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顯然對十三劍莊十分熟悉, 拄着柺杖如閒庭信步般朝着原沂所在的地方筆直前行,他雖然步履輕鬆,但背脊已經佝僂, 他一步步走近, 耳邊的打鬥聲也就越清晰, 但他眼前看見的卻是雲煙般的過往。
剛剛有他腰線一般高的孩子, 純真的眸子, 愛嬉皮笑臉的耍賴。
那個總是沉默的美麗女人。
蘇錦新繡,流雲落霞,結穗的馬球在桌角滾動。
老人眯了一下眼, 覺得有些刺目,將那些都拂去了。
老人一聲叱問, 擲地有聲:“你已經連我都認不出了嗎?楊呼。”
楊呼依然沒有認出這個老人的身份, 但這種熟悉的感覺卻讓他止不住神色一震, 有一種很模糊的知覺肯定的告訴他,他不可以對面前這個老人動手。
老人搖了搖頭, 神色痛切:“孽障。”
楊呼臉上的神色幾度變幻,最後才難以置信的開口:“義...父?”
場中林家的人聽到這句話莫不神色一變,或許外人不知道,但楊呼的義父是誰他們都是知道的。
林守心的父親,上一代的莊主, 他們的爺爺, 林知勉皺起眉頭看向楊呼:“你此刻是在魔怔些什麼?不要多事, 先將事情做了。”
楊呼此刻卻只怔怔的看着老人, 眼中漸漸被痛苦佔據, 他擡眼看向林知勉:“你這一計,用得很好。”這狀似誇獎的一句話, 楊呼卻是用着顫抖的語氣在說。
目前一切還未明朗,但楊呼明瞭一件事,他殺了自己的義弟,他殺了這個世上他僅有的親人。
哐啷
他的刀掉落在了地上,楊呼很清楚,自己的刀道已經沒了,現在自己的人生也將不復存在了。
會給他揀刀的人,已經死在了他的刃下。
很久很久以前,十三劍莊的每一個傍晚都還有着漂亮的晚霞,練過功吃了晚飯之後,他和守心會在劍莊外一起散步,他兩一起討論招式,比劃着新學的武功,他比劃着拳腳功夫,守心就會給他抱着刀,他擲飛刀,守心就給他揀刀,晚霞一日比一日黯淡,守心也一日比一日憂心忡忡,他開始若有所思的道:“我覺得有些奇怪。”然後他一天比一天沉默,眼神一天比一天森冷。
後來義父死了,楊呼帶着刀孤身涉入江湖,想要調查出義父的死因,他在江湖上行走了五年,最後只能黯然的回到十三劍莊,楊呼也只能說:“有些奇怪。”
林守心置若罔聞,只道:“莊裡許多事都要你幫忙,回來了便不要再遠行了。”
之後的很多年,楊呼都沒有去深究,到底是哪裡奇怪,只和林守心一樣,全心全意的將一切看做是尋常。
可惜平靜的假象並沒能維持到最後。
楊呼頹然跪倒在了老人的面前。
原沂幾人將林家的人來來回回的看了一個遍,最後是凌夜將信將疑的先開了口:“鑄芳老頭...你也來得太快了,我的信前兩日才發出去...”
鑄芳!
這個名號對於在場的人來說,是多年來如雷貫耳的兩個字。
鑄芳,鑄的是萬世流芳,當今天下,當得下兩個字的人也只有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個老人了。
而他的柺杖也確實與傳聞中鑄芳老人使用的柺杖一般無二,下端嵌接在木杖中的玄鐵漆黑古樸,經過了無數次的煅燒,是鑄造絕世鋒刃的絕佳之選,傳聞那塊玄鐵之所以會被鍛造到今日,不過是因爲老人長年用他刨爐火而已。
林家兩兄弟受到的震撼顯然不小,鑄芳老人對於他們來說從來都是神話,若是將十三劍莊比作雨打風吹不去的磐石,鑄芳老人一人便是一座泰山,這便是兩者之間在鑄器上的差距,如今泰山壓頂,他們自然會慌張。
老人被凌夜喚了鑄芳老頭才注意到戰局之中還有一個自己多年未見並且以爲再也不會相見的老熟人:“守玉?”
凌夜看眼下的局面,心裡有點抓心撓肺的想要知道鑄芳老頭到底和十三劍莊是怎麼回事:“鑄芳老頭,你和林家是什麼關係?”
鑄芳老人面對凌夜的這個問題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回答,想了又想才道:“守心乃我兒。”
“義父,爲什麼?”林呼幾近偏執的盯着鑄芳老人,守心弒父,義父早就死了,可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毋庸置疑是義父,既然他沒有死,爲什麼要銷聲匿跡這麼些年?
鑄芳老人沒有回答楊呼的詰問,轉臉看向林家兄弟,他的孫兒:“孽障,收手吧!”
林知勉想了想,躬身行了一個禮:“鑄芳大師有何指教?”這一禮,是後輩敬前輩,卻不是晚輩敬長輩,他不認鑄芳這個爺爺,現在十三劍莊由林知勉掌管,他不認,那麼鑄芳老人就只是鑄芳老人。
鑄芳老人一瞬不瞬的看着林知勉,覺得這個孩子真是像守心。
一時氣氛有些僵直,原沂收劍走回凌夜的身旁,鑄芳老人雖然芳名在外,但是到底會不會幫他們還是未知數,畢竟這屋裡屋外的一大羣人,他們對鑄芳老人來說,是外人,那要殺他們的,卻是鑄芳老人的血親,儘管他們恩怨難解,但他們終究還是外人。
原沂守着凌夜,已經做好再一次迎戰的準備了,凌夜示意原沂不用那麼緊張,他對鑄芳老人有信心。
“當年鑄芳對我說,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刃可鍛也,而不可奪銳。”
原沂神色略有動容,握着劍柄的手放鬆了一些。
鑄芳沉思之後道:“放她們走罷。”
林知勉道:“想來鑄芳大師肯定懂我要做什麼,既然懂,就不該提出這樣強人所難的要求。”
鑄芳老人搖了搖頭,對此也算早有預料,這是他開啓的禍源,終究只能讓他來結束,鑄芳擡腳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林風乍起吹起他老舊的衣襬,衆人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朝着林知勉走去,林知勵護在兄長的身前舉劍指向他:“老頭,你想做什麼?!”
鑄芳老人的柺杖杵在地上發出一聲咚的巨響:“既知這是迷途,就得讓你們知反!”
林知勵對面前這個張口閉口都打算教育他們的老頭真是噁心透的,如果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拿他當鑄芳老人,他還能保持幾分敬畏之心,可是知道了他原來就是那個死了的‘爺爺’林知勵可就沒那麼好的心情了,他打量着鑄芳老人的眼神中帶着惡意,嘴角的笑容慢慢的揚了起來:“你口口聲聲說林守心是你的兒子,可是你害死了他,如果不是你假死,楊呼信了是林守心殺了你,林守心現在不會躺在棺材裡,那我們作爲你的孫輩,你又打算怎麼讓我們迷途知返呢?也害死我們?乾脆讓林家一脈斷絕?!這樣就能斷絕所有你種下的禍根,是不是啊?!”
鑄芳老人的眼中閃過一抹痛色:“若真的可以斷絕一切禍根,老夫應當如此。”
此話一出,雙胞胎兩兄弟同時眉頭一跳,擡起半斂的眼皮,直直的看着鑄芳老人,鑄芳老人的話說得那麼狠,他們的眼神也不會有多善。
大概是在說:看誰能殺誰。
原沂垂下了眼,餘光看向自己的劍柄,這宗血親相互屠戮的故事,是林家的家事,在鑄芳老人敗北之前,他是不會插手的。
凌夜看見原沂的動作,覺得真是奇怪,原沂居然打算不管?不過他還是跟隨着原沂的動作向後站了一點。
林知勉向前走了兩步,並肩與林知勵站在了一起,鑄芳迎上前一步,鐵杖杵地,鏗鏘有力。
林知勵不想再和這老頭子拖個不停,劍尖挽出一個耀眼的劍花,飛快的刺出了第一劍,鑄芳老人卻仿若未覺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劍刃刺向鑄芳老人的咽喉,鑄芳老子在劍尖已經無限靠近他皮肉的瞬間,提起柺杖用末端的鐵塊擊向劍身。
劍刃被玄鐵擊開,林知勵飛快的出了第二劍。
鑄芳老人依舊用的是同一招,只是這一次,林知勵的劍被擊飛了,被鑄芳老人擊打的劍身從中斷開,一半留在林知勵的手中,一半直直的飛了出去。
林知勵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劍在自己面前飛了出去,並沒有很清晰的認知到是劍斷了,這把劍是大哥給他鍛造的,他才用了一年不到,大哥雖然還比不上鑄芳老人,但是隻兩下劍就斷了,讓他怎麼相信?林知勵握着斷劍惱怒的刺出第三劍。
跟隨着殘劍的,是林知勉完好的劍刃,林知勉審視着這個打碎自己劍器的人,他隱約能感覺得到,擊斷他的劍的不是那塊傳說中無堅不摧的玄鐵,也不是鑄芳老人強大的功力。
鑄芳老人沒有用內力,這一點林知勉感受得到,剛剛鑄芳老人出的兩招給他的感覺很奇妙,他感受得到一種規律,雖然沒有確切的知道是什麼,但是顯然鑄芳老人是在運用那種規律在和知勵對戰。
沒有意外,林知勉的劍也斷了,林知勵瞥了一眼自己家大哥,看他完全沒有退讓的打算,林知勵持着殘劍繼續配合着林知勉的招式。
林知勉微微蹙眉,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木杖尾端的玄鐵,不過十招,已經斷了一半的長劍又被擊斷了一半,但是顯然,第二次擊斷長劍花費的功夫要比第一次多,林知勉依然沒有退讓,林知勵心知不妙,但是他的大哥沒退,他也只好沉下心來繼續與鑄芳對招。
鑄芳自然明白他的兩位孫兒想要做什麼,林知勉想要看破他,林知勵想要襲殺他。
他們沒有機會成功,因爲他們太年輕了,就像當年的守心一樣。
鏗鏘一聲,劍又一次斷了,這一次兩兄弟握在手裡的兵器已經連匕首都不算了,他兩隻好把劍扔在腳邊。
兩兄弟默契的對視了一眼,他們心知肚明,他倆贏不了。
鑄芳老人的武功某種程度上來說並不算武功,那是他對兵器的瞭解,但憑藉他對兵器的洞悉,面對一切兵器時自然無堅不摧。
楊呼就站在遠處木然的看着,他的侄子將要死了。
原沂依然垂眼旁觀着,原沂不會出手,因爲在場的人中,不可能有人出手幫林家兄弟,因爲林守心躺在棺材裡,那個因爲殺父的滔天罪名而被自己的義弟與兒子合謀殺死的男人死了,而應該死了的林立博卻還活着。
活着的四個人,都是彼此的親人,若是林守心沒在這個血濃於水的故事裡做錯任何事,那麼是誰錯了?
他們總得在活着的人中尋一個出來怪罪。
林知勉與林知勵最合適。
當林知勵鋌而走險伺機偷襲鑄芳老人時,鑄芳老人的木杖也順應了這一刻的機會,第一杖敲在了林知勵的手肘上,第二帳點上了林知勵的胸口。
林知勵只覺胸口一麻,隨即一陣劇痛蔓延開,喉頭涌起一陣溫熱,殷紅的血順着脣角流了出來,他難以置信的看着鑄芳老人,他知道鑄芳老人是不會對他留情的,可是爲什麼只是這樣他就無法招架了?
林知勉接住了向後癱倒的林知勉,林知勉伸手探了探林知勵的脈,鬆了一口氣,傷得很重,但還不不會致命。
但比起林知勵的傷,真正致命的是,他們鬥不過鑄芳老人,而鑄芳老人也絕不會放過他們。
林知勉嘆了一口氣,看着鑄芳老人的眼神依然平靜,平靜而執拗:“我做錯了嗎?”
他殺林守心錯了嗎?
他明白自己沒錯,所以纔敢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