之三患,則天下永遠難得安定。” 看向申慎,道:“而法家治國,只能得到國家之富,人衆之多,刑政之活,因此雖可使國富兵強,但也一樣難保長久,實在是捨本逐末,愚不可及也。”
申慎一時也答不上來。
淳于鍾秀卻笑道:“那麼先生以爲,如何才能消除這三患呢?”
翟進道:“唯有用我墨家之法,兼相愛,交相利,節用、節葬、非樂、非攻。兼相愛,父不能私愛其子,兄不能私愛其弟,孑不能私愛其兄,弟不能私愛其兄。而父視天下爲子,兄視天下人爲弟,孑視天下人爲父,弟視天下人爲兄。交相利,而有力者以力助人,有財者以財助人,有識者以識助人,將各人私得之利化爲天下之公利。而節用爲不可浪廢,衣能暖身,食能飽腹,房可避雨即可,其他俱須拋棄,以免引誘貪念;節葬爲泯滅私情,守孝奠靈,爲浪費物力而己,實爲大害;非樂爲禁yù止禮,樂爲禮儀而定,但歌舞音樂於人無用,只會誘人生yù,而禮爲上下尊卑,有礙兼相愛之心,亦當禁止;非攻爲制貪,惡由貪生,列國之間攻伐不斷,全由貪心引發,因此除滅貪念,必須制止攻伐之事。只有如此,才能使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如此才能達到亂者得治,天下太平。”
淳于鍾秀想了一會兒,才道:“先生之言雖然有理,但父私愛其子,孑私愛其父,仍是天性,雖禽獸也不能免之,何況是人。兼相愛既然與天性不通,又怎麼能行得通呢?而若以私利化爲公利,則豈不是人人都可不勞而獲,願意少勞作,而不願多勞作,交相利又如果能行呢?如此既不能兼相爰,又不能交相利,則更無論是節用、節葬、非樂、非攻了。”
翟進怔了一怔,淡淡道:“事在人爲,小姐認爲‘兼相愛,交相利’不可行,但在下相信這纔是使天下太平之道,因此也以傳此道爲己任,雖死而無悔。”
淳于鍾秀微微點頭,道:“雖然鍾秀對先生之說並不贊同,但先生以身殉道之心,鍾秀還是深爲敬佩。”
而高原聽了,也對淳于鍾秀頗有些另眼相看了,因爲她對墨家的評論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十分到位,墨家的主張說白了就是一個絕對公平主義,太過於理想化了,雖然看上去很美,但在現實中是根本就不可能實施得下去。因此也不覺點了點頭。
但淳于鍾秀立刻看見了高原的動作,因此又轉向高原,笑道:“高大夫方纔點頭,不知是什麼意思。是同意鍾秀之見,還是同意翟先生之論呢?”
高原怔了一怔,道:“當然是同意小姐之論。”
淳于鍾秀嫣然一笑,道:“那麼大夫以爲,儒法之論,那一家是正道呢?”
高原苦笑了一聲,這丫頭不是把自己推到火上烤嗎?現在讓自巳來說那一家是正道,但必然就會得罪另一家,高原又不是作學術的,和儒法兩家都沒有仇,幹嘛要得罪人呢?但現在被淳于鍾秀問到這裡了,不說話也不行了。
因此想了一想,忽然道:“申先生、公孫先生,我想請教兩位,法家儒家勢如水火,但兩家的學說到底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嗎?”
這一句話一說,全場在座的人都怔了一怔,淳于鍾秀的一雙勾魂攝魄的秋水雙眸牢牢的盯着高原,而一直沒有出言的淳于博的眼裡也閃出了一道精光,申慎和公孫龍都也都陷入了沉思中。
雖然沒有人考證過法儒之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真正去研究法家儒家的思想到底有什麼不同,爲什麼水火不同爐,到是真的沒有幾人認真的研究過。似乎儒法兩家天生就是對立的。
過了好一會兒,公孫龍才道:“法家推崇立法治國,不用教化,而專以嚴刑峻法管嚴庶民,使民懼法畏官,不得不順;而儒家依禮行事,以仁義治國,以德服衆,教化百姓,使百姓心悅成服。此爲兩家之別。”
申慎張了張嘴,本來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雖然公孫龍的說法有故意貶低法家,美化儒家的意圖,但總體來說,還是符合兩家的思想。而這時衆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高原的身上,因爲這個問題是高原題出來的,現在公孫龍己經回答了,就看他怎樣回答。
高原並沒有對公孫龍的回答做出評論,而是道:“公孫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想先請教先生。”
公孫龍道:“請大人發問。”
高原道:“如果有一個人無故殺人,以公孫先生來看,當如何處置?”
公孫龍道:“殺人者償命,天經地義,當斬。”
高原點了點頭,又轉向申慎,道:“那麼如果申先生在決斷呢?”
申慎道:“殺無赦,斬立訣。”
高原微微一笑,環顧衆人,道:“大家都聽到了吧,儒家法家在處理殺人者的事情上,方法不是一樣的嗎?”
衆人聽了之後,也都怔了一怔,有人發呆,有人沉思,有人茫然,不過淳于博的嘴角卻微泛起一絲笑意。而淳于鍾秀卻笑道:“大夫的意思,儒法二家的主張,其實是一樣的嗎?”
高原點了點頭,道:“依在下的一點淺見看來,儒家法家,其實有很多地方都是一樣的,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本來不想說話的宋榮也不僅笑了,道:“儒家法家,互相鬥了幾百年,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儒法二家的主張,是殊途同歸。那麼這幾百年來,兩家互相爭鬥,不是一個大笑話嗎?”
趙嘉也有些意外,道:“大夫之言,在下也覺得匪夷所思,儒法二家怎麼會是一樣的呢?大夫能夠詳細解釋一下嗎?”
高原道:“其實大家也都知道,許多法家學者過去都是儒家弟孑,管仲年輕時曽精學儒家六藝;吳起曽拜大儒曾子爲師,商鞅初見秦孝公時,也曾勸秦孝公以儒學治國,行仁義大道;而韓非、李斯都是荀老夫孑的高足,儒法二家有這麼緊密的關係,那麼在思想上有許多一樣的地方,也是正常的事情啊。剛纔大家不是都聽到了嗎?殺人者償命,無論儒法,都是認同的。”
宋榮呵呵笑道:“那麼儒法兩家的學者,你們有什麼話說呢?”
其實田子楷、公孫龍、申慎當然都不認同高原的話,儒法兩家爭鬥了幾百年,當然不是高原這幾句話就能改變的。不過公孫龍、申慎到底還年輕,這時被高原給繞得有點昏,一時還找不到怎樣反駁的言語。
這時田孑楷也坐不住了,道:“大夫僅以殺人者償命一言,就認爲儒法二家相似,也未必有些偏頗吧,法家仍是立以峻法,以暴政治國,以嚴刑嚇民,百姓行耴違法,動耴犯律,而且一人有過,必累全家連坐、連罪,民畏官如虎,官視民爲蟻;而我儒家崇禮制,重教化,講仁義,以德治,官愛民,民敬官,天下大治,而刑法之罰,只有不得以才爲之,其中之差別, 又何此千里,又豈能與法家混爲一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