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太平夢
太平軍在楊秀清的領導下,行軍作戰一向速決速行,他快捷準確地按“守險不守陴”的守城原則排兵佈陣。幾天後清軍陸續趕到永安城四周,匆匆忙忙地研究地形準備攻城方案時,面對的已經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攻擊圈。經過幾次接戰,清軍都敗於這種主動防守的兵法之下,再不敢貿然進攻,只管駐兵等候朝廷增兵助戰。守險戰術在永安之戰得到成功印證,在以後十幾年間,成爲了太平軍在城池作戰中的主要策略。
永安城裡糧草充足,太平軍這時也不急於再作突圍,楊秀清抓緊時間訓練新兵,馮雲山轉戰多年後終於有難得的機會坐下來制定太平天國法規制度,爲日後改朝換代統治江山做好準備。攻進永安城後的一個多月裡,他天天拉上傑克和一羣文吏閉門研究西洋法制的可取之處,再比較結合中國上古禮制,形成了具有公有制雛形的太平天國律法,同時對太平軍上下官兵重新編制,老兵加官進爵,老將裂土封王,從真正意義上建立了朝廷機制。
永安城內糧草軍火充足,綠嬌嬌也沒有什麼生意可做,於是她天天在房間裡堆沙盤畫地圖,研究《龍訣》更深一層的實用意義。一但有機會觀摩戰鬥,她一定站在城頭上現場研究,在槍林彈雨中印證《龍訣》的威力。
滿清朝廷一直向永安城四周增兵,太平軍每發現有新部隊進入戰場都會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這回他們發現了一個老熟人出現在戰場上,他就是當時在金田突圍時,被女軍的雨夜尖叫聲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的總兵李瑞。因爲上次北路封鎖線的失職,向榮不再讓他擔任主攻,轉爲負責押送運輸物資,只需在二線戰場上配合作戰。
洪宣嬌最瞭解李瑞了,知道這個消息後激動不已,馬上叫上羅大綱和洪門兄弟,自己帶上女兵就去劫李瑞的大營。哪知李瑞天性馴良,無論環境多艱苦,經歷多少磨鍊,仍是帶着一顆容易受傷的心,他剛紮下營盤還沒有開始做飯,太平軍一輪閃電快攻,李瑞一如既往逃得無影無蹤,旗下的士兵當然也望風而逃,只留下大批物資和軍火。太平軍老實不客氣地進行運輸接力,繞過清軍鬆散的一線陣地,把物資從清軍後方運往永安城內。
他們搶一次東西不打緊,可是這一戰卻給了太平軍很長一段輕鬆日子。原來老將向榮一向和各路清軍將領不和,他認爲和太平軍作戰這麼久,形勢越來越糟糕全因各部將領配合不力。自從上次太平軍金田突圍之後,他老人家就稱病不出,其實是蹲在營裡發脾氣;剛剛勉強追到永安州腹地,就遇上李瑞軍需被搶,更是氣得血管連爆,於是向榮通知各路清軍物資不足,這仗他先不打了,又向咸豐帝請個病假,也不管上邊批不批准,扔下自己旗下的五千人馬在陣地前過黃金假期,獨自到了桂林風景區療養減壓。同袍們爲了讓他更好地休息,於是向咸豐帝參了向榮一本,反映了他消極避戰的問題,咸豐帝也不喜歡這種工作態度,於是罷免他的官職,把向榮從工作壓力中徹底解放出來。太平軍不喜歡的向榮一去就是一個冬天,只留下一批深受太平軍將士喜愛,屢戰屢敗的清兵。但是老兵不死,經驗老到的向榮總會再回來……
洪宣嬌搶劫李瑞完畢,帶着女軍象搬家一樣,拉馬趕車推着一個軍營的家當,浩浩蕩蕩地往聖庫裡送。
綠嬌嬌和傑克正從衙門裡出來,就看到洪宣嬌和月桂香桂等一羣女兵一起走出聖庫。她一手提着一個雙底銅煲,一手提着一把勺子鍋鏟,臉上帶着忍無可忍的笑容,後面的女兵個個手上抱着生活用品和清軍號衣,臉上同樣笑靨如花。
綠嬌嬌好幾天沒有見洪宣嬌,一見面就打招呼,並大讚雙底銅煲好貨色,洪宣嬌滔滔不絕地講起剛纔搶劫李瑞的情形:
“那混蛋一聽到吶喊聲上馬就跑,他的中軍帳前還在做飯,就是用這個煲……”洪宣嬌用兩個手指頭一彈煲底,發出“當”一聲圓潤清脆的音色:“嘖嘖,沉甸甸的真是好東西,我這就拿給孟師爺,讓他做好菜給我們吃,哈哈哈……”
綠嬌嬌扼腕頓足:“哎呀,我上次也劫了一回運糧軍,怎麼就不會拿點好東西呢?真笨呀!”
衆女兵都開懷大笑,洪宣嬌說:“聖庫有制度不是什麼都可以拿,打回來的東西都要進聖庫統一配給,不過李總兵的銅煲是私夥貨,又不是軍用品,我纔可以拿到手。你看這些清兵的衣服,我們回去還要剪開用來縫製其他衣服呢。”
綠嬌嬌雙手揪住洪宣嬌的衣袖用力搖着說:“下次搶劫一定要通知我,我和老公去看看有什麼合用的東西。”
傑克扁着嘴說:“我們也去搶啊?”
洪宣嬌笑着瞄了傑克一眼說:“這不是買不到嘛,要是清軍肯賣東西給我們,我們哪用搶他們呀,你看我們從來不搶百姓的東西。”
這時馮雲山也從衙門裡走出來,和大家打過招呼後,就說洪天王有事找洪宣嬌商議,洪宣嬌把廚具交給綠嬌嬌和傑克,讓他們先帶到洪門軍營給孟頡,就高高興興地跟馮雲山進了衙門。
晚上吃飯的時候,孟頡用李瑞的銅煲做出一道銅煲燜鵝,鵝皮金黃,濃香滿屋,那醬汁用幹菇收得又稠又滑,用來下白飯真是絕配。洪門兄弟一桌子人在等洪宣嬌,等到鵝肉燜得發軟離骨,洪宣嬌纔在馮雲山的陪同下一起來到洪門軍營。
綠嬌嬌敏感地發現洪宣嬌臉色不對,雙眼帶血絲聲音略帶嘶啞,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回來。她拉着洪宣嬌到小營房裡單獨坐下,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洪宣嬌小聲說道:“我哥要我嫁給蕭朝貴……”
“啊?那你怎麼回答他?”綠嬌嬌也有點驚訝了,她及時看看洪宣嬌印堂正上方半寸的位置,那裡代表着二十三歲前後的流年運程,果然紅潤豐滿,是個要結婚有喜慶的歲數。
洪宣嬌沒有看綠嬌嬌,她只是看着地面說:“我當然不願意,可是我哥卻說這是爲了天朝大業,必須要嫁。”
“你有告訴他你有心上人嗎?”
“我不說他也知道,他身邊很多耳目……”洪宣嬌還是低着頭說:“他說我是天朝御妹,不能嫁給其他下層將領,其實就是說林鳳翔,現在蕭朝貴封了西王,御妹出嫁要門當戶對……”
綠嬌嬌一聽也火了:“輟!說什麼人人平等,天王的妹妹想嫁個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行,還看不起下層將領!我去和他們說……”
洪宣嬌拉着綠嬌嬌的手,用手絹擦一擦眼淚說:“不用了,他們其實早就做了決定,今天只是給我個通知,讓我準備一下。”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綠嬌嬌開門後馮雲山提着茶壺走了進來,綠嬌嬌劈頭就問:“馮軍師,這是怎麼回事,太平天國還講什麼男女平等天下大同,連天王的妹妹都要逼嫁,這和大清有什麼區別,我們在這裡打什麼仗呀?”
馮雲山給大家倒上茶說道:“綠先生不是上帝會的人,有些前因後果你不太清楚。我們反清當然是想建立一個更好的國家,可是過程中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對比起死去的兄弟姐妹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一件壞事……”
洪宣嬌可能剛纔已經聽了很多這樣的話,只是扭過頭默默低頭坐着,綠嬌嬌卻驚訝地看着馮雲山精光閃爍的眼睛,她知道馮雲山是絕頂聰明的人,一向心細如塵話中有話。綠嬌嬌一邊從馮雲山的眼神裡搜索着他話中真義,同時仔細地看着他的雙眼的細節,他的眼神比前幾年更智慧深邃,也更明亮刺人心魄,這樣一雙精銳的眼睛放在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上突然讓綠嬌嬌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馮雲山這種十濁一清的相格絕對有出將入相的命數,可是這雙代表着三十五歲和三十六歲的眼睛,在近幾年越來越明亮,已經把他一生的精氣從這裡泄盡,這時他眼中所帶已經不是普通人走運時的神采飛揚,而是走向極端反面的目露兇光,過不了三十六歲的凶死之相。綠嬌嬌不想知道他今年多大,可是看樣子也可以估計他的年紀已經走到眼運流年。在綠嬌嬌的眼裡,他象個垂死的人正在迴光返照,用最後一口氣說出最後一句話,做最後一件事。而他的臉上除一雙亮眼,其餘各處的氣色並不好,尤其太陽穴上的妻妾宮和雙眼下的子息宮都透出暗灰。
綠嬌嬌不再對馮雲山咄咄相逼,她走到洪宣嬌身邊坐下,用手摟着她的肩問馮雲山:
“馮軍師有什麼話要說嗎?”
馮雲山長嘆一口氣說道:“綠先生是玄學中人,知天地造化人世興衰,想不到還用兵法如神,在太平軍中難得有這樣的人才,別說是洪宣嬌,我也有很多話想和你說……我出去打些飯菜進來,叫上傑克兄弟,我們邊吃邊聊,不要浪費了孟師爺一番心機做出來的好菜。”
“也叫上兩位溫將軍和孟師爺一起吃吧?”
“不,我們下次再另找他們喝酒。”馮雲山說完就出去安排親兵分了一些酒菜進來,等傑克也進房間後他就把房門反鎖。
馮雲山舉起酒杯說:“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爲我們在塵世裡相識乾一杯。”說完他一口喝盡自己杯中的白酒。
傑克,綠嬌嬌和洪宣嬌都覺得馮雲山今天說的話異常沉重,只好先陪一杯酒,再看看他要說什麼。
馮雲山說:“洪天王和我是廣東人,可是上帝會卻在廣西發展起來,沒有當地人的支持可以嗎?”他說完看看綠嬌嬌,綠嬌嬌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在我被清廷捉走關在大牢裡的時候,洪天王也離開了廣西,整個上帝會的會務都交到了楊秀清和蕭朝貴手中,他們就是廣西人,兩個人都很有才能,把上帝會搞得有聲有色,還募集大量銀子把我從獄中救出來。我出來後就把洪天王重新迎接回上帝會,可是上帝會已經發展得很大,教務繁多權力分支複雜,不是一下可以交接清楚,於是就一直由他們兩個人主理。”
傑克說道:“馮軍師是說,他們纔是真正的領袖?”
馮雲山笑一笑說:“也不能這麼說,洪天王在教內的地位是天子下凡,這是沒有人可以動搖的,從上帝會發展到太平天國不容易,天王和我都想和大家一起維護好現在的聲勢,只要成就大業,誰的權力大一些並不重要,有能力的人當領袖,對太平天國纔是好事情。我制定的天朝法制傑克兄弟很清楚,天王是一國無上的君主,可是權力卻是由一衆軍師按各部平分,而天王又有任免軍師的權力,這樣就可以互相制衡權力,發揮每一個軍師的才智,不會出現象滿清那樣的皇帝老子一個人說了算的霸道統治。可是這一點楊秀清似乎一直理解得不透徹……”
綠嬌嬌衝口就說:“你們還不是在爭權奪利嘛。”
“不,我們在平衡權力,綠先生不要着急,請先聽我說。”馮雲山給衆人夾菜倒酒緩和了一下氣氛,然後才說道:“楊秀清和蕭朝貴是好兄弟,蕭朝貴很喜歡宣嬌,和天王提親也很久了,只是戰事頻繁天王一直壓下這件事,現在進了永安州有了大本營。大家的心都安定一些,於是天王和我都想宣嬌和蕭朝貴結了這門親事,讓蕭朝貴知道天王對他的愛護和仁義……”
傑克插嘴說道:“然後你們就可以聯合蕭朝貴對付楊秀清。”
“擺明了就這樣嘛。”綠嬌嬌也說道。
馮雲山自己悶喝了一杯酒說道:“就算是這樣吧,但是你們不要認爲爭奪權力是一件丟人的事,更重要的不是誰在爭奪這個權力,而是要維持這個由衆軍師共同治國的法制,要有一個可以制衡楊秀清的力量,這股力量是一個人也好,一羣人也好,我們是要讓太平天國沿着太平而治的路走下去,而不是建立起一個和滿清一樣的一言堂朝廷。現在這樣做是對楊秀清獨大的防微杜漸,把火頭剛起的時候壓下去,眼前可以用聯姻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時候我們不去做,以後也許就是千萬個人頭落地也無法挽回了。”
傑克直接參與了國法建制,馮雲山的話他非常理解,對於建制的事大家也無話可說。成爲政治犧牲品的洪宣嬌久久地閉起眼睛,從眼角滲出晶瑩的淚水。
馮雲山拍拍洪宣嬌的肩說:“宣嬌,我待你象親妹妹一樣,我怎麼會讓你受委屈,其實蕭朝貴的爲人你也很清楚,他性情忠直,治教作戰都是能手,可以說是智勇雙全的人才,在軍中很受兄弟們愛戴,哪一點都適合做你的丈夫,成親後相處下來,你也會喜歡上他呀。”
大家沉默了一會,綠嬌嬌問道:“馮軍師有這樣的智慧,爲什麼不自己完成大業呢?我聽人說創立上帝會你出的力最大,可是你卻一力支持洪天王,你覺得這是天命所歸嗎?”
馮雲山笑起來:“呵呵,綠先生這話傳出去,馮雲山連今年都活不過了。不過在這房間裡我也想說些心裡話,我信得過各位。”馮雲山又喝一杯酒,象是爲自己壯膽。
他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步才說道:“我不如綠先生般道行高深,可是我也會算算命,我也許過不了明年……”
大家都愕然地看着他,洪宣嬌更是沒有想過他突然說這種話,這件事顯得比天王逼婚的事大得多,她驚恐地問道:“馮大哥怎麼說這種話?”
馮雲山長長呼出一口,悽然一笑說道:“終於可以在知心朋友面前說出來,心裡真是舒服很多……打天下不是三五年可以完成,不能由一個短命的人坐天下,否則這邊才起事,那邊就內亂,只有足夠長的時間纔可以穩定一個朝廷,所以要由一個足夠福氣和年壽的人去完成。宣嬌,我和你哥是親兄弟,我不會害你哥,你相信馮大哥嗎?”
洪宣嬌眼淚未乾,心驚膽戰地點點頭。馮雲山對她說:“來,陪馮大哥喝一杯。”
洪宣嬌聽到這句訣別一樣的話,眼淚奪目而出,顫抖着手舉起杯,綠嬌嬌和傑克也同時舉杯和馮雲山一碰,喝下這杯百感交集的苦酒。
馮雲山臉色微紅,但聲音仍是平靜可親:
“洪天王的八字不足以成爲皇帝,可是我並不想建立一個有皇帝的朝廷,天下被皇帝害得夠慘了,我根本不想天下再出一個有皇帝命的人。所以他的八字是否皇帝命並不重要,只要他有足夠的福氣,加上綠先生爲天王先父葬下好風水,還有一羣人才輔助他,建立起良好的法制,那麼他完全可以成爲一國之君,但這國君只是國家的象徵,真正治理這個國家是那羣有才華的人。”
傑克將信將疑地看着馮雲山,無法接受一個人自己會報出自己的死訊,綠嬌嬌卻毫不懷疑馮雲山所說的話,她對馮雲山說:“我想我明白了爲什麼馮軍師來到永安州後,就不再一路攻城掠地。”
馮雲山長嘆一聲搖搖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綠先生真是知心人啊,平生得一知己足矣,馮雲山可以再敬你一杯嗎?”
綠嬌嬌鼻子一酸說不出話,舉起杯又陪他喝下去,傑克擔心地問綠嬌嬌:“你還能喝嗎?”
綠嬌嬌眼裡含着淚水說:“能,今天晚上馮軍師能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馮雲山搭着傑克的肩說道:“傑克兄弟,人死如燈滅,有人留給後人錢財田地,有人留給後人著作思想,馮雲山一介草民可以留下什麼?天軍能不能在一年內殺盡清妖平天下?我們現在只是帶着兩萬兵將,三萬百姓窩在永安小城,怎麼可能啊?就算我們日夜不停窮兵濫戰,一年之後也打不到北京。但是我可以爲太平天國留下一部可以讓天下人吃飽穿暖的法制,一年兩年打不下江山不要緊,就算我死了,法制會一直支持太平天國;就算天軍打輸了也不要緊,只要天下有另一批有志之士,他可以拿起太平天國的法制重新建立一次。沒有法制沒有目的的軍隊只是流寇,打下一個城是賊,打下十個城也是賊,打遍天下只是禍國殃民的歷史罪人,最後落得遺臭萬年。但是如果有一個能讓百姓過好日子的法制,那怕只有一個城池,只保護一方水土,都是一個小天國……”
沉默了許久,馮雲山才小聲說完他的話:“至少讓我在有生之年……看看夢裡的太平。”說完他給自己倒滿酒一飲而盡。
這回輪到傑克拍他的肩膀了,傑克陪馮雲山喝了一杯酒後問道:“馮軍師你的家裡人呢?你有太太和孩子嗎?”
馮雲山已經喝了不少酒,他聽到傑克的話眼淚頓時涌出來,大家都想不到文韜武略,視死如歸的馮軍師居然會流眼淚,馮雲山雙眼血紅着對大家說:
“你們知道嗎?官村嶺大戰之後,我本來想從潯江口打回廣東,回鄉下接我的老婆孩子,可是我剛剛收到消息,他們已經被清妖全部殺光了……”
馮雲山說完一頭伏在飯桌上嚎啕大哭,衆人立刻手足無措,心情重沉得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