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大家庭裡,大事的決定權都由家主決定,像豐家這樣的家庭當然不例外。李小璐知道這些,所以每次問決定性的問題就問豐子恃,而讓別人爲她做事時就對豐子銳說,因爲他是執行者——想來那種瑣事豐子恃也不會親自去做,不然,豈不累死?
決定權是在別人手上,她想問什麼問題的權利卻在自己身上。她現在心裡想的問題是:到底要不要讓豐家弄幾個標本過來?
她心裡總是覺得還是找幾個屍體實驗一下比較好。這樣才能摸清人體手腕腳腕處筋所處的位置和一些狀況,給他們兩個做手術的時候就不用擔心發生不可預知的問題了!
“李小姐有什麼事情嗎?”相較於豐子銳從李小璐進來之後只說了四句話而言,豐子恃的這第二句話還是比較珍貴一點。
“我看起來像是有事的樣子嗎?”她可沒表現出來,怎麼都被他看出來了?
豐子恃盯着李小璐那雙平靜中帶着疑問的眼,一言不發。看似一個平常的,沒有任何特點的女子,渾身卻潛藏着不可測的力量。
李小璐一見回答她問題的是一陣靜音,也就盯着他如劍濃眉下那一雙深邃不可測的眼睛,突然發現他的眼睛黑的漂亮。深淵一般的……也的確,子嫺的眼睛那麼漂亮,他的眼睛漂亮是很正常的。五秒鐘後,李小璐就敗下陣來。不是她害怕他眼裡那讓人心寒的冷肅迫人的氣息,也不是她瞪不過他的眼睛,就只是不想和他瞪。反正又不是什麼大事,幹什麼做的跟對峙似的,一定要比得出一個高低來。反正一向再冰再冷再邪再惡再混帳的人,她都一概的能忽視他們身上的那種“氣息”,而把他們當常人看,這樣就很好相處了。不是說她天生有什麼不怕天不怕地的本事,剛開始遇到這樣的人的時候,她心裡其實也多少有點緊張,後來再見到這類人時她都把他們聯想到身邊一些可愛可親可近可敬的人身上去,這樣當然的就不害怕了。這個方法是從生活中模糊的意識到一些概念,再在書中讀到,心裡就十分明白了,加之後來所經歷的那些事情,她自然的練就了一身“本領”,不再害怕任何一個這樣的人了。
“好吧算我輸了!”李小璐雙手舉起做投降狀,放下手說,“我想問的是,你能不能……嗯,事先聲明啊,不可以害人!我就是想問你能不能找一些死人,讓我……把他們……看一下……”暗示的聲音,配合着伸出的手腕和兩根指頭,做出剪刀剪東西時的樣子。
豐子恃的眼神變的更肅沉了。這個女子的行爲處處不通。穿男裝沒什麼——可以說她喜歡;愛摔杯子也沒什麼——可以認爲是她新養成的習慣,性格使然;腦中沒有男女有別的觀念——可以認爲她念書多,思想太開化,注意不到;學識淵博到說話中用的一些詞連老三都不知道,時時會說一些他們都沒有聽過的詞,有一些他們沒有見過的東西——可以確定她所生活的地方和他們這裡不一樣。可是,她不喜歡穿男裝——他很信任豐收的細心;她很喜歡瓷器,她連有些最基本最廣泛的知識都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像對他們家這麼暴露過自己與別人不同的身份——他相信他們家的情報組織。任何東西,想的話,什麼都要要,什麼也能要來;不想的話,再在乎的東西都無謂。比如錢。她會關心人,會善良,會處處積善行德,會悲憫天下蒼生——但,她的一句話,就輕鬆的結束了幾百個人的性命;只給別人出謀劃策,就輕易的顛覆一個政權,置萬千人於水火中。人命對她而言,極其偉大,也極其低賤。
她的話,他明白她是怕他爲了找來一些她要用的人而去殺人或去害人才說出來。
這樣一個看似平常的、平常的,平常的讓人有點生氣的女人。他一直在旁邊觀察她,得來的答案就一句:善良的隨性女子。這樣的她,與她以前那些驚天動地的作爲,怎麼都讓人聯想不到一塊。看不懂的……想不明的……猜不透的……讓他心中有一種……肯定不了的感覺。像是摸不住、抓不着、碰不了,心裡有一種淡到水味的困擾,從昨天他就一直不解那是什麼樣的情緒,到現在他才突然明白,那是一種無力感。他把握不住這個平凡女子的行爲。
“同不同意你說句話呀!別這麼看着人好不好?有那麼難嗎?外邊不是正打仗着嗎,隨便撿來幾個死人不就得了,將來把他葬好一點也不算他損失呀!”一想不對,外邊現在正打仗,他是怎麼把她弄進來的?她昨晚問過豐收,知道這裡是河南開封。開封是漢和周的都城,950年的冬天,正是漢亡周立的時候,那現在有沒有打到開封來呢?形勢這麼緊張,就算還沒打到這裡來,應該也快了,他竟然那麼輕易的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她弄進來。現在也正十一月多,到底有沒有改朝換代了?“今天幾號了?是十一月了嗎?”
“是十一月,二十號。”李小璐是對着豐子恃問的,不過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豐子銳纔在接到李小璐的目光後給她解釋。
二十號?二十二號……那不就是,剩二天了?!
“什麼剩二天了?”發現李小璐的神情像在回想着什麼重要的事情,豐子銳問。他一直不喜歡多問,喜歡觀察,不過發現對於這個女子,還是要多問的好,這樣能獲得更多消息,說不定還能發現什麼。
李小璐這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已經把話說出口了。
“剩二天就能證明我贏了!”她笑的溫和甜蜜,看在兩兄弟眼裡卻有一種別樣的詭異。
兩人心中均一凜。
豐家的人都是聰明的,兩人不用提點,都明白李小璐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們共同想到昨天下午她和子儒打賭的事。當時她說漢亡後是周,是她贏了,子俊說以後的事情不知道,不能算數,她當時非常肯定的說是周,那肯定的神情就像只是在說晉已經滅亡了這個事實一樣。
朝政的勢局去向雖沒有掌握在豐家的手上——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但朝廷裡發生什麼情況,他們一清二楚。
昨天,劉承佑派左神武統軍袁鳷和前鄧州節度使劉重進等率禁軍拒敵,仗已經打到城外不遠了。這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消息。昨天一整天都太忙,只顧着弟弟的事情,根本就沒有時間及時去了解新得到的戰勢,所有暗線只回報總管那裡,他們纔在今早得知。今日,城外戰火已起……
大勢已定,漢室必亡……
這是他們兩兄弟一致的看法。若說晉亡因她一手促成,而漢亡是必然,也是她猜測的結果,可她怎麼知道外邊正是兩軍交戰?從唐到漢,再到這個家,她被隔絕起來,行爲,一切盡在掌握中,不可能從外界得到消息,又怎麼可能知道?就算她能妙算出現在正兩軍交戰,怎麼去肯定五天後政變?!晉亡要多長時間可是連他們也不敢肯定!
“我覺得一件事情很奇怪……”李小璐前一句話一說完,似乎也沒等人回答她,隨意的就又說出自己的感覺。反正這兩兄弟不想表現出表情時,就像得了面癱一樣,那是一個平靜啊!她根本就猜不出別人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事情或問題,也懶的去想那些能死千萬個腦細胞的事!
“什麼事很奇怪?”
“說不上來。”總是覺得怪。看這豐家,應該是新建了五六七八年的,可總是感覺不像住了很長時間。總是怪怪的,不通……
都說不上來了,豐子銳也不再問。能接口問一句就不錯了,還指望他循序善誘嗎?
房裡又安靜了,這種安靜,像似夾着一股氣氛向李小璐壓來。她左右看了兩人一眼,也沒發現什麼異常,兩兄弟都在那靜靜的坐着。要真硬說出什麼異常來,也就只剩他們兩個剛纔對看了一眼,那氣氛好像也就只能從這裡邊衍生出來了。可別人是親兄弟,怎麼可能讓她覺得兩人像是在較量或對峙什麼的,所以她還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使得氣氛變的緊迫起來。她只知道自己就是一個調節器。他們不喜歡說話,除非有重要的大事,不然別指望他們先開口!
所以李小璐就建議去看看子嫺,看子儒和子穎怎麼給她上課。
下午是子儒給子嫺上課,他講述,子俊當跑腿的,拿書筆之類要用到的東西。到了書房以後,也就停課了。李小璐一時想起豐子儒和豐子穎身上的傷疤,就建議豐子銳把它們給畫下來。豐子恃就別指望他幹什麼,豐子俊不一定能幹好,子嫺又不會,所以什麼事都落到了他身上。李小璐是信任他細密的心思,敏銳的頭腦,認真的做事態度,相信他不會出錯。
這一畫起來,順便的給子嫺又上起了美術課。八個爪爪畫下來,也浪費了一個多小時。
李小璐拿着紙,感嘆着豐子銳逼真的白描。豐子俊忍不住的就問她畫這些做什麼。
“我是想啊,回去好好研究一下這幾幅圖,將來開刀以後,縫合傷口時要怎麼樣縫才使傷口看起來美觀一些。”
讓傷疤美觀?這也是沒有聽說過的事。豐家只是讓兩兄弟的傷疤看起來顏色非常淡,就是沒有人想過要讓傷疤美觀。就連一向有着創新思維的豐子穎,也沒有想到過。傷疤就是傷疤,怎麼可能看起來漂亮。
不過豐家人一致的不去反對。反對也沒用,他們知道只要一反對,就會被她駁的無話可說。
冬天的時候,天六點都黑了。李小璐早晨一覺就睡到了下午兩點多,在偏廳裡光畫麻將圖,就畫了一個多小時,再畫傷疤,用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現在天已經黑了,也是該到晚飯的時候了。
“看一下表現在幾點了?是該吃飯了吧?我有點餓了。”李小璐問豐子恃。
除了子嫺不明所以外,其他人均奇怪的想:她是怎麼知道表在大哥的身上?
豐子恃明白李小璐口裡所說的“幾點”,指的是時辰。那懷錶上確實有很多距離相等的小圓點,看來這麼說也有依據。他從袖裡掏出懷錶打開一看,回答:“戌時差一刻。”
就是說六點四十五了。現在一聽別人說幾時幾時,李小璐馬上就能反應過來說的是幾點,不像剛來的時候,還要把子醜寅卯和一二三四換算上一陣子才明白。可是——
“你看得懂?”李小璐驚訝的問,笑着再問,“我沒教你你就看得懂?你懂上邊的意思嗎?”一步就跳到身邊拿起他手中的懷錶問。
“最上邊是子時過半,向右轉每十小點兩段依次是子醜寅卯辰巳,第二圈接着是午未申酉戌亥。這懷錶簡單好記又準確。”破例的,解釋……
啪啪啪,啪啪啪!李小璐熱烈的鼓起了掌。“哇,豐子恃你好厲害,只看了一遍就知道怎麼用了!”
“那當然了!”豐子俊心裡有一股自豪感,“我大哥是什麼人呀,看一遍就懂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回去想一下也弄懂了呢!”
“那也是啊!”他是一家之長,要擔起身爲大哥的責任,腦袋當然要常運轉了,不聰明怎麼可能呢?不過——“我女兒可聰明瞭,當時看到的時候想了快一天才弄懂了呢!不過孔媽想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弄懂。孔媽可不是笨人啊!這表啊,見過的人就那麼幾個,能馬上弄懂的可沒幾個。”
“你怎麼知道表在我大哥身上?”到底是表還是懷錶啊?昨天說是懷錶,今天又說是表!不過豐子俊心中想着,懷錶應該是表的一種,就和粗碗是碗的一種一樣,就沒再問。
李小璐已經向書房外走了,大家也跟着出去。
“你說呢?!這麼簡單的事情還用問,我一個外人,你哥哥放心我把東西留到你四哥身邊嗎?要是傷害到他怎麼辦?”
“那你知道還給我四哥!存的是什麼心啊!”
“你這孩子!我借不借你哥是我的事情,他能不能留住東西就是他的事情。管你哥能不能留住東西我都要借他。就像我借了他的錢,還不還他錢是我的問題,他把我還給他的錢能不能留住就是他的問題,反正我錢已經還了。我不可能因爲把錢還給他他留不住就不還給他了吧!”倒是沒想到豐子俊會這樣問,他是故意的,卻也是無心。
“哦。”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