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這句話不可能無的放矢,只是崔君肅剛剛還沉浸在東都局勢中,在思考國內局勢的走向,突然就“跳躍”到了南北關係上,要去思考中外大勢,跨度太大,始料不及。
好在水師停止東征火馳援東都的路上,崔君肅與來護兒一直都在商討兩次東征失利後國內外局勢的走向,而南北關係正是他們商討的重點。東征的要目的正是要維持南北關係的穩定,只是事違人願,東征連續失利不但未能穩定南北關係,反而加劇了南北關係的破裂,戰爭陰雲籠罩在長城上空,南北大戰一觸即。這是崔君肅和來護兒商討出來的結果,兩人均認爲,如果能在最短時間內平定楊玄感的叛亂,那麼東征就要繼續,就要進行第三次東征,以竭盡所能延緩南北戰爭的爆,給中土贏得更多的戰爭準備時間。當然了,若摧毀高句麗能阻止南北戰爭的爆,那就非常理想了,如願以償,可惜以來護兒和崔君肅對北虜的瞭解,這基本上是一種奢望。
高句麗之所以遭到中土的攻擊是因爲高句麗的展損害到了中土利益,而北虜也在展壯大,也在損害中土利益,因此高句麗如果亡國了,對北虜來說就是前車之鑑,再加上歷史上血淋淋的教訓,北虜實際上根本沒有退路,退也是死,只有奮勇向前,拼死一搏,才能殺出一條血路,所以指望以殺高句麗這隻“雞”來儆北虜這條“猴”乃絕無可能之事,相反,它只會激起北虜的兇性,讓北虜更加堅定以武力求生存的決心。
不過即便如此,高句麗這隻“雞”還是要宰殺,一則證明中土的強大,威懾遠東諸虜,確保中土在遠東的利益,二則砍掉北虜的“胳膊”,讓以高句麗爲的遠東諸虜無法在南北大戰爆後,從遼東方向給北虜南侵以默契的配合和積極的策應,有效緩解中土在南北大戰中所承受的重壓。
崔君肅躊躇良久,緩緩說道,“南北關係隨着北虜重新崛起於大漠,必然越來越惡劣,這是顯而易見之事,而隨着南北關係的破裂,南北大戰也必然爆,這同樣不可阻擋。”
崔君肅沒有揣測出齊王的用意,他的回答因此十分含蓄。歷史上南北關係的走向就是如此,實力決定一切,實力相差無幾的時候,南北關係比較穩定,反之,誰實力強,另外一方就會遭到攻擊。中土統一後,楸土的實力迅增強,對外征伐也越來越多,先帝晚年時期,中土已佔據明顯優勢,不過距離壓倒性優勢還有相當距離。聖主的對外征伐對象都是緊鄰中土的弱者,西邊是吐谷渾,東邊是高句麗,目的還是殺雞儆猴,由此也可以從側面看出,中土的實力還不足以對遙遠西土和北方大漠上的突厥、鐵勒等諸虜形成致命威脅,雙方的對抗還是處在一個僵持期,這種情況下,任何一方的實力突然下降,都必然會打破南北平衡,隨時都有可能爆大規模的戰爭。趁你病,要你命,事關國運和種族的未來,任何佔有優勢的一方都不會錯過這等天賜良機。
齊王表情嚴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然後又問道,“連續兩年東征失利,必將對中外形勢造成不好影響,爲最大程度消除這些不好影響,聖主和中樞是否會動第三次東征?”
崔君肅聞言,心中頓掀波瀾。第三次東征?這是齊王個人的猜測,還是宇文述“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機密?
從聖主和中樞的立場來說,爲逆轉劣局,的確有可能行險一搏,不顧代價動第三次東征,但問題是,現在國內局勢急轉直下,大河南北已經叛亂迭起,第二次東征就是因爲楊玄感動兵變而功虧一簣,而第二次東征失利又進一步了惡化南北關係,對北疆鎮戍產生更爲嚴重的不利影響。假如第三次東征期間國內再爆大規模的叛亂,或者北虜大規模入侵,北疆狼煙四起,第三次東征再一次功虧一簣,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有可能中外危機一起爆,國祚在內憂外困的夾擊下轟然崩潰。
第三次東征所能攫取到的利益是有限的,而有限的利益與國祚崩潰這等可怕後果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聖主和中樞不能不做得失權衡,不能不做萬全選擇。
“第三次東征?”崔君肅考慮再三,還是搖了搖頭,字斟句酌地說道,“如今中外形勢不好,已經不具備動東征的條件。”
雖然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能不冒,但要看失敗的代價,一旦失敗的代價承受不起,那這個險就不能冒,即便聖主和中樞對中土國力、對自己的執政能力和掌控能力都有強大自信,不過考慮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安全謹慎爲上。
齊王微微頷,再度追問,有步步緊逼之意,“如果放棄東征,南北關係是否會破裂?南北大戰是否會迅爆?”
崔君肅暗自嘆息。他和來護兒之所以做出“若條件許可就動第三次東征”的結論,正是因爲中土一旦放棄東征,一旦承認自己的失敗,承認自己連只“雞”都殺不死,對南北關係的“衝擊”實在太大,可以預見南北大戰必然會加爆,而南北大戰一旦爆,國內某些野心勃勃的政治勢力必然落井下石,國內將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叛亂**,如此聖主和中樞腹背受敵,兩線作戰,一旦兩線統統戰敗,則威權喪盡,國祚也就陷入崩潰之危了。
也就是說,動第三次東征,還有一線逆轉機會,而放棄東征,則連一線逆轉機會都沒有,接下來聖主和中樞只能在國內外兩條戰線上浴血廝殺,寄希望於奇蹟的生了。當然,奇蹟是存在的,只要聖主和中樞能夠在國內強大的保守勢力和國外兇悍的北虜諸種的聯手夾擊下,殺出一條血路,一切危機都將迎刃而解。
崔君肅沉思良久,緩緩給出了答案,“如果聖主和中樞能夠充分利用北虜諸種之間的衝突,激化牙帳內部矛盾,南北關係未必會破裂,南北大戰也未必會爆。”
中土遏制和削弱北虜的常用策略就是以夷制夷,以最小代價贏得最大戰果。先帝時期中土就用這種辦法把強大的大漠北虜搞得四分五裂,聖主登基後又用這種辦法把西土諸虜搞得分崩離析,從而讓統一後的中土以最小代價贏得了一個基本穩定的南北關係,給中土的展強大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當然,此策也不是無往而不利,也要看時機,如果北虜內部矛盾少,部落之間比較團結,此計實施的難度就很大,反之,實施起來就很順利,尤其北虜諸種之間互相征伐的時候,更是事半功倍。
現在實施這一策略的時機就不是很好,因爲大漠上的突厥人剛剛崛起,自身實力還不是很強,中土對他們的生存還是有相當大的威脅,而中土對高句麗的瘋狂攻擊更是讓他們有脣亡齒寒、兔死狐悲的巨大危機感,再加上血淋淋的歷史教訓依舊記憶猶新,這些無形當中都會把北虜諸種團結起來,求同存異,攜手共抗中土,如此一來中土若想用收買欺騙、威逼利誘等手段分化、分裂北虜諸種就比較困難了。
齊王微微一笑,“孤明白高唐公的意思。反過來說,如果以夷制夷未能奏效,甚至適得其反,激怒了北虜,南北關係就一定會破裂,南北大戰就一定會爆。”
崔君肅本想反駁,這話不能亂說,傳出去要負責任的,但猶豫了一下他又放棄了,他隱約估猜到齊王始終把話題集中在南北關係上的原因了,或許齊王的求生之策便與此有所關聯。
他正在想着,耳畔突然傳來的一句話,讓他震驚不已,難以置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孤要鎮戍北疆,北上殺虜。”
齊王神情肅穆,語氣堅定,表現得很淡然,顯然這不是他的衝動之舉,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策。
崔君肅面無表情,沉默不語,心裡卻是“驚濤駭浪”,浮想聯翩。
很快他就把齊王北上戍邊所產生的各種利害關係梳理清楚了,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以退爲進,絕妙好計,而且時機選擇得非常好,崔君肅甚至都可以肯定,聖主和中樞最終會向齊王做出妥協,同意他鎮戍北疆。
只是,此計對齊王來說,就是行險一搏,而且註定了失敗。
齊王在北疆的戍邊壓力非常大,只要北虜入侵,南北關係破裂,齊王就必須在政治上爲聖主和中樞承擔起全部罪責,畢竟聖主和中樞已經因東征失利而威權大減,不能再讓他們遭受沉重打擊了。p>
如果有第三次東征,齊王的壓力就更大,南北關係就成了套在齊王脖子上的“絞索”,齊王不但要確保北疆安全,還要確保南北關係不會破裂,否則就算東征大捷,齊王也要承擔罪責,當然了,如果東征再度失利,齊王更是當其衝的“替罪羊”。
齊王北上戍邊,實際上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在絕境中尋找一線生機,但這一線生機實在是太過渺茫,最起碼在崔君肅看來,南北關係已處於破裂邊緣,齊王根本不可能創造奇蹟,齊王之所以要北上戍邊,不過是一心求死,是想保持自己王者的榮耀,爲國捐軀,馬革裹屍。
崔君肅莫名悲愴。哀莫大於心死,齊王當真是絕望了,此次控扼大運河不是爲了爭奪皇統,而是爲自己爭奪一個死亡的選擇權,他要選擇有尊嚴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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