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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們提着人頭拼死拼活爲了什麼?大家都是貴族,都是豪門世家,都有不錯的前程,爲何還要鋌而走險,傾力豪賭?爭權奪利固然是主要目的,但並不能代表全部,很多時候志同道合很重要,有相同的政治理念纔有結盟合作的動力,還有一部分人則是身不由己,被集團的整體利益所綁架,不得不而爲之,只是既然“爲之”了,那就要爭取勝利,攫取最大利益,而能給集團帶來最大利益的就是至高無上的皇權,而若想贏得皇權就要贏得皇統,而若想贏得皇統,最佳辦法莫過於篡位自立。
當今皇族出自弘農楊氏,是弘農楊氏的一個支脈,而楊玄感家族同樣是弘農楊氏的一個支脈,所以楊玄感在“自立”一事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比一個異姓貴族篡位的成功率要大上無數倍,所以在這個晚上,兵變同盟的大部分成員都明確要求楊玄感“自立”。此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必將影響到河洛貴族集團對楊玄感的支持力度,而河洛貴族集團對楊玄感的支持力度直接決定了東都大戰的成敗,決定了這場軍事政變的成敗。
自楊玄感進入京畿之後,遠在黎陽的李子雄已經兩次來書,催促他馬上“自立”,懇請他堅決拋棄一切顧慮,不要瞻前顧後貽誤時機,如今已經是沒有回頭路了,如果兵變失敗,不論“自立”還是不“自立”,結果都一樣,既然如此,爲何不“自立”?爲何不借助“自立”所帶來的各方面優勢以增強自己的實力,增加兵變的勝算?兩害相權取其輕,很簡單的道理嘛。
然而,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對同一件事的解讀往往是不同的,對兩害相權取其輕中的“輕”也有着迥然不同的理解。李密就堅決反對“自立”,倒不是不支持楊玄感篡位,而是認爲“自立”的時機未到,在錯誤的時間“自立”不但無助於兵變的成功,反而會加速兵變的失敗。
楊玄感的態度也是暫時不提“自立”,早早“自立”會讓局勢迅速明朗化,會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一旦對手過多,蜂擁而上,必定一敗塗地。
他和李密的意見一致,都認爲“皇統”是個最好的誘餌,在這個誘餌沒有被某條“大魚”吃下之前,一些政治勢力會衝上去不遺餘力地爭搶,一些政治勢力會遊走在誘餌附近蠢蠢欲動,還有一些政治勢力雖無意介入誘餌的爭奪,但對誘餌的歸屬非常關注,一旦誘餌被某條與自己利益相連的“大魚”吃下了,它們就不得不做出選擇。如此一來,變形成了“羣魚搶餌”的混亂局面,這肯定有利於兵變的成功。
既然楊玄感沒有反對“自立”,只是暫不“自立”,大家也就沒有繼續勸進,於是把精力都放在了東都大戰上。
東都大戰的目標是什麼?是攻陷東都,橫掃京畿,據中原而雄起嗎?
單純從軍事角度來說,這個目標並不現實,現在聖主就在遼東城下,遠征軍主力也還沒有渡過鴨綠水,東萊水師也還沒有渡海遠征,此刻就算大運河中斷了,遠征軍缺少糧草補給,也不足以延緩阻擋遠征軍迴歸的步伐,而楊玄感不論是攻陷東都還是佔據中原,都需要時間,偏偏聖主和遠征軍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他充足的時間。
如果從政治角度來說,實現這一目標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但它需要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皇統不但要有歸屬,而且還要由關隴本土貴族集團來掌控皇統的歸屬,這樣關隴本土貴族集團和河洛貴族集團才能攜手結盟,關隴統治集團中的最大的兩股保守力量才能團結在一起,以關隴強大實力爲後盾,聯手對抗聖主和改革派。
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強大實力就在於其擁有關隴地區這個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而河洛貴族集團吃虧就吃虧在中原是四戰之地,無險可守,所以楊玄感若想實現自己的政治目標,就必須贏得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支持,即便爲關隴本土貴族做了嫁衣裳,也要心甘情願,否則他必定在政治上和軍事上陷入四面包圍之中,殺出血路衝出重圍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
然而,楊玄感要“自立”,河洛貴族集團也不願與關隴本土貴族集團分享軍事政變成功後所帶來的巨大利益,而從已知的西京方面的立場來看,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野心更大,他們不但要攫取皇統之利,還要利用這場兵變來摧毀東都,奪回京師之利,他們同樣不願與河洛人分享這一巨大利益。
雙方都有明確目標,並且都在竭盡全力,而楊玄感和河洛人明顯陷入被動。如果關隴人的計謀得逞,東都毀了,河洛貴族集團必遭重創,雖然它們未必就此消亡,但楊玄感和以他爲首的政治勢力,也就是河洛貴族集團的核心力量,必定煙消雲散,所以對楊玄感和他的同盟者來說,東都大戰的目標肯定不是攻陷東都,更不是據中原而四戰,當然更不可能束手待斃,白白爲關隴人做了嫁衣裳。
“東都大戰的目標,是把西京衛戍軍和潼關守軍引誘到東都戰場,從而造成關中兵力的薄弱,造成潼關的空虛,繼而給我們突破潼關、攻陷西京、橫掃關中創造有利條件。”
楊玄感兵臨東都之後,終於拿出了真正的攻擊策略。
東都的確是死地,但正因爲是死地,他這個誘餌才能起作用,纔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爾後只要調虎離山成功,他就抓住了一線生機,然後金蟬脫殼,殺進關中,攻佔西京,他就掌控了主動,而關隴本土豪門世家則陷入了被動,戰場從東都轉向西京,從中原轉向關隴,整個政治軍事形勢都產生了顛覆性變化。
從聖主和改革派的立場來說,當然願意看到保守勢力自相殘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關隴本土貴族集團和河洛貴族集團兩敗俱傷,聖主和改革派大獲其利,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聖主估計做夢都笑醒了,到那時不要說二次東征功虧一簣所導致的政治上的失敗已忽略不計,就連阻礙改革的最大力量都已不復存在,聖主可以在改革的道路上昂首闊步了。
所以,到了那一刻,關隴本土貴族集團肯定要向楊玄感妥協,與河洛人聯手共抗聖主和改革派,否則楊玄感固然是灰飛煙滅,但關隴本土貴族集團也將遭受重創,由盛轉衰,一蹶不振。
楊玄感詳細解說了他的策略和具體實施步驟。
楊玄挺、王仲伯、胡師耽、李密等人凝神細聽,一個個心情各異,一則楊玄感的策略出乎他們的預料,二則這一策略執行起來難度非常大,不僅僅己方要牢牢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還要依賴於衆多對手的“默契”配合,只有任何一個關鍵環節上出現了問題,則有可能滿盤皆輸。
李密情緒複雜。當初他向楊玄感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北上直接打涿郡,打臨渝關,把聖主和遠征軍堵在遼東,實際上純屬扯淡,首先不要說以楊玄感的實力能否千里躍進,打下涿郡攻克臨渝關,就算成功了,以聖主和二十多萬遠征軍的強悍實力,還有來自海上的東萊水師的前後夾擊,他能把聖主堵在遼東?再說當楊玄感千里躍進的時候,聖主和遠征軍難道一無所知,還繼續打高句麗?根本不可能,聖主會派遣遠征馬軍,以最快速度返回臨渝關,守住連接幽州和遼東的“咽喉”,確保遠征軍南下幽州的通道安全,而涿郡留守段達和陳棱亦會拼死阻擊,給聖主返回涿郡贏得足夠時間,所以李密獻這個上策的真正目的是試探,試探楊玄感在行宮和遠征軍裡是否有重大部署,是否在國內外兩個地方同時發動兵變,若國內外同時爆發兵變,那麼國內兵變的勝算將大大增加。
中策打關中才是李密的真實意圖,但打關中的難度顯而易見,軍事其次,政治纔是關鍵,若政治上得不到關隴本土貴族的支持,關中根本進不去,於是就有了下策打東都,而打東都的目的就是在政治上贏得足夠“資本”與西京方面進行討價還價,最終兵變能否成功,還是取決於兩大保守力量能否結盟合作。
但李密的“格局”還是小了,楊玄感站得高看得遠,格局要大得多,他準確分析和推演出了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攫利目標,關隴本土貴族要置楊玄感於死地,雙方哪有妥協的餘地?哪有結盟合作的可能?所以楊玄感不得不設計死裡求生。
楊玄感一直隱瞞不說,當然是爲了保密,而他當初徵求李密的意見,也有試探之意,但李密的謀略明顯略遜一籌,於是楊玄感雖然委其以重任,卻無意留在身邊。
李密有挫敗感,甚至有些沮喪,好在讓他感到挫敗的是楊玄感,不至於讓他對自己的智慧失去信心。
“明公,既然如此,我們還有攻陷東都的必要嗎?”王仲伯問道。
楊玄感撫髯而笑,“將士們的性命很寶貴,豈能讓他們做無謂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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