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下午,安州蟠龍堡。
李子雄和楊恭道接到了李風雲的報捷書信,驚喜不已,對北征弱洛水信心大增,但更讓他們高興的是,李風雲在談判的核心問題上做出了讓步,這說明李風雲已經意識到安州的迅速收復乃至東北局勢的逆轉,給中土帶來利益的同時,也讓聖主和中樞看到了“養虎爲患”的危機,於是不得不防患於未然,早做準備,而在飛狐叛軍出關一事上,安州實際上沒有迴旋餘地,李風雲必須妥協,以妥協來換取長城內對北征弱洛水的支持,否則安州的壯大之路必然被聖主和中樞無情扼殺。
當然,李風雲的妥協十分有限,他所謂的“不拒絕”,結果並不是“接受”,而是以拖延之計婉言相拒,或者是有條件的接受,這取決於未來形勢的發展,比如北征弱洛水取得階段性成果,或者兩京政治危機進一步惡化、國內局勢進一步混亂,安州方面都可以提高“要價”,迫使聖主和中樞做出更大讓步。
李風雲的意圖很明確,拖延,拖到北征取得階段性成果後,提高“要價”,謀取更大利益。
楊恭道看完書信,仔細思考後,忍不住發出疑問,“明公,在你看來,李風雲行拖延之計的目的,到底是同意飛狐軍隊出關,還是不同意?”
李子雄搖搖頭,“難以揣測,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從裴世矩的立場出發,裴世矩肯定要求飛狐軍隊出關,以迅速增加安州實力,鞏固和擴大塞外戰果,而李風雲即便失控,即便有野心,但就目前局面而言,尤其在南北形勢日趨惡化的不利局面下,他迫切需要長城內的支援,所以也不敢與中樞鬧翻,如此推演,那麼最終結果,李風雲可能還是同意飛狐軍隊出關,只不過他的‘要價’比較高,若聖主和中樞大度慷慨,事情可能會順利解決,反之,可能會影響甚至直接破壞聖主所積極推動的第三次東征。”
楊恭道想了一下,說道,“要價越高,對我們越有利,李風雲的這個計策還是不錯,哪怕他接到我們的第二份書信,知道崔弘升親赴古北口談判,聖主和中樞給我們施以重壓,他也不會改變這一對策,最多讓我們在談判過程中更靈活一些,甚至直接言明,飛狐軍隊出關可以,但要滿足我們的要價。”說到這裡,他目露凝重之色,鄭重其事地問道,“明公,在你看來,李風雲的要價有多高?聖主和中樞是否會同意他的要價?”
楊恭道語含雙關,李子雄心領神會。
實際上這件事很複雜,安州乃至東北局勢的變化,已經牽扯到中土國防和外交大戰略的調整,而從聖主和中樞的立場來說,既然已經預見到未來形勢的變化,理所當然要及時進行戰略上的調整,提前做好應對,以便第一時間抓住機會贏得利益。
事實上聖主和中樞不但已經進行戰略上的調整,還積極推動東北形勢向有利於中土的方向發展,命令遼東鎮戍軍公開介入東北戰場,配合安州方面北征弱洛水就是例證。
與之相應的,當安州乃至東北成爲中土國防和外交大戰略的調整對象、成爲中土大獲其利的新源泉時,安州的政治地位就必須予以確定,大聯盟這股新興勢力就必須予以承認,否則安州和大聯盟憑什麼白白爲中土做“嫁衣”?憑什麼好處都讓中土佔盡了?就因爲中土是它們的背後支持者,傾盡全力給予了支援?中土的支援是有目的的,是借刀殺人,是藉助安州和大聯盟之力打擊和削弱突厥人,那麼這一目的達到之後呢?是榮辱與共,還是兔死狗烹?如果兔死狗烹,卸磨殺驢,借突厥人這把刀誅殺安州和大聯盟,那麼安州和大聯盟壯大之後,憑什麼還任由中土宰割?結果可想而知,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突厥人趁虛而入,安州和大聯盟這頭猛虎即便不與突厥人結盟,也不會與突厥人爲敵,最多就是稱霸東北,遊走在兩大強者之間,而這對中土十分不利,終究還是養虎爲患了。
李風雲有野心,但就目前局勢而言,也就是稱霸東北,也就是在中土和大漠的夾縫中求生存,然而南北大戰在即,不論是中土還是大漠,都不允許李風雲稱霸東北,所以李風雲一旦實力強了,成氣候了,尾大不掉了,南北雙方都會竭盡全力予以爭取,即便爭取不到,也不會讓對手“捕獲”這頭“猛虎”,勢必全力擊殺。
這也是李風雲一而再,再而三強調南北大戰對大聯盟生存發展重要性的原因所在,李風雲決心投入南北大戰,不惜代價打贏這場戰爭,打贏了就以功勳換取未來,打輸了就圖謀逐鹿稱霸,也就是說,在南北大戰結束前,李風雲都要藉助中土的力量發展壯大,併爲中土衝鋒陷陣,這是李子雄和楊恭道可以肯定的一點。由此推及,李風雲想與中土榮辱與共,而不想與中土反目成仇,所以李風雲的要價很明顯,就是希望得到中土的承認,希望得到聖主和中樞的公開支持。
然而,中土一旦把安州乃至東北納入版圖,等於與大漠翻臉,南北大戰馬上就會爆發,但中土東征尚未結束,尚未做好南北大戰的準備,一旦東、西兩部突厥聯手,東西夾擊中土,中土被動應戰,則長城岌岌可危,中土可能會輸掉這場戰爭。偏偏此刻聖主和改革派深陷政治困境,根本輸不起,爲此他們想方設法維持南北關係,延緩南北戰爭的爆發時間,這種局面下,聖主和中樞出於各方面考慮,肯定不會接受和承認安州,只會暗中支援,借大聯盟這把刀去打擊和削弱突厥人。
這就是矛盾所在,所以李風雲根本不談“要價”的事,一則現在安州實力微弱,沒有“要價”資本,二則短期內國內外形勢也不具備讓中土接受安州的條件,提出這個“要價”只會自取其辱。
但是,李子雄和楊恭道急於迴歸中土,急於以功勳換取赦免,急於讓聖主和中樞接受安州,至於南北大戰是否會因此而立即爆發,並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在他們看來,中土國力強盛,這場戰爭爆發後,中土即便打不贏,但也不會輸,最多就是堅守長城,禦敵於國門之外,影響不到國祚根本,也動搖不了統一大業,其後果遠沒有李風雲預測的那樣可怕。而李風雲之所以危言聳聽,都是因爲另有圖謀,李子雄和楊恭道嘴上說有道理,實則不屑一顧。
“李風雲的這封書信,其內容實際上就三個字,不拒絕。”李子雄躊躇稍許,指着李風雲的書信說道,“不拒絕的含意很多,可以理解爲有條件的接受,只要聖主和中樞給我們滿意的條件,飛狐軍隊就可以出關。”
楊恭道一臉嚴肅,煞有介事地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不提條件,聖主和中樞當然以爲我們怯弱,以爲我們離開長城內的支援就必死無疑,於是肆意欺凌。”李子雄撫須冷笑,“現在,我們在鬼方戰場上擊敗了突厥大軍,把叱吉設阿史那咄捺和三萬餘控弦趕回了磧東南,確保了安州的安全,證明了我們的實力,也給了我們提條件的基礎。”
楊恭道微微皺眉,問道,“明公,鬼方大捷,能讓我們提出何等條件?”
李子雄想了一下,反問道,“你有何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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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十,夜,李子雄、楊恭道受崔弘升之邀,連夜叩關,再赴古北口談判。
聽說李風雲做出了讓步,崔弘升非常高興。李風雲妥協,意味着飛狐叛軍出關已成功一半,接下來談判的重點就是長城內能否接受安州提出的要求,而安州所提條件亦很實際,就是迴歸中土。
崔弘升已經有所預料。實際上早在行宮商討東北局勢的時候,聖主和中樞就已預料到這一局面,安州方面肯定要提出迴歸要求。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否則李子雄、李風雲率軍出塞行險一搏圖個什麼?否則實力不濟的安州又如何抵禦來自突厥和東胡諸種的猛烈攻擊?也正因爲如此,聖主和中樞適時提出飛狐叛軍出關之要求,因爲安州僅有長城內的支援遠遠不夠,還要大量軍隊,否則安州根本阻擋不住突厥人的攻擊。
然而,出乎崔弘升的預料,李風雲竟然擊敗了突厥人,把叱吉設阿史那咄捺所率的三萬餘控弦大軍趕出了安州,有力緩解了來自磧東南牙旗的威脅,暫時在安州站住了腳,已經具備了北征弱洛水的基本條件。換句話說,安州挾鬼方大捷之威,已有提出迴歸要求之資格。
崔弘升爲難了,他無法做出承諾,安州的要求已經超出了他的權限範圍,必須報奏聖主和中樞。而從中樞立場來說,短期內,最起碼在裴世矩西行歸來,中土與西突厥攜手結盟對大漠形成夾擊之勢,中土已經在南北大戰中確立明顯優勢之前,中樞不可能接納安州,以免激化南北矛盾,破壞南北關係,導致南北大戰提前爆發。另外中樞就安州乃至東北局勢的劇變已經做出決策,還是借刀殺人,還是借中土叛軍這把刀來混亂東北局勢,打擊和削弱突厥人,所以崔弘升即便把安州迴歸中土的要求報奏上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崔弘升毫不猶豫,決定行拖延之計。
安州要北征弱洛水,風險非常大,成功了雖然收益巨大,有了與中土討價還價的本錢,但一旦失敗,安州就遭遇重創,失去了談判籌碼,極度被動,只能依賴長城內的救助,到那時李風雲甚至要哀求幽燕官方給飛狐叛軍一條出關之路了。
雙方心照不宣,一拍即合,既然都想拖,那就拖吧,看看李風雲能否在弱洛水兩岸殺出一條血路。
崔弘升連夜急奏聖主和中樞,安州方面已經妥協,但提出了迴歸要求,正好安州取得了鬼方大捷,北征在即,於是崔弘升提出建議,不如拖一拖,不論安州北征的結果如何,北征所導致的巨大消耗,都迫使安州不得不把飛狐叛軍撤進安州以做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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