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黎陽。
齊王信守諾言,攻克黎陽,並向行省報捷,承諾從七月初一起,恢復永濟渠的暢通,以能夠徵集到的所有船隻,把黎陽倉的糧食緊急調運涿郡,竭盡所能保障北疆鎮戍所需。
然而,通濟渠在滎陽境內的中斷導致南運河運輸線癱瘓,江左的物資滯留於江淮,過不了大河,北運河(永濟渠)就算暢通了也無濟於事,所以齊王接下來的任務當然是再接再勵,打通通濟渠。如今齊王已收復黎陽,控制了黎陽局勢,可以騰出手來兼顧其他戰場,但是,齊王不能渡河南下,齊王不能離開黎陽,否則東都局勢極有可能失控,這是行省和周法尚、崔弘升、陳棱三路援軍始終把精力放在黎陽的原因所在。
依照五路援軍的黎陽約定,負責救援滎陽、打通通濟渠的是彭城留守董純。董純是齊王的忠實支持者,他同樣反對和阻止齊王進京,但政治上的事情瞬息萬變,誰敢保證下一刻董純的立場就不會發生改變?所以周法尚無意救援滎陽,也無意去打通通濟渠,他只是集中力量封鎖大河水道,同時盡力把東都和滎陽兩個戰場分割開來,如此既能阻止齊王渡河南下,又能幫助董純剿殺叛賊打通渠道,另外還能給東都戰場以威脅,可謂一石三鳥。
周法尚遵從約定,於六月二十八抵達目的地,封鎖了大河水道,把連接大河南北兩岸的所有水陸交通要道全部切斷。六月二十九,武賁郎將費青奴揮師登陸洛口,韓世諤率軍阻擊,雙方激戰,但水師優勢明顯,且目的明確,就是要切斷東都和滎陽之間的聯繫,所以費青奴攻打洛口要隘不過是牽制韓世諤,吸引韓世諤的注意力而已,真正實施攻擊意圖的是武賁郎將來整。
來整指揮戰艦清除了河道上的阻礙,逆水而上,直殺洛口倉。黃昏前後,水師抵達洛口倉,然後在河面上一字排開,封鎖水道,接着開始登陸,強攻津口,與戍守洛口倉的叛軍展開激烈交戰。距離洛口倉不遠的黑石關守軍突聞水師殺到,大驚失色,緊急支援,同時十萬火急報於東都。
洛口倉必須守住,這不僅關係到東都戰局的發展,關係到滎陽戰場上兵變軍隊的安全,更關係到兵變軍隊的糧草供給。現在東都北門附近的回洛倉還在衛府軍的控制之中,因此整個兵變軍隊的糧草供給都依賴於洛口倉,洛口倉若失,則局勢顛覆。
楊玄感的叔父義安侯楊慎現在是東都戰場的最高指揮,接到洛口倉和黑石關的報警之後,楊慎非常吃驚。他不怕崔弘升和陳棱,但畏懼周法尚。人的名樹的影,周法尚是與老越國公楊素齊名的中土名將,在老一輩開國元勳中,周法尚的軍事地位高高在上,與其比肩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諸如像楊慎這種不入流的小角色,在其眼裡連個螻蟻都算不上。
楊慎有自知之明,在戰場上,他根本就不是周法尚的對手,至於楊玄感,那就更不行了,拍馬都追不上,所以楊慎毫不猶豫,果斷下令,把駐守伊闕道的五千兵連夜調往洛口倉,不惜代價也要守住洛口倉。同時暫緩攻擊皇城,緊急抽調兵力支援黑石關和偃師,竭盡全力阻御水師。
楊慎又急書澠池戰場上的楊玄感,東都戰局突變,形勢於我不利,若能重創甚至全殲西京大軍,掃清西進道路上的阻礙,則急速撤離東都,火速入關。
同日,董純率軍抵達天塹防線,距離金堤關近在咫尺。
呂明星、嶽高夷然不懼,揮師迎戰。聯盟軍隊曾在彭城磐石山一戰中全殲了武賁郎將樑德重所率的徐州鷹揚,心理上有一定優勢,是以將士們士氣如虹,戰意盎然。
呂明星出於謹慎,急書顧覺,請顧覺在聯盟軍隊與徐州鷹揚激戰之刻,幫忙“照看”一下自己的側翼,以防郇王楊慶和滎陽都尉崔寶德乘機從通濟渠南邊殺來,與董純形成夾擊之勢。
顧覺雖然把主力佈署在扳渚口和牛渚口一帶,但在滎陽和滎澤一線依舊陳以重兵,以阻御管城和浚儀一線的郇王楊慶和滎陽都尉崔寶德。呂明星名爲“求助”,實際上是警告顧覺,雙方要通力合作了,以免被衛府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對此顧覺心知肚明,只是他現在南面要防禦郇王楊慶,北面要對抗水師,西邊要支援虎牢,東邊又要兼顧金堤關,手忙腳亂,焦頭爛額,再加上軍隊人數有限,在兵力調配上更是捉襟見肘,因此倍感艱難。
顧覺連夜急書韓世諤,如果水師攻佔了洛口倉和黑石關,東都戰場和滎陽戰場就被分割包圍了,而東都戰場上的楊玄感因爲實力較強,尚有左衝右突之可能,進不了關中還可以南下豫州乃至荊襄,而他們就沒有這個條件了,在四面包圍中必定全軍覆沒,唯一的生機就是金堤關,只要力保金堤關不失,他們就有殺出重圍的機會,所以顧覺告訴韓世諤,他要把注意力放在金堤關方向,加強與聯盟呂明星的合作,如此就難以兼顧虎牢,而韓世諤若想確保虎牢、黃馬阪、洛口一線,就只能求助於洛口倉和黑石關了。
然而,此時此刻,管城的郇王楊慶和浚儀城的滎陽都尉崔寶德訊息閉塞,還不知道周法尚的水師已經封鎖了大河水道,也不知道彭城留守董純的大軍已經逼近金堤關,他們看到的是韓相國的宋豫義軍正渡過濟水,鋪天蓋地地撲向通濟渠。
崔寶德據此做出判斷,叛軍爲了攻佔整個滎陽郡,採取了內外夾擊之術,於是他急告郇王楊慶,形勢愈發險惡,如今也只能據城堅守、固守待援了,實在不行的話就放棄首府管城,兩人合力堅守浚儀,這樣可以堅持更長時間。
就在滎陽戰場“風急浪高”之刻,遠在數百里之外的河北漳水河也是波濤洶涌,上百隻由渾脫和木板捆綁而成的巨型木筏正在河面上往來穿梭,聯盟十幾萬軍民和大量糧食輜重藏身於南岸山林裡,焦急等待着這些木筏把他們依次擺渡到北岸。
李子雄、陳瑞、韓曜、澹臺舞陽、郝孝德、孫宣雅、王薄等聯盟高層聚集在一處河谷裡,商討具體的北上方案。
橫渡漳水河,意味着聯盟北上開始了最爲艱難的一段路程。漳水河位於魏郡境內,在它南邊五十餘里外就是魏郡首府安陽城,北邊三十餘里外就是滏陽城,再往北百餘里就是武安郡首府邯鄲城。這三座城池都是河北重鎮,人傑地靈,繁華昌盛,世家豪望衆多,歷來爲兵家必爭之地,屯有重兵,地方鄉團宗團也非常厲害,如果不是東征把河北諸鷹揚及地方武裝力量抽調一空,聯盟根本不敢從這裡北上,但即便如此,聯盟也不敢掉以輕心,依舊全力以赴,謹慎對待,以防意外。
“現在霍小漢、韓進洛率軍斷後,阻御安陽之敵,王德仁給予策應;劉黑闥率軍北上開道,其主力已對滏陽形成包圍,其選鋒劉十善已與楊公卿會合,正向邯鄲逼近。”陳瑞喜形於色,高興地說道,“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不出意外的話,兩三天後我們就能越過邯鄲,就此擺脫險境,大踏步北上。”
“我們的目的地在哪?”郝孝德的聲音雖然不大,問的問題也很普通,卻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就連陳瑞都嚴肅起來,因爲他也不知道答案,除了李風雲,沒人知道北上的目的地在哪,只知道先到河北北部的郡縣,也就是趙郡、恆山、博陵和上谷四郡。這四郡是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的根基之地,是河北北部豪門世家的勢力範圍,也是聯盟高層所認定的李風雲背後的支持力量所在。之前李過,只要過了邯鄲,只要進入趙郡,聯盟就安全了。但是,這種訊息只有聯盟高層知道,而有關李風雲本人的秘密,知者就更少。這些都屬於聯盟最高級別的秘密,不能泄露,而保密的結果就是聯盟中低級別的軍官和普通軍民對未來一片茫然,不知道希望在哪,也不知道未來是否光明,於是士氣低迷,很多人尤其是河北人思戀家鄉和親人,自然萌發了回家的念頭。
這種念頭實際上一直存在,過去迫於生存壓力,一直被死亡陰影所籠罩,一心逃命,顧不上,現在生存壓力小了,腰包鼓起來了,回家的路程又近,當然思鄉心切。只是如今是人人喊打的賊,落在官府手裡腦袋就沒了,單槍匹馬回家純屬找死,要回家也得抱成團一起回去,於是一傳十、十傳百,軍心就浮動了。
好在中低層軍官還能辨別利益得失。中低層軍官不像普通士卒那麼單純,他們想得多,背靠大樹好乘涼,跟着聯盟闖天下還是有希望的,人多力量大,與過去相比,現在忍飢挨餓的日子少了,被官軍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日子少了,生命安全也有了一定的保障,不像過去每天都要擔心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而更重要的是,豪帥們信誓旦旦地做出了承諾,他們已經找到了“鹹魚大翻身”的辦法,未來即便成就不了王霸大業,亦能重回貴族行列,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個承諾對普通士卒沒有意義,戰爭結束後,他們還是回家種田,但對中低層軍官的意義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魚躍龍門,搖身一變爲貴族,光宗耀祖,蔭澤後代,如此大利,豈能不搏?如此機會,焉能放過?
中低層軍官穩住了,整個軍隊也就穩住了,然而現在的問題是,李風雲不在,聯盟的最高統帥不在,聯盟的靈魂不在,導致整個聯盟高層現在都惴惴不安,都對前景一片茫然,可以想像,此刻郝孝德、孫宣雅等豪帥是怎樣一種矛盾心理,如果北上失敗,那就一無所有,反之,現在各奔東西,最起碼還能分到不少“家當”,回家後還能恢復原來“單于”時的實力,還能掙扎着生存下去。
陳瑞知道人心散了,隊伍難帶了,當務之急是必須穩住這些豪帥,增加他們的信心,但他沒有這個能力,李子雄也沒有,只能寄希望於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這兩大超級豪門,爲此他請出了劉炫和孔穎達兩代河北大儒,讓劉黑闥保護着他們日夜兼程趕赴趙郡緊急“求助”。
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郝孝德已經忍耐不了,率先發難,其“咄咄逼人”之鋒芒,讓陳瑞無力招架。
“我們的目的地在這。”關鍵時刻,李子雄站了出來,手指地圖上的恆山,用力拍了拍,“恆山位於代、晉、冀、燕之間,可四方進出,非常有利於我們喘息休整。”接着他指指前方漳水河,“此處距離恆山有千里路程,我們快馬加鞭,半月可到,如果再努力一些,日夜兼程,或許還用不到半月時間。”
“如此順利?”孫宣雅提出質疑,“難道途中沒有官軍阻截我們?”
“現在河北諸鷹揚在兩個地方。”李子雄說道,“大部分都在遼東戰場,小部分去了黎陽,剩下的老弱病殘不堪一擊,能守住城門就難能可貴了。不過,考慮到遠征軍的迴歸速度可能超過我們的預料,而涿郡方面也有可能再派軍隊南下平叛,因此我們必須加快北上速度,以防萬一。”
衆人點頭,同意李子雄所說。郝孝德眉頭深皺,語氣凝重地說道,“沒有官軍阻截,並不代表我們就能順利北上恆山。恆山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陌生,人生地不熟,如果沒有當地勢力的支持和幫助,我們即便上了恆山,也步履維艱、生存艱難,一旦陷入官軍的包圍和封鎖,我們如何生存?靠山吃山嗎?”
陳瑞一聽就知道豪帥們的意思了,但他沒辦法給予承諾,他和兩大豪門之間還沒有取得聯繫,再說他的承諾份量太輕,也無法贏得豪帥們的信任。陳瑞暗自苦嘆,沉默不語。
“某可以向你們做出承諾。”李子雄渾厚而堅定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們只要到了邯鄲,就能見到你們想見的人,得到你們想要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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