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頊睜開眼睛時,看到窗外菸霞縈繞,繁花似錦。他恍恍惚惚,只覺景緻似熟悉似陌生,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裡。直到聽到玄鳥清鳴,纔想起這不就是承恩宮嗎?原來自己在武神山。
不知不覺,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緻,可很多次,他依舊會以爲自己還在朝雲峰,以爲睜開眼睛,看到的應該是火紅的鳳凰花,聽見的是鸞鳥鳴唱。
顓頊輕嘆了口氣,他竟然已經漂泊異鄉二百多年,歸鄉的路還很漫長,不止何時才能再見到朝雲峰上的鳳凰花,更不知道呢個和他一樣喜歡鳳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處,小夭,她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也許因爲心底深處太想回到軒轅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晚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面,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着他離開了武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唸的軒轅山,可是他卻捨棄了軒轅山,選擇了神農山,小夭幫着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還統一了整個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丟了小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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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個噩夢?難怪他覺得十分疲憊,根本不想起來。
瀟瀟進來,恭敬地行禮:“陛下,王后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剛被侍女勸去休息了。”
顓頊驚得猛的坐起:“你叫我什麼?”
“陛下”
顓頊扶着額頭,眉頭緊蹙:“我是陛下?我什麼時候是陛下了?王后是
??”
“原高辛國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壩崩潰,紛亂的記憶想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涌入了腦海——
瑤池上,小夭一身綠衣,對他怯怯而笑;武神山上,小夭一襲華美的玄鳥桃花長袍,對他微微而笑;朝雲殿內,小夭坐在鞦韆架上,含笑看着他;倕樑府邸前,小夭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紫金宮內,小夭握着他的手說,不管你做什麼,我只要你活着;澤州城內,小夭彎弓搭箭,兩人心意相通,相視而笑;小月頂上,小夭雙眸冰冷,射出利箭;鳳凰林內,小夭伏在他懷裡,漸漸沒有了氣息
??
顓頊分不清究竟是頭疼還是心疼,只是覺得疼痛難忍,慘叫一聲,抱着頭,軟到在了榻上。
瀟瀟忙扶住了顓頊,大叫:“鄞!”
鄞進來,查看了一下顓頊的身體,搖搖頭,對着瀟瀟筆畫手勢,瀟瀟一句句讀出,方便顓頊聽到:“陛下的身體沒有事,只是解毒後的後遺症,記憶會有點混亂,等陛下將一切都理順時,頭疼自然就會消失。”
顓頊強撐着坐起。急促地說:“小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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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鄞要打手勢,被瀟瀟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瀟瀟說:“小姐沒死。”
顓頊伏下身子,雙手掩住了臉,身體簌簌輕顫,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莫名聲音,似哭又似笑,鄞和瀟瀟第一次見到顓頊如此失態,跪在榻邊,低垂着頭,一動不敢動。
半響後,顓頊擡起頭,呻吟沙啞的問:“爲什麼我還活着?”
鄞用手語回答:毒藥分量不夠,以小夭精湛的毒術,不可能因爲疏忽犯錯,應該是小夭本就沒有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製的毒藥雖然陰毒,卻曾給我講過解毒的辦法,陛下中毒的藥量,只要在六個時辰內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藥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個時辰內用歸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臟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顓頊喃喃道:“小夭,你終究是狠不下心殺我
??”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映過來,急問道:“小夭給我的毒藥分量不夠,那她呢?”他每吃一朵鳳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從剛進鳳凰林時,就開始吃鳳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給自己下的毒藥,是必死的分量。
顓頊猛地站了起來,鄞快速地打了個手勢,顓頊卻無法理解:“什麼叫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顓頊對瀟瀟說:“小夭在哪裡?我要見她。”
“陛下
??”
“我說,我要見她。”
“是!”
歸墟海上的水晶洞內,漂浮着一枚白色的海貝,海貝上遍佈血咒,小夭無聲無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靈靈氣匯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藍色的輕煙在縈繞流動,讓她顯得極不真實。顓頊伸出手,想確定她依舊在,卻怕破壞了陣法,又縮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瀟瀟說:“小姐給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們找到陛下時,小姐氣息已絕,可鄞發現小姐仍然有極其微弱的心跳,我們就帶着陛下和小姐一起趕來了歸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卻不知道該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後來是王后拿來了這枚遍佈血咒的海貝,她說把小姐放在裡面,也許有用,鄞觀察了幾天,發現這枚海貝的確有用,一直維持着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貝設置陣法的人,可王后說,這枚海貝在武神山的藏寶庫裡很多年了,她是無意中發現的。”
顓頊問鄞:”小夭能想來嗎?”
鄞打手勢:按照小夭給自己下的毒,必死無疑。可不知是她的身體對毒藥有一定的抵抗,還是別有原因,反正從氣息來說,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卻未死,照這個樣子,小夭很有可能會永遠的沉睡下去,我無法救醒小夭,不過,也許有兩個人能做到。
“誰?”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聽聞她精通陣法,也許能參透海貝上的陣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傷,我判定小夭已死,卻救了小夭的人。
顓頊說:“準備雲輦,我們立即去玉山。”
瀟瀟和鄞對視一眼,都明白勸誡的話說了也絕對沒用,卻仍然都說道:“陛下剛剛醒來,身體虛弱,實在不宜趕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顓頊凝視着小夭,面無表情地說:“半個時辰後,出發!”
瀟瀟躬身行禮:“是!”
晝夜兼程,顓頊一行人趕到了玉山,顓頊命暗衛報上名號,希望能見王母,
不一會兒,一個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來,長着一雙風流多情的狐狸眼,一開口說話,聲音難以言喻的悅耳動聽,幾乎令所有人的疲憊一掃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陽正商量着去一趟神農山接小夭,沒想到你倒來了,顓頊,哦,該叫陛下了!玉山不問世事,雖然聽聞陛下統一了大荒,可總有幾分不真實,小夭跟你一塊兒來了麼?”
顓頊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實在撐不住面具了,他疲憊的說:“小夭也來了,但……她生病了,我來玉山就是想請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衛擡着的白色海貝,神情一肅,說道:“跟我來.”
他邊走邊對顓頊低聲說:”上一次,你和小夭來時,王母就說過,她的壽命不過一兩百年了,這幾年,王母已經很虛弱,記憶時常混亂,又是連自己住在哪裡都會忘記,我和烈陽寸步不離。前幾日,王母清醒時,和我們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們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陽商量着要去接小夭,讓小夭送王母最後一程。“
顓頊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事人生常態,可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卻總會有難以難說的荒涼感。
獙君道:”這會兒王母正好清醒着,先讓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到還好,聽完顓頊的來意,命烈陽去打開海貝。
白色的海貝緩緩打開,靜靜躺在裡面的小夭,就如同一枚珍藏在貝殼裡的珍珠,王母檢查完小夭的身體,又仔細看了一會兒貝殼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續命的陣法,真不知道顓頊從哪裡弄來的這奇珍,王母揮手把海貝合攏,對烈陽吩咐:“把海貝扔到瑤池中去。”
顓頊大驚,擋住了烈陽:“王母!”
王母罕見的笑了笑,溫和地說:“我再糊塗,也不會當着陛下的面殺了陛下的人,何況小夭是我撫養了七十年的孩子!”
顓頊鬆了口氣,說道:“就是活人沉到瑤池底,時間長了,都受不了,小夭現在很虛弱……”
“我不知道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體……”王母想到顓頊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願意告訴他,還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種原因,她都不該多言,王母把話頭打住了,“我也說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體並不怕水,小夭氣息已絕,如果不是因爲這枚罕見的海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瑤池中,對她只會有好處。”
顓頊不再擋着烈陽,卻自己搬起了海貝,向着瑤池走去,王母盯着顓頊,看他緊張痛楚的樣子,心內微動。
顓頊按照王母的指點,把海貝沉入了瑤池。
王母半開玩笑半試探的說:“烈陽那裡有一枚魚丹,陛下實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看。”
“好!”顓頊竟然一口同意,接過魚丹,就跳進瑤池,潛入了水底。
岸上的衆人面面相覷。
大半個時辰後,顓頊才浮出水面,躍到王母身前,懇切的說:“請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說:“我沒有辦法喚醒她,我只能判斷出,小夭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死。也許睡個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許二三百年,也許更久。”
獙君和烈陽本來很擔心小夭,可聽到小夭遲早會醒,兩人都放下心來,他們住在玉山,年年歲歲都一樣,是不是還要閉關修煉幾十年,感覺一二百年不過是眨眼,可對顓頊而言,卻完全不一樣,一二百年是無數世事紛擾,無數悲歡離合,甚至是一生。顓頊剛清醒就連夜奔波,此時聽到小夭有可能幾百年都醒不來,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穩,瀟瀟忙扶住她。
王母突然一言不發的離開了,烈陽化成白色的琅鳥,跟了上去。
獙君對顓頊說:“王母又開始犯糊塗了,我先帶你們去休息,不過,玉山古訓,不留男子,最多隻能住三夜,三日後,陛下必須離開。”
瀟瀟不滿的問:“那你和烈陽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內盡是促狹:“我們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陽是鳥。”
瀟瀟的臉不禁泛紅,匆匆移開了視線。
顓頊對獙君說:“你給我的隨從安排個地方住,我在瑤池邊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說道:“玉山四季溫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遠處就有一個亭子,放一張桃木榻,鋪上被褥,再垂個紗帳,儘可休息。”
深夜,顓頊吃吃未睡,一直坐在亭內,凝視着瑤池,突然,他含着魚丹,躍入了瑤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貝張開,邊角翻卷,猶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靜安詳,脣角微微上翹,似乎做着一個美夢。
顓頊凝視着她,難以做決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喚醒小夭,他也不是答應不起相柳的條件,大不了就是讓共工的軍隊多存活幾十年,但他想喚醒小夭,真的是爲了小夭好嗎?
一路行來,身邊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發生什麼,她都堅定的守在他身後,他想喚醒她,不過是自私地奢望着她能依舊陪伴在他身邊,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來了,會願意陪在他身邊嗎?
他殺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懺悔道歉:”我錯了!“不僅因爲小夭,還因爲他虧欠了璟,小夭親口說:“我原諒你!”但是,她的原諒是建立在兩人生死相隔之上,她無法爲璟報仇,所以選擇了死亡,以最決然的方式離開他。
顓頊很清楚,就算小夭醒來了,她也絕不會再留在他身邊,與其讓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讓她安靜的睡吧。
漫長的時光,會將花般的少女變成枯槁的老婦,會將意氣飛揚的少年變作枯骨,會將滄海變成桑田,會將平淡經歷變作刻骨銘心,也會將刻骨銘心變作過往回憶。
顓頊輕輕的吻了小夭一下,在心裡默默說:希望你睡醒後,能將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會等,一直等到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會等着!
三日後,顓頊向王母告別,實際上是對烈陽和獙君說:“小夭就暫時麻煩你們照顧了,等我在神農山選好靈氣充裕的湖泊後,就來接小夭。”
回到神農山,顓頊先去叩見黃帝。
自從顓頊登基爲帝后,黃帝第一次大發雷霆,他怒問顓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對整個天下意味着什麼?如果你壓根兒不在乎,爲什麼要選擇這條路?當年我不是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他想盡一切辦法,防備着小夭去殺顓頊,可沒想到顓頊竟然派暗衛消除了他設置的多有障礙,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面前。
顓頊跪在黃帝面前,說:“我很清楚我對天下意味着社麼。”
黃帝幾乎怒吼:“既然清楚,爲什麼明知道小夭想殺你,還去見小夭?”
顓頊沉默,滿面哀傷,一瞬後,他說:“自始至終,我一直覺得小夭不會爲了璟殺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黃帝氣極,指着顓頊,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賭!拿自己的命去賭你和璟究竟誰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顓頊微微一笑:“事實證明小夭不會殺我。”
黃帝說:“可她也沒有選擇你,她寧可殺了自己,也不願在你身邊。”
顓頊緊抿着嘴,面無表情。
黃帝深吸了幾口氣,剋制着怒氣說:“最後一次,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
顓頊脣角彎起,一個苦澀無比的笑,他看着黃帝,輕聲說:“世間只得一個小夭,爺爺,你就是想讓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說“兒女情”,黃帝現在是真正理解了,本來對顓頊滿腔憤怒,可看到顓頊這個樣子,又覺得無限辛酸,他無力的長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顓頊給黃帝磕了三個頭,起身坐下。
黃帝說:“給白帝寫封信,小夭拜託白帝教左耳一門手藝,讓左耳能養活自己和媳婦,白帝擔心小夭有事,來信問我,如果不是他一旦離開軒轅山就會引起軒轅大波,他肯定已經直接跑來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釋一切把!”
顓頊說:“我會給師父一個解釋。”
黃帝說:“在赤水海天的幫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長是選出來了,危機暫時化解,但是你不要忘記赤水海天想要什麼。”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爲孫子豐隆報仇,我原來的計劃是徐徐剿殺共工的軍隊,以來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衝突,二來也不想犧牲太多,但豐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殺的策略只會讓赤水氏和神農氏不滿,覺得我不在乎豐隆的死,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決定,我要傾舉國之力,儘快擊潰共工的軍隊,用他們的性命祭奠豐隆。”
黃帝滿意的點了下頭,只要不牽扯到小夭,顓頊行事從不會出差錯。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暮雲閉合。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開,與夕陽的流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一隻白羽金冠雕穿過漫天煙霞,疾馳而來,白衣白髮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飄揚,宛若天人。
一襲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內,靜靜等候,相柳看到他,從雕背上躍下,隨着紛紛揚揚飄落的桃花瓣,輕輕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對獙君翩翩行禮,說道:“我來看望王母,義父命我叩謝王母上次贈他的蟠桃酒,義父喝過後,舊疾緩和了很多,”
獙君說:“王母這會神志不清,認不出你,不如你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見王母。”
相柳顯然清楚王母的病情,並未意外,彬彬有禮的說:“聽憑獙君安排。”
“依舊住原來地方嗎?”
“照舊”
獙君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柳欠欠身子:“有勞了!”
兩人並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處,獙君並未離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結拜兄妹,所以對共工有幾分照拂,但玉山獨立於紅塵之外,不問世事,王母雖常命人送些靈藥靈草給共工,卻從不過問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兩人總是幾罈好酒,月下花間對酌,談的是美食佳景,風物地誌,興起時,也會撫琴弄簫,唱和一番,卻從不談世間事。
獙君的聲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連烈陽都不敢聽他的歌,化爲人形後,獙君只偶然唱過一次歌,卻弄得玉山大亂,自那以後,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卻沒有畏懼,聽獙君聲音異常悅耳,主動邀獙君唱歌。
獙君說:“我是獙獙妖,歌聲會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頭妖,想要九顆頭都被迷惑,很難!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難得的經歷,我所做所爲,並無休於示人處。”
也許就是因爲這份坦蕩不羈,獙君和相柳倒有幾分默契,只不過,一個是出世之人。萬物不縈胸懷,一個是人世之人,萬事纏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幾斤中天,獙君才醉醺醺的離去。
四下無人時。合目而憩的相柳睜開了眼睛,眼淚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他出了屋子,猶如一道風,迅疾的掠向瑤池。
一輪滿月,懸掛在黛色的天空,清輝靜靜灑下,瑤池上水波盪漾,銀光點點,相柳猶如一條魚兒無聲無息的沒入瑤池,波光乍開,人影已逝,只幾圈漣漪緩緩盪開。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很快,不過一息,他已經看到了白色的海貝。
海貝外,有烈陽和獙君設置的陣法,相柳未敢輕舉妄動,仔細看了一遍陣法,不得不感嘆,難怪沒有人敢輕視玉山,這陣法短時間內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闖,可一旦硬闖,勢必會驚動烈陽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陽和獙君的陣法之外,又設置了一個陣法,如此倉促佈置的陣法,肯定擋不住烈陽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們一段時間。
待佈置停當,相柳進入了保護小夭的陣法中,爲了爭取時間,只能全力硬闖,等他打開海貝,抱出小夭時,獙君和烈陽也趕到了瑤池,卻被相柳設置的陣法擋在了外面。
獙君懇切的說道:“相柳,請不要傷害他,否則我和烈陽必取你性命。”
相柳顧不上說話,召喚五色魚築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首尾相交,重疊環繞在一起,猶如一個五彩的圓球,將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間。外面轟隆聲不絕於耳,是陣法在承受烈陽和獙君的攻擊,裡面卻是一方安靜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摟着小夭,盤腿坐在白色的海貝上,咬破舌尖,將心頭精血餵給小夭,情人蠱同命連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機自會延續。
相柳設置的陣法被破,烈陽和獙君闖了進來,烈陽怒氣衝衝,一拳擊下,五色魚鑄成的五彩圓球散開,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驚慌的逃逸,看上去就好似無數道色彩絢麗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邊飛舞,十分詭異美麗。
烈陽知道小夭體質特異,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樣子,以爲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靈氣練什麼妖功,氣得怒吼一聲,一掌打向相柳的後背。
正是喚醒小夭的緊要關頭,相柳不敢動,只能硬受,幸虧獙君心細,看出不對,出手護了一下。
“你幹什麼?”烈陽對着獙君怒吼,還想再次擊殺相柳。
獙君拉住烈陽,傳音道:“他好像是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
烈陽是受虞淵和湯谷之力修煉成的琅鳥妖,耳目比靈力高深的神族都靈敏,他仔細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說的一樣,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烈陽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個好東西!”卻不敢再亂動,反倒守在水面上,爲相柳護法。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相柳抱着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對烈陽和獙君說:“謝二位相助。”
烈陽伸出手,冷冷的說:“把小夭還給我們。”
相柳低頭看着小夭,未言未動,任由烈陽吧小夭從他懷裡抱走。
雖然已經感覺到小夭氣息正常,但獙君還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靈力檢查了一遍她的身體。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實,小夭現在就可以醒來,不過相柳似乎想讓她沉睡,特意給她施加了一個法術,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對烈陽說:“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應該明日就會醒來。”
烈陽剛要走,相柳說:“且慢!”
烈陽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間的紛爭和小夭無關,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殺了共工,再殺了你!”
相柳知道烈陽的脾性,絲毫沒有動怒,只是看着獙君,平靜的說:“請留下小夭,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從烈陽懷裡抱了過來,烈陽鼻子裡不屑的冷哼,卻未再多言,化作琅鳥飛走了。
獙君隨手摺下了一枝桃花,把桃花變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將小夭輕輕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靜看着獙君的一舉一動,皎潔的月色下,他整個人纖塵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後,纔看向相柳,她指了指美麗的白色海貝,溫和的說:“看到這枚海貝,連王母都驚歎設陣人的心思,我特意問過顓頊的隨從,他們說是高辛王宮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這應該出自你手,否則你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爲何會幫你隱瞞此事?”
相柳說:“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諾爲我做一件事,我請她用這枚海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讓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個聰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諾言,還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該立即忘記!”
獙君嘆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幾個好徒弟,還撫養了個好女兒。”
相柳說:“我聽小夭說,她曾在玉山學藝七十年,看得出來,你們是真關心她,不只是因爲黑帝的拜託。”
獙君坦然的說:“人生悲歡,世間風雲,我和烈陽都已看盡,若說紅塵中還有什麼牽念,唯有小夭。”
“此話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時,母親就死了。我被蚩尤無意中撿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養大了我。烈陽還是一隻琅鳥時,被蚩尤捉來送給小夭的孃親,幫他們送信。”
“原來如此。”
獙君眯着狐狸眼,問道:“聽說你在外面的名聲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說:“比蚩尤還好點。”
獙君沉默的盯了一眼相柳,問道:“小夭和你之間……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脣角一挑,揚眉笑起來,看着桃花舟上的小夭,說道:“小夭心心念唸的人是塗山璟。”
獙君鬆了口氣:“那就好。”
相柳自嘲的說:“沒想到我的名聲,連蚩尤收養的妖怪都會嫌棄。”
獙君搖搖頭,“不,我沒有嫌棄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連我的歌聲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權勢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視着相柳,眼神十分複雜,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
??”獙君長嘆一聲,“即使塗山璟已經死了,我依舊慶幸小夭選擇的是他。”
相柳笑笑。對獙君的話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盡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諾,重千金。
“我要了結一些我和小夭之間的未了之事,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麼,請你只是看着。”
獙君一口應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鏡從小夭懷中飛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視着狌狌鏡,遲遲沒有動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等候,沒有絲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對獙君說:“這是狌狌鏡,裡面記憶了一點陳年舊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沒有消除,”他伸手撫過,狌狌鏡被開啓,一圈圈漣漪盪開,鏡子裡浮現出了相柳的樣子。
在清水鎮的簡陋小屋內,相柳因爲受了傷,不能動,小夭逮住機會,終於報了長期被欺壓的仇。她用竈膛裡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臉上畫了七隻眼睛,加上本來的兩隻眼睛,恰好是九隻眼睛,嘲諷他是個九頭怪。
當時,小夭應該是一手拿着狌狌鏡,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隻手,她戳着相柳的臉頰,用十分討打的聲音說:“看一看,不過別生氣哦,岔了氣可不好。”
相柳睜開了眼睛,眼神比刀刃還鋒利,小夭卻一邊不怕死的在相柳臉上指指戳戳,一邊用着那討打的聲音說:“一個,兩個,三個
??共九個。”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繼續在相柳的臉上蹂躪,畫出腦袋,九隻眼睛變成了九個腦袋,小夭嬉皮笑臉地說:“我還是想象不出九個頭該怎麼長,你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吧!”
相柳鐵青着臉,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着小夭,嘴脣動了動,無聲地說:“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話在大荒內絕對很有分量,能令聽者喪膽,可惜他此時臉上滿是黑炭,實在殺傷力大減。
……
相柳看到這裡,無聲的笑了起來,他無父無母,從一出生就在爲生存掙扎,從沒有過嬉戲玩鬧,成年後,惡名在外,也從沒有人敢和他開玩笑,小夭是第一個敢戲弄他,卻又對他沒有絲毫惡意的人。
相柳凝視着他滿臉黑炭的樣子,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喚出了第二段記憶——爲了替顓頊解蠱。小夭和他達成了交易,他帶小夭遠五神山,給自己種蠱,解完蠱後,他們被五神山的侍衛發現,爲了躲避追兵,他帶着小夭潛入了海底。
遼闊的海底,有五彩斑斕的貝殼,有色彩鮮豔的小魚,有芬芬蒼蒼的大草原,有長得像花朵一樣美麗的動物,還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海草
??相柳白衣白髮,自如隨意的在水裡遊着,白色的頭髮在身後飄舞,小夭隨在他身旁,好奇的東張西望着。
也許因爲小夭第一次領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許因爲一切太過奇詭美麗,她竟然趁着相柳沒有注意,用狌狌鏡偷偷記憶下了一段畫面,當時,她應該一直跟在相柳的身側,所以畫面裡的他一直都是側臉,直到最後,他扭頭看向她,恰好面朝鏡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發現,立即收起了鏡子,相柳的正面將露未露,眼神將睇未睇,一切戛然爲止。
……
相柳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發現狌狌鏡裡的這段畫面是,他的意外和震驚,沒有想到小夭會偷偷記憶他,更沒有想到一向警覺的他竟然會一無所知。可以說,那一刻他心神徹底放鬆,小夭完全有機會殺了他。
相柳凝視着鏡中的自己,輕輕嘆息了一聲,陪小妖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手捏法決,想要毀掉狌狌鏡裡所有關於他的記憶。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滿面驚詫:“這是小夭珍藏的記憶,你不能
??”
相柳靜靜的看着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諾,慢慢的鬆開了手。
相柳催動靈力,鏡子裡的畫面倒退着一點點消息,就如看着時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最初相逢時,可誰都知道,絕不可能!
相柳面無表情的看着鏡子,獙君卻眼中盡是不忍。
知道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全部被毀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鏡子原樣放回了小夭的懷裡,就好像他從未動過。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視着沉睡的小夭,輕聲說:“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情人蠱同命連心,的確無法可解!當年我能幫顓頊解蠱,只因爲顓頊並非心甘情願種蠱,你根本沒有真正把蠱給他種上,我卻是心甘情願,真正讓你種了蠱!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蠱,我一直告訴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確沒有騙你,我是真解不了蠱!”
相柳拿起了小夭的手,以指爲刀,在兩人的手掌上橫七豎八的劃出了一行咒語,血肉橫飛,深可見白骨。“我雖然解不了蠱,卻可以殺了他。”相柳脣角含笑,僅僅握住了小夭的手,雙掌合攏,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肉,“不過,你可別怪我騙你,是你沒有用!”
相柳開始吟唱蠱咒。
隨着吟唱,一點,兩點,三點
??無數的藍色的熒光出現,就像有無數流螢在繞着他們兩人飛舞,夜空下,瑤池上,漫天流螢,映入水中,水上的實,水下的影,實影相映,真假混雜,讓人只覺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現一把冰雪凝成的鋒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幾乎失聲驚呼,忙強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鮮血從心口噴涌而出,所有熒光好似嗜血的小蟲,爭先恐後的附着到他的心口,一點點消失不見,就好似鑽進了他的身體中。
很久後,所有熒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慘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出靈藥,卻不是給自己療傷,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傷口迅速癒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絲痕跡,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相柳微笑着,對小夭說:“你的蠱,解了!從今往後,你和我再無一絲關係!”
相柳輕輕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會甦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種了同命連心的情人蠱,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機恢復,相柳又爲小夭解了蠱。其實,他並不是解了蠱,而是用命誘殺了蠱,這種同歸於盡的解蠱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隨身攜帶的玉山靈藥:“需要我幫你治療嗎?”
相柳笑說:“謝了,不過這些藥對我沒用!”
獙君不安的問:“你的傷……我能爲你做什麼?”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應該明白,面對軒轅大軍,多一命少一命,無所謂!”
獙君黯然。
相柳說:“你倒的確能幫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說:“好!”
“如果日後有人問起小夭體內的蠱,你就隨便撒個謊!”相柳笑了笑,好似雲淡風輕的說:“小夭曾說,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見我,今夜之後,我和她再無關係,我也永不想再見到她!”
獙君怔怔的看着相柳,一會後,一字字道:“我會請王母幫忙,就說蠱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會讓小夭知道!絕不會辜負你的安排!”
相柳蒼白着臉,捂着心口,笑着欠了欠身子,獙君無言以對,只能鄭重的回了一大禮,表明他一定堅守承諾,決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東邊的天已經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辭了。”
獙君早已跳脫紅塵,超然物外,此時竟有幾分不捨:“聽聞最近戰事非常吃緊,你這次來玉山只是爲了救小夭?”玉山雖然不理外界紛爭,但最近顓頊舉全國之力攻打共工,共工軍隊危在旦夕,獙君還是知道一點。
相柳笑道:“不過是忙中偷閒,出來玩一趟而已!”說完,他對獙君笑抱抱拳,躍上了雕背,剛要離開,又突然想起什麼,揮揮衣袖,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貝上,海貝快速的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漸漸變回了血。不一會兒,海貝和血都融入了瑤池,隨着水波盪漾,消失不見。
這一次,所有關於他的痕跡都被徹底消除了,就如美麗的雪,雖然真實的存在過,也曾耀眼奪目,可當太陽升起,一切都會消失,變得了無痕跡。
相柳最後看了一眼小夭,驅策白雕,迎着初升的朝陽,向着東方飛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風,白衣飛揚,身姿軒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說“珍重”,可一句簡單的送別語竟然重如山嶽,根本說不出口,這一別,也許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無重逢時,不知爲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他眼中含淚,用激越悲涼的歌聲爲相柳送別:
哦也羅依呦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呦
請將我的心掏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