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深夜,被楊玄感任命爲黎州刺史的元務本,面對河北義軍的瘋狂攻擊,面對聯盟軍隊的不死不休,面對李子雄的落井下石,再想到各路衛府軍正蜂擁而至,而楊玄感剛剛殺進京畿尚未兵臨東都城下,形勢對兵變同盟來說很嚴峻,這種不利情形下,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繼續執行楊玄感的命令,以黎陽倉的糧食來卡住李子雄和聯盟的“脖子”,接下來雙方必然撕破臉,大打出手,此刻東都尚未拿下,風暴**尚未來臨,黎陽這邊卻突然內訌了,自相殘殺,後果如何可想而知,而自己做爲罪魁禍首,萬死莫贖其罪,所以他堅持一天後,動搖了,爲了大局毅然決定行變通之術。
對他來說只要能堅守黎陽,能竭盡所能牽制住更多衛府軍,能幫助楊玄感贏得更多的攻打東都的時間,他就完成了使命,忠實執行了楊玄感的命令,至於如何堅守黎陽,是否遵從楊玄感之計守住了黎陽,這些實際上都不重要,重要的結果,而不是過程。
午夜前夕,元務本射書城下,主動邀約陳瑞談判。
他知道陳瑞就在倉城外面,也知道攻打倉城的是聯盟軍隊,雖然陳瑞打的是清河賊張金稱的旗號,而清河叛軍也的確參與了對倉城的攻擊,但這僅僅是陳瑞的一個策略而已,爲的是維持三方共守黎陽的約定,向元務本做出三方可以繼續攜手合作的暗示,當然前提條件是聯盟必須控制黎陽倉。實際上這違背了之前的三方約定,然而現在楊玄感走了,留守黎陽的是李子雄,而李子雄既要借重於聯盟的武力,討好聯盟,又要拿掉自己脖子上的套索,除掉元務本這個絆腳石,當然支持聯盟拿下黎陽倉了。
陳瑞手上“底牌”太多,根本不怕元務本對自己不利,大搖大擺就進了倉城。
兩人見面,元務本難掩憤怒之情,厲聲痛罵,指責聯盟背信棄諾,出爾反爾,卑鄙無恥。事實也的確如此,黎陽倉就是一塊肥肉,誰都想要,而楊玄感既然吞進肚裡了,當然不會吐出來,吐出來了他拿什麼控制黎陽局勢?
陳瑞很有耐心,等到元務本發泄完了,才說了一句,“齊王來了,李善衡的軍隊已經到了濮陽。”
元務本臉色頓變,啞然無語。齊王來得太快了,而齊王麾下兩萬精銳過去都是元德太子的東宮禁衛軍,其戰鬥力非常強悍,黎陽根本擋不住,一旦齊王攻佔了黎陽,拿下了黎陽倉,控制了大運河,東都和聖主固然受其鉗制,而正在東都戰場上苦戰的楊玄感更是深受其害,極有可能一敗塗地。
齊王的策略完全出乎兵變同盟的預料,怪不得李子雄主動請纓留守黎陽,原來是要幫助齊王攻佔黎陽,怪不得董純早早就趕到了通濟渠,原來是爲了蓄意欺騙對手,讓對手做出錯誤判斷,從而給齊王攻佔黎陽創造先機。
如今怎麼辦?元務本望着神情嚴峻的陳瑞,靈光乍現,立即意識到齊王的這一招不禁讓東都和聖主陷入被動,讓楊玄感陷入困窘,更讓聯盟陷入了絕境。從當前聯盟的處境來說,面對齊王的四面包抄,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無論是順從還是對抗,都是死路一條。怪不得今天聯盟就像發了瘋一般不計代價的猛攻倉城,依此趨勢,倉城的確守不住,或許明天就失陷了。
元務本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選擇,現在楊玄感和李風雲要在東都戰場上緊密合作,而自己和陳瑞也要在黎陽戰場上緊密合作,大家都是難兄難弟,不能再彼此算計了,否則必死無疑。
“你們有何打算?”元務本問道,“搶了黎陽倉就跑?”
“跑都跑不掉。”陳瑞面無表情地說道,“齊王來了,崔弘升也快了,涿郡留守段達的軍隊正在南下的路上,一旦黎陽陷入包圍,河內的軍隊,乃至滎陽的軍隊,都有可能出動,我們無路可逃。”
元務本立即從這句話裡聽出了弦外之音,“李子雄給了你們什麼好處?答應了你們什麼條件?他的承諾,你們也相信?他是齊王的人,只爲齊王打算,他會把我們統統賣給齊王。”
“我們必須相信他。”陳瑞說道,“他現在和我們一樣,都是叛賊,如果越公(楊玄感)敗了,我們全軍覆沒了,他還能逃出天生?”
“他當然有逃生之路。”元務本怒聲說道,“只要齊王進了東都,登基稱帝,他就是輔弼功臣。”說到這裡元務本驀然醒悟,齊王很難進京,東都的越王楊侗和滎陽的郇王楊慶都不會讓齊王進京,而齊王如果到了黎陽,各路衛府軍齊聚,在一幫軍將們的蓄意阻止下,齊王就更難進京了,但齊王豈能錯過眼前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既然傾力而來,而且是以最快速度趕來,當然是志在必得,是一定要殺進東都的。如此推算,齊王攻打黎陽肯定是另有目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是以攻佔黎陽來牽制各路救援衛府軍,從而給他進京奪取皇統贏得更爲充足時間。
“李子雄有何對策?”元務本冷靜下來,問道。
“我們可以把黎陽和倉城拱手相讓,都讓給齊王。”陳瑞說道,“但條件是,齊王必須親臨黎陽,必須親自坐鎮黎陽倉。”
元務本嗤之以鼻,“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如意算盤,但我們不能讓,這一讓,讓掉的不是黎陽和倉城,而是我們的性命。”
“我們能想到的,齊王當然也會想到。”陳瑞說道,“就如越公不相信李子雄一樣,齊王難道就相信李子雄了?你以爲齊王會親臨黎陽,甚至會親自坐鎮黎陽倉?”
元務本稍加沉吟後,約莫估猜到了李子雄的用意,對自己的分析也有了幾分把握。李風雲、李子雄和齊王之間肯定有秘密約定,這是顯而易見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但從形勢的發展來看,齊王爲了自身利益考慮,違背了約定,這顯然是因爲彼此間的信任程度不夠。
齊王或許不是虛張聲勢,或許有意魚與熊掌兼得,讓自己佔據進退無憂之優勢,但現在李子雄和李風雲都被綁在楊玄感的戰車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時齊王突然違背承諾,改變既定策略,等於在背後捅了李子雄和李風雲一刀,李子雄和李風雲當然要予以還擊。從李子雄的對策來看,李子雄願意退讓一步,允許齊王虛張聲勢,但僅此而已,否則雙方一旦翻臉,大打出手,便是鷸蚌相爭,兩敗俱傷。然而,目前局勢下,李子雄若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與齊王打一仗,讓齊王試探到他的底線,唯有如此才能逼迫齊王妥協。
“你確信這不是李子雄的陰謀詭計?”元務本遲疑良久,還是心有不甘地問了一句。
陳瑞知道元務本的心情,表面上看是主動權易手,是對局勢掌控力的喪失,但實際上就是嚴重危及到了兵變的成敗,這纔是關鍵。對元務本來說,首要之務是堅守黎陽,堅守的時間越長越好,而他之所以不願意放棄黎陽倉,不願意相信李子雄,原因也在如此。
陳瑞必須安撫住元務本,這不僅是爲了東都戰場上的李風雲和聯盟主力的安全,更是爲了維持黎陽戰場上三方之間的合作,唯有合作才能互贏。
陳瑞稍加思量後,斷然問道,“在使君看開,目前局勢下,就算我們傾盡全力,能夠堅守黎陽多久?十天,二十天,抑或更久?”
這也是元務本一直考慮的問題,也是他今天毅然妥協的根本原因。三方齊心協力能夠堅守黎陽多久?元務本無從估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隨着東都局勢的逐漸明朗化,黎陽堅守的時間也就屈指可數。而從陳瑞這句話裡,元務本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東西,李子雄和陳瑞對堅守黎陽並無多大信心,守幾天算幾天,不行就走人。既然如此,李子雄還需要耍陰謀詭計?不需要了,他只要黎陽倉,只要確保自己有條退路就行了,同時,這也是李子雄決定向齊王妥協和讓步的原因,既然肯定守不住黎陽和黎陽倉,黎陽戰場遲早都是衛府軍的囊中之物,那在關鍵時刻,把黎陽和黎陽倉拱手讓給齊王,豈不正好形成了兩虎相爭之勢,給了李子雄和聯盟大軍從容撤離黎陽戰場之機會。
“李子雄打算堅守到何時?”
“河北軍實力有限,崔弘升不可能傾力攻擊,所以我們不怕崔弘升,但涿郡的陳棱殺到後,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面對強悍的幽州邊軍的攻擊,我們即便可以堅守一段時間,但損失非常驚人,而更重要的是,齊王的大軍在一旁虎視眈眈,如果我們不及時撤離,最後必定葬身黎陽。”
陳瑞的意思很明瞭,等到涿郡的軍隊抵達黎陽後,李子雄和聯盟軍隊就要準備撤離了,也就是說,最好情況下李子雄也就堅守黎陽到本月底,這是極限了。
元務本突然意識到,由於自己忠實執行了楊玄感的命令,利用黎陽倉來挾持李子雄和聯盟,試圖迫使他們爲己所用,結果沒有兌現承諾給聯盟打開黎陽倉的大門,白白耽誤了寶貴的時間,而這個時間的浪費對聯盟是致命的打擊,聯盟未能如願以償地劫掠到所需要的糧食,最後迫使聯盟不得不動用武力來強攻黎陽倉。聯盟憤怒了,再也找不到竭盡全力幫助楊玄感和李子雄堅守黎陽的任何理由了。李子雄或許還想多守幾天,但聯盟軍隊無論如何都不願付出代價,你既然失信於我,我當然不會再信守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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