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隕其實不止第一次來微泗殿了。
從那天事情發生之後，他張羅着僕人來這裡將房間裡的血污都清理乾淨。
並且也要將千隕清理乾淨，他渾身是血，臉上，身上，手上。
狼狽不堪。
並且，一直是那樣魂不附體的狀態。
當時是斯隕和夜杭親手將他扶去盥洗，洗乾淨身上的血污，換上乾淨的衣服，從始至終千隕都沒有任何自主動作，任由他們幫忙。
只是洗完了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之後，他就有了動作，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徑自走向微泗殿的寢殿去。
之後的每天，都是這樣，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了。
夜杭是想勸慰他的，老皇帝和老皇后也都想要勸慰他。
但是沒有用，任何人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沒有迴應，就像是他們在對着一個木頭說話似的。
他唯一說話的一次，是盧明兒來見他，盧明兒哭得很厲害，眼淚一直都沒有停過。
忍着哽咽帶着哭腔斷斷續續的詢問他，打算立一個牌位。
那一次，千隕終於說話了。
他搖頭，臉上也終於有了除了麻木之外的表情，他眼睛通紅，卻沒有眼淚，像是所有的眼淚早在那天全已經隨着那泣血的猙獰而流光了。
沒有眼淚了。
他只是搖頭，紅着眼睛表情卻是很堅定，“不，不要牌位！不要牌位！她還沒死，天吶，她還沒死，她只是不在這裡，並不意味着她死了……她還沒死。”
千隕不斷重複這四個字，像是對自己的催眠，也像是對所有人的催眠似的。
而後來，盧明兒跪在地上哭着求他，“求您了，陛下，給我女兒立個牌位吧……我不想……不想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若是不在了，我不想……她變成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求您了……”
千隕妥協了，並不是因爲他心裡承認了葉風回的死。
而是，他需要對盧明兒負責，她是回兒的母親，是回兒那麼在乎的人。
他不能讓她這麼難過，所有的難過和負罪，都讓自己來揹負就可以了。
於是他妥協了，無聲的，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算是默認了。
那就是他最後一次說話了，再沒有出過聲音。
斯隕走進臥房去，看着坐在地上的千隕。
他就這麼坐着，每一天。
坐在這地面上，面對着空無一人的牀上，他不睡覺，也不怎麼吃東西，就定定地看着。
憔悴的。前所未有的憔悴。
目光是空洞的，眼睛因爲一直不曾休息，佈滿了血絲，眼眶下渲着陰影。
鬍子拉碴，嘴脣乾裂。
瘦得下巴削尖，顴骨凸出得很明顯，依舊是精緻得無可挑剔的五官，但是，瘦削的輪廓襯得他顯得越發滄桑。
斯隕輕嘆一口，走了上去。
腳步聲在安安靜靜的房間裡，顯得很是突兀。
斯隕走了上去，拿了一條毯子，在他身旁蹲下，將毯子披在了他的肩頭。
“起來吧，不要在地上坐着了，地上涼。”斯隕低聲道，“我扶你。”
千隕卻是避開了他攙扶的手，表情依舊沒有什麼改變。
這讓斯隕，無來由的有些惱怒，那種又心疼，又惱怒的感覺，折磨得他快要忍不住了。
他用力伸手握住千隕的肩膀，直接將他從地上拔了起來，按到椅子裡坐着。
這讓斯隕吃驚，沒有想到能夠這麼輕易……
小七真的瘦了好多啊。
“小七！你振作一點！”
斯隕晃着他的肩膀，“你到底想要怎麼樣？！陪着阿回一起去死嗎？！你是個皇帝！你還是個父親！”
這話讓千隕空洞的眸子有了些焦距，他轉眸看向斯隕，抿着脣，沒有馬上說話，但是眼睛已經越來越紅了，好一會兒，微微啓脣，乾裂的嘴脣輕輕動了動。
大抵是太久沒有說話了，他的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粗啞。
“她……沒有死。”
千隕吐出這四個字來。
“對！她還沒有死！你一直是這麼相信着的，而且我們也都是這麼相信着的！那你爲什麼要這個樣子？難道你想折磨死自己麼？若是阿回某一天回來了，她好了痊癒了，回來了。但是你卻不在了，你要讓她怎麼辦？”
斯隕的語氣很強烈，他知道，對於千隕這個狀態，溫和的言語不會管用，只有強烈。
千隕目光越發清晰了，痛苦，但清晰。不再是之前麻木空洞的模樣。
“她在意的，你現在全拋下了！”斯隕一一細數給他聽，“她在意你，而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她在意這個帝國，用了這麼多的力氣，出了這麼多的點子，就是想要讓帝國能夠變得好一點，讓人民能夠過上好日子，讓這大陸平靜下來，戰事不要再發生，而你現在，你已經半個多月沒有上過朝，甚至連旁聽一場朝會都不曾。她在意燃兒！那是她的兒子，她爲了讓燃兒出生，甚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而你！甚至連看都不曾去看燃兒一眼，那是你兒子！那是阿回拼了命也要給你生下來的兒子！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一句一句話，像是重錘一般，敲進千隕的耳朵裡，敲進他的心裡。
“是啊……”千隕低聲喃喃，“她做了這麼多，而我都做了什麼……她不在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麼無能……這麼無能……”
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想，想着和她的過往，想着她的一顰一笑，想着她曾經做過的事情。
千隕就會覺得，原來自己是這麼無能，彷彿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有她存在，才存在。
“你不無能！”
斯隕依舊按着他的肩膀，凝視着他的眼睛，“小七！你從不無能！我知道這個！阿回也知道這個！我們都知道你不無能！所以父皇心甘情願把帝國交給你，我心甘情願輔助你，阿迴心甘情願將所有事情都交付給你。就是因爲我們都知道這個！”
千隕輕輕扯了扯脣角，沒有做聲。
斯隕繼續說道，“這是你的帝國，這是阿回操持到今天的帝國，那麼多她的想法還沒有實現，燃兒還這麼小，你不能垮！你是一個皇帝！是一個父親！你應該對這一切，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