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彧腳下步伐不停,不一會便漸漸行遠,這才背對着賀鹹遙遙道:“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他不接話,賀鹹也沒法子,只得自認倒黴,爲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後匆匆邁開了腿。
“五哥,”可腳步沒多久就慢慢變得沉重起來,賀鹹雙手扶着後腰,氣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忍不住哀嚎道,“你倒是走得慢一些……”他自幼不愛多動,平日也只知看書,不像蘇彧一邊跟着重陽先生學東西,一面也學拳腳騎射等。又因父兄皆是武將,他雖不曾進過軍營,卻也是不逞多讓。
所以蘇彧的腳步一快,他便追得有些吃力起來。
幸災樂禍的元寶則趴在那探頭探腦地從蘇彧手臂外側朝他看來,齜牙咧嘴打個哈欠,“喵喵”亂叫。
賀鹹撇嘴,有氣無力地道:“大人不見小人怪,我不會搭理你的……”
言罷,元寶突然眯着眼發出了聲像嗤笑一般的聲音來。隨即,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白淨的手就落在了它臉上,一下就給捂得嚴嚴實實拖了回去。蘇彧屈指叩了下它的腦袋,口中未曾言語,腳下步子卻徐徐放慢了些,等到賀鹹跟上才又大步邁開。
不多時,一白一藍兩道身影就消失在了林間。
錦鯉池畔的若生這時才站起身來,將身上被元寶弄得微皺的衣裳細細捋平。
魚食浮於水面,引得池子裡魚羣躍動,爭先恐後之下水花四濺。綠蕉俯身看了一眼後禁不住嘀咕起來:“方纔那貓可是想吃這池子裡的魚?”
那麼胖的貓,必然是好吃的。
若生不由失笑。不過那隻叫元寶的貓想不想吃,她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倒是想吃的。
鯉魚做得好也不錯,但魚裡頭她最喜歡的還是刀魚。用極鋒利的薄刃將魚切片,再用細小的鉗子一點點將魚刺拔去,後以甜的蜜酒釀和清醬醃漬一番,放入盤中,用平素蒸魚的法子上籠屜蒸熟便可,但味道卻遠比旁的更鮮妙絕倫。
她記得她爹也喜歡這道菜。
父女倆前世關係淡薄,鮮少聚在一道用飯,但他們的口味卻甚是接近。
到底是父女倆,她還是頗像他的。
若生笑着看向綠蕉,道:“回頭就不必再提這貓的事了。”左右不是什麼大事,方纔那位圓臉的賀公子也已替蘇五再三賠禮,這事也便就此揭過就是。
何況蘇五那人,竟同她有過那樣的緣分……
綠蕉實心眼,回頭進了家門萬一被她爹追着問上兩句就給盡數和盤托出,只怕就不易收場了。是以她提前叮嚀了綠蕉兩句,見綠蕉應下,方纔轉身往沁園外去。
走至園外還未靠近方纔她們所在的地方,若生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聲音並不大,但因附近無人四野空曠,這原本低微的說話聲似乎也就顯得響亮清楚了些。
“往日請你來家中做客,你總不來,這回可算是將你請出來了!”
這是三表姐的聲音。
若生放慢了腳步緩緩朝着前方走去,耳邊的說話聲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有人在輕笑,語調微揚,似嗔似喜,“叫你說得好似我是那廟裡的菩薩似的,非得用搬的才請得出門!”
枝葉微綠的花叢後,三表姐笑吟吟接上了話:“我可沒這麼說,全是你自個兒認下的,回頭可不準說我!”
“我怎說得過你……”
若生的腳步驀地頓住。
風一吹,縈繞在耳畔的話音突然被吹散了些。她並沒有聽清楚後頭的對話,可卻聽出了除三表姐外的另一個聲音是何人。
然而畢竟隔了幾年,會不會是她聽錯了?
若生一時不敢肯定,腳步也就再邁不動。
花叢後亦再沒有旁人說話,只兩個聲音笑着交談着。其中一人是三表姐,另一個的聲音卻如她記憶中的那管像極了,像得令她不敢不遲疑。那一句“我怎說得過你”,同她記憶裡的聲音簡直一般無二。
她不覺僵在了原地。
綠蕉跟在後頭,見她不動也不敢出聲催促,也只跟着立在那。
春風靜靜吹過,花叢後說話聲未止,簌簌一陣輕響後走出來一個人,身上是若生熟悉的衣衫跟髮式。她一眼瞧見了若生,見她站在那像塊石頭,不由得蹙眉問道:“阿九你怎站在這?”
便是不在錦鯉池餵魚了,也該往前頭去纔是,呆立在半道上做什麼。
段三姑娘眉宇間略帶着兩分不耐煩,一句話方問出口就忍不住立即接上又道:“難不成你是站在這偷聽我們說話?”
“三表姐的疑心病委實不容小覷,你是說了什麼驚天大秘密還怕叫人聽了去?”若生盯着花叢,看也不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回她。
就在這時,花叢後又走出來個人。
雪膚高鼻,淡紅的一抹脣不點而朱,身量高挑纖細,清豔自成風骨。
若生卻並不認得這張臉。
眼前的人瞧着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嘴角帶笑,看見她的那一刻笑意才淡了些,側目問身旁的段三姑娘素雲,“這是……”
段素雲道:“是連家的表妹,你且稱她阿九便是。”
段家只有一個姑娘嫁給了連家二爺,後只得了一個女兒便撒手人寰,所以她說是連家的表妹,不論是誰一聽就知道說的是哪一個。自花叢後緩步走出來的少女便從善如流地笑着朝若生喚了聲“阿九”,又轉頭去同段素雲道:“聽說你那位姑母生得極好,可見阿九是隨了母親的。”
若生年歲較她們都小,她顯然又同段家三姑娘素雲十分相熟,段素雲更是直接讓她稱呼若生小字,可見熟稔。
所以她說完這話,見若生不吭聲,段素雲就忍不住多看了若生兩眼,眼中滿是不悅,像是在責備若生這般不知趣,得了人家稱讚的話也不知道謝。然而她哪裡知道,若生眼下休說道謝了,便是讓她吱一聲,只怕她也張不開那個嘴。
她方纔還惴惴着不敢肯定,這會卻是再肯定不過。
眼前的人,就是她記憶中的那一個。
剛纔那一聲“阿九”,連話尾微微帶笑的音色都一模一樣。
她咬着牙,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三表姐,這位姐姐是?”
段素雲聞言,竟吃驚起來:“你竟不知她是誰?”
“我該知道嗎?”若生的眼神微微一變,看向了段素雲。因生得嬌,這會杏眼圓睜,裡頭滿是困惑,倒是再真不過。
段素雲就面露無奈,搖了搖頭,一副你怎這般無知的樣子。
可若生絞盡腦汁,也不知對面站着的人是誰,她只知自己今次的確是頭一回看清楚這張臉,在這之前,她只聽過聲音,從未逢面。她的確不知,便只能依舊看着三表姐等她說明。
“休聽你表姐胡說八道,你我不曾見過,你不知我原就是對的。”站在段素雲一旁的少女卻搖着紈扇笑了起來,搖頭解釋道,“我是陸家的,因平素不常赴宴,所以你纔沒有遇見過我。我正巧癡長你幾歲,便索性厚顏些,你若願意便喚我一聲筠姐姐吧。”
“陸家?”若生卻只聽到了最關鍵的兩個字,她喃喃自語着飛快思忖起來。能被三表姐這般主動結交的姑娘出身定不會太差,畢竟段家人骨子裡流着的是利益二字,最得大舅舅疼愛的三表姐自然更不會被“養歪”。
好在京城姓陸的人家雖然不少,卻也不算多,其中家喻戶曉的更不過一戶。
想到了點上,若生的神色不覺漸漸異樣起來,她微微吸了口涼氣,“陸相?”
話音方落,對面站着的姑娘便言笑晏晏頷首道:“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