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生長至如今,還未在沒有長輩陪伴的境況下一人出過遠門。
恰逢雲甄夫人此時也不在府裡,她就只能先候一候,等着三叔派人去給姑姑送信,收到了回覆再另說。好在雲甄夫人這回去觀湖的地方距離京城並不遠,只要打發了人快馬加鞭趕去,一來一回也就半日工夫。
是以若生午後同三叔說起去平州的事,待到華燈初上時,去回話的人就從外頭策馬歸來了。
雲甄夫人並不反對,就說權當是歷練散心,只讓人看顧照料好了若生此行便可。
連三爺得了信,也就將原本的擔憂微斂,親自去二房見了若生,叮囑了一番外出應當注意的事項。若生一一應下,在旁聽着的連二爺卻跳了腳,問若生:“阿姐出門,你也要出門去玩,卻不帶我?”
言罷,他嚷嚷起來:“不成,我也要去!”
連三爺在邊上忍不住失笑,勸兄長:“二哥,阿九這回出門是去辦正經事的,並非遊玩。”雖然,不管是雲甄夫人還是他,心底裡都只當若生是藉口出門遊山玩水去的,但當着若生的面,誰也沒有透露出這個意思來。
“什麼辦正經事,這分明就是出去玩的!”連二爺聞言,聲音稍輕了些,但仍舊嘀咕着,認定若生是要撇下自己去玩。
若生也無法,原想着哄了她爹回明月堂去,她再同三叔好好商議,誰曾想她爹賴着不動非得在邊上聽着,這一聽便出了事。
他說了兩句,猶自覺得委屈。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大步往廊下去,走到因爲雨歇而被重新掛到廊下的鸚哥銅錢跟前,長嘆一口氣,道:“你看他們都不同我真話,還不如你來得實誠……”
“笨——笨——”
銅錢歪頭。動一下腳,驀地叫喚起來。
連二爺愣了愣,而後掩面便就地蹲了下去,蹲在廊下抹着眼睛小聲嘟囔:“作死的鳥,連你也欺負我……”
“爹爹!”
“二哥!”
門內的人遠遠見狀,立即都追出了門。異口同聲地喚起他來。
連二爺卻只癟癟嘴,恍若未聞,埋頭於膝上。
若生心中有愧,她去平州雖然是有正經事需辦,但到底是將他撇下了。暗歎一聲。她放輕了腳步緩慢靠過去,在他邊上亦蹲下身去,而後仰頭看高掛在架子上的銅錢,蹙蹙眉道:“爹爹,你瞧它胡說八道的,咱們過會就使人把它的毛拔光了丟熱湯裡煮瞭如何?”
“……”連二爺慢吞吞地擡起半張臉,覷她一眼,“你近日飯量看漲。我瞧着就覺害怕……”頓了頓,他搖頭道,“可也不能什麼都吃呀……”
他搭了腔。若生心下微鬆,就要作乖巧狀點頭應是。
誰知,她纔剛剛露出個微笑,她爹就霍然站起身來朝銅錢靠過去,擡手輕輕扯了下它的翅膀,然後皺眉說:“況且它看着就不好吃!”
若生蹲在地上。揚着腦袋愣愣看他,半響才訕訕起身。接話道:“養養肥就好吃了。”
“都說了不能什麼都吃!”連二爺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就差捶胸頓足。
若生趕忙連連點頭:“不吃。不吃!”
連二爺眼裡卻滿是狐疑之色,半點不信她的話,從銅錢跟前湊到她身旁,再三道:“飯能吃,菜能吃,可天上的紅日不能吃……”他掰着手指頭數了一籮筐不能吃的東西。
若生就笑着贊他:“爹爹真聰明。”
“那是當然!”連二爺昂了昂下巴。
不遠處,站在門口看着父女倆的連三爺,望向若生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若生變了。
變了很多,變得比過去乖巧懂事,變得更好了。
連三爺面露欣慰,眼瞧着自家二哥被侄女三言兩語就給帶偏了話,也不禁笑了起來。
少頃,連二爺乏了,若生就讓人送了他回明月堂去。臨行之際,他攥着若生的一角袖子,眼巴巴看着她,說:“那你早日回來。”
若生笑着頷首:“很快就回來了。”她不敢說,這一去至少也得花費上半個月。幸而連二爺也不清楚平州距離京城有多遠,她又要去幾日,辦的是什麼事。他聽了也笑,說着“等你回來我領你放紙鳶去”,一邊轉身往外頭去。
很快,腳步聲漸行漸遠。
若生斂了心神再去見三叔。
連三爺就站在廊下舉目眺望着兄長遠去的背影,面色平靜。
若生看着,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四叔的身影。面目模糊的四叔站在高高的臺磯上,用刻薄的語氣同自己說着話。而三叔,那個時候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阿九。”
夜風將連三爺的聲音送進了她耳朵裡,若生從回憶中醒過神,望着他粲然一笑:“三叔還有什麼不曾叮嚀的?”
“連家鮮少涉足平州一帶,在那邊也幾乎沒有產業,你此番過去只能先暫居於客棧之中。”連三爺道,“但客棧魚龍混雜,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方便,依我看,這回去倒不如直接在平州購了宅子吧。”
若生怔了怔,她滿心都在找到了雀奴生父的事上,這些細緻的事,倒是全忘了考慮。
連家不差這點銀子,她住自家宅子裡,總比住客棧自在許多。
“宅子也不必大,只管往位置靈便又或是隱蔽的挑就是。”連三爺繼續道。
地處隱蔽的,自有隱蔽的好處,位置方便熱鬧的,大隱隱於市,也是利弊皆有。
若生略一沉思,心下已拿定了主意,點頭道:“我這回去,論理合該小心謹慎行事方爲上策。”
連三爺頷首:“這樣就很好,剩下的事,你四叔會準備妥當。”
府裡的車馬,出行,沿途所經是否有連家的產業宅子,這些都由連四爺安排查明。
“四叔是不是還生我的氣?”若生垂眸,忽然出聲詢問。
連三爺微愣,而後笑了笑,搖頭道:“他怎會生你的氣。”
若生悻然:“我原想着那老吳生得醜,八成四叔也不喜歡他,就張嘴要了來,不過我瞧四叔那樣,卻像是很喜歡他的。我一口氣要了他好幾個人,他生我的氣也是該的。”
“胡說。”連三爺輕聲笑斥了句,“他又不是小兒,焉能連這點肚量也無。”
若生暗暗腹誹,他就是個肚量還不如小兒的人。
然而她面上並不顯,只低嘆一聲說:“那就好……”
連三爺見她似心情不佳,勸了兩句,她這才展顏笑了起來。
因天色已晚,連三爺便也不多留,讓人備了燈準備回去。若生帶着人送一送他,還未走遠,連三爺就擺擺手示意她回去,“雨雖停了,外頭卻還涼着,快些回去歇着吧。”
若生想了一下,停下腳步沒有再送,笑着應了好。
連三爺就往外頭退,走出幾步卻忽然又轉身朝她看了過來,皺起了眉頭。
若生狐疑問道:“怎麼了?”
“還有一事,忘了叮嚀你。”連三爺眉頭緊皺,“你此去平州,斷不可一人行動,便是身在宅子裡,身邊也不能少了人。你身邊的丫鬟多不頂事,所以出門在外,決不能叫扈秋娘離了你的身,入夜後,更是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遣了衆人退下不理,定要有人值夜纔是。”
若生微訝。
“平州那邊近些日子,不大太平。”
“不太平?”若生呢喃着重複着這幾個字。
連三爺道:“很不太平。”
平州比京城地方更北,天氣也稍寒一些,但卻是栽培花木最爲出名的地方。這一切,只因平州的火窯極爲出衆。即便是冬日,亦能將未到花季的花草擱入火窯悉心培出,而後再使人快馬送入京城,一路送進皇宮大內,便成貢花。
這樣的花,連家也有。
隆冬時節,連家的暖閣裡便開着平州產的茶花。
是以若生對平州的印象,也不過只停留在這些花草上罷了。
但連三爺卻道:“不過兩個月,已出了五樁命案。”
對一個百姓擅於種花,平素官府最多遇到諸如“你偷了我家的花,我砍了他家的樹”這般案子的地方而言,這兩個月裡出的命案之多,委實駭人聽聞。
若生靠在廊柱上,垂在身側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輕聲問:“兇手捉到了嗎?”
連三爺搖了搖頭:“自然是不曾,若抓到了,我也不會這般憂心忡忡。”
所以此番若生決意親自去平州,他是覺得不妥的,但轉念一想,雲甄夫人的話也沒有錯,到底算是個歷練的機會。連家的姑娘有同尋常人家一般長大的,也有不一般的。就好比雲甄夫人,她小時可不是就呆呆坐在家中學着女紅管賬人情交際長大的。她一貫對若生另眼相待,隨着若生年歲漸長,也是時候開始好好教一教了。
而且若生去平州,並不是孤身去的,她身邊帶着的人,要連個姑娘也護不住,連家也不會養着他們。
連三爺想了想,再次叮嚀她萬事小心,這才轉身走了。
若生卻怔在了原地,半天不曾動彈。
也就是姑姑,纔敢讓她在這種時候去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