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一刻。
謝雨留拔劍。
他直接拔劍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乾脆,簡單,直接,就是完全的,屬於謝雨留的風格。
他是來出劍的,不是來說話的。
那一刻,古月安想到的是這句話。
於是他也出刀了,因爲該說的話在路上已經說完了,那麼再在這裡說,就顯得很矯情了。
只有出刀,纔是對謝雨留最好的迴應。
刀和劍,以一種非人的速度,在擂臺上出現。
那種速度,一般人的肉眼已經完全難以捕捉到,就像是擂臺下的民衆,他們看着擂臺上,可能在他們的意識裡,古月安和謝雨留根本就還沒有出手。
其實他們已經出手,直到拔刀聲和拔劍聲響起的時候,臺下的民衆才終於反應過來,哦,他們動手了。
而事實上,古月安和謝雨留的刀劍已經開始高速地交鋒。
古月安,沒有半點留手,這是真的是他巔峰的拔刀速度了,他已經傾盡了他的全部,因爲他要以最盛大的刀鋒,來迎接謝雨留的劍。
可是謝雨留居然沒有落後。
他真的沒有落後,這個男人,半年多之前,他也不過才後天小圓滿,劍法只能以奇詭取勝,而且古月安還割斷了他的右手的手筋,讓他的右手再無不能握劍,縱然他後來自己憑着不知道什麼樣的毅力學會了左手劍,按照一般來說,他也不可能回到同齡人的巔峰行列裡,哪怕可以,那也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可是,謝雨留,做到了。
這個男人,這個叫謝雨留的男人啊,他沉默如冰,出劍如風,他在絕對不可能之中,做到了,他拔劍的那一刻,古月安覺得看到了自己。
於是古月安的刀變得更加的狂暴,烈火焚琴,琴徹底燃燒了起來,古月安在盡情的揮灑之中,將刀芒也一併撒了出去。
這大概是他在參加這一次春闈以來,打的最盡興的一次,完全沒有任何的顧忌,完全沒有任何的留手,就是徹底地出擊,沒有後路。
當霜色的刀芒斬斷天上直射的陽光朝着謝雨留縱橫而去的時候,謝雨留,他一劍,也將劍芒刺了出來。
驚龍劍輕吟,劍芒直刺,居然足有半尺有餘,那劍芒之盛,直逼天上漸烈之日光!耀的人完全睜不開眼目。
驚龍驚龍,那一日秦無爭將古月安比作武道神龍欲斬之,而今日謝雨留手上如日劍光煌煌無上,也是要一出鞘,便驚一驚古月安這條狂龍。
刀劍再次相交,刀芒和劍芒狂斬不休,隨着斬擊,謝雨留手中驚龍劍吟聲不停,彷彿是在輕奏應和,與古月安刀上那無聲之曲共鳴,一曲英雄相惜。
一曲刀劍如歌。
臺下,大多數的京城民衆都是不懂武的,哪怕懂武,也是看不懂這個層次的對決的。
但他們卻莫名的覺得,今日的這一場對決,比起古月安之前的那幾場,都要來的精彩,酣暢,痛快。
“好刀!好劍!”演說臺上,今日演說古月安這場的演說也是看的目眩神迷,忍不住大聲讚歎,“如此刀劍,得其一便可稱雄天下,如今居然得見成雙一對,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卻又可惜可嘆,只因同臺教技,也不知誰輸誰贏,真是既生謝雨留,何生古月安。”
“來了!!!”古月安徒然低喝一聲,握刀的手已經發熱,不僅僅是因爲他在用真誠之刀和謝雨留的真誠之劍對抗,也是因爲,他發現,謝雨留,真的好強,出乎意料的強。
這種強,配合上種種,讓他的心越發的火熱。
他吐盡一口氣,體內雄渾內勁已經在心門口蓄勢待發,只等他這一句來了出口,便全數涌向了他的心門之中。
扣心門!
“咚——”
“咚——”
“咚——”
入破之音。
昔日古月安和謝雨留於陳家擂臺爭雄,那時古月安初出茅廬,用刀的嫩手,被謝雨留的快劍逼入了絕境,輸了就輸了一切,他在那個絕境裡,強行入破,從此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古月安昇天而上,謝雨留墜地而下。
今日,似乎一切情況反轉,古月安已是天上高懸之烈陽,謝雨留則是那一束欲比烈陽之明燭,他在拼命燃燒自己,他想要掙脫,他的處境和古月安那一日極度相似,他也踏入了一個絕境裡,他要走出一條路。
古月安也希望他可以走出一條路。
所以他拿出了很強的一招,入破之刀。
這一刀很兇,兇的令人難以抵擋。
可古月安希望謝雨留可以抵擋,他希望謝雨留可以在這絕境之中,就像是那一日的他一樣,找到一條絕對不可能的路,殺!出!重!圍!
刀已經到了,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
曾經的謝雨留在這樣的一刀裡,無路可退,他的快劍被古月安破解,陷入了徹底的僵局,哪怕最終以命搏命,天仙下凡塵,也無可挽回。
今日呢?
謝雨留,掙破它啊!
古月安在心底狂吼。
謝雨留。
謝雨留很平靜,他沒有慌亂,面對着這兇狂到了極點,像是一把足以燃盡世間一切烈焰的刀面前,他的劍忽然不快了。
他的劍慢了下來,從快到慢,完全就是一個瞬息也不到的時間,那種轉變,就好像謝雨留的劍本來就是那麼慢一樣,明明突兀的無與倫比,卻又那麼的水到渠成,理所應當。
謝雨留冷眼看着古月安這一刀,甚至劍上的劍芒也消散了,然後在古月安這一刀刺過來的那一霎,他側身以劍脊擦着古月安的刀鋒一劍輕巧地上撩而來。
那一劍的機變之輕靈,羚羊掛角到了極處,讓古月安想到了越子離的梅花三弄,可是和梅花三弄比起來,這一劍好像還要高妙的多。
因爲謝雨留是從極端的高速之中徒然變招,成爲了極慢的,像是根本不動的一招,這其中的轉變之艱難之迅捷之不可思議之思慮高妙,堪稱奇絕。
古月安的眼角幾乎要流出淚來,不是因爲悲傷,而是因爲高興。
太高興了,因爲謝雨留,他走出了自己的路來,他掙脫了。
在極境之中,曾經的古月安選擇的是拼命到底,拼命地燃燒自己,於不可能中創造可能。
而謝雨留,他曾經是個很不要命的人,他可以在根本沒有希望的時候,縱身一躍,飛上九天,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有死無生的長生不死劍。
哪怕最終落敗,被人斬斷了手筋,他也不聲不吭,用左手支撐着自己起來,不要人扶,拿着自己的劍默默離開。
那是從前的謝雨留。
而現在,謝雨留,他有了妥協,他看起來不再那麼拼命,他和這個世界和解了,在快,在決絕,在拼命解決不了的時候,他選擇了慢。
慢劍。
誰又能想到從前以邪道快劍出名的謝雨留,也有一天會用慢劍。
很慢很慢的劍,慢到好像隨便來個小孩子都能躲開。
可是古月安卻覺得這一劍,十分的危險,他入破一刀已過,謝雨留那一劍指着他的眉心。
謝雨留,也是根本不留一寸之力。
古月安只能擋,他氣力用盡,於是只能強行入破,驟然回身一刀,擋住了謝雨留那直指眉心的一劍。
只是就是這一擋,就陷入了謝雨留的節奏裡。
他的慢劍裡。
明明,他的劍慢到不可思議,古月安隨便一刀就可以突破。
可節奏這種東西,真是奇妙的很,一旦節奏失守,被別人掌握,哪怕是再慢的劍,也可以羅網一樣地罩住最快的刀。
古月安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那一日在陳家的擂臺上,他的烈火焚琴刀被謝雨留的邪道快劍的節奏治的連序曲三刀都斬不出來。
只是現在是慢。
很慢。
“好劍啊。”古月安忍不住讚歎着說,“這就是你離開長安以後的日子悟得的劍法嗎?”
謝雨留不答,還是出劍,出劍,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前日裡和秦無爭對決,於對決中也有所悟,這一套刀法,你且來觀!”古月安在謝雨留的慢劍裡再退一步,徒然止住,隨後一刀以一個極其古怪的角度斬了出去。
是很簡單,很直接的一斬。
可謝雨留的神情卻是冷峻了起來,他的劍,頓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節奏再次轉換了,從完全掌握在謝雨留手裡,變成了古月安和謝雨留兩個人再次爭奪。
古月安又是一刀以另一個簡單直接的方式斬了出去,又一次遏制了謝雨留的劍招。
這就是古月安在前日裡和秦無爭的對決中悟到的,萬法歸一之刀。
靈感是從那個秦無爭的武靈身上來的,那似乎可以破盡一切的劍法。
後來古月安聽了丁蓬所說,心中有了感悟,也開始在自己的刀下功法,雖然他還遠遠達不到融萬千刀法於一身,以千萬功法化於一爐養之的境界,但根據着他往日的對戰經驗,生死之間的靈感,還有和丁蓬,傅魔刀聯手時的體驗,他的這一套刀法也是初具規模,在和謝雨留的慢劍對決裡,也是漸漸有了上風的意思。
不過他們這種打法,在外人看來,就很有些看不懂了,一個謝雨留是劍慢的要死,好像是老奶奶在跳舞,一個古月安是一刀一刀,完全好像沒章法,想到哪砍到哪,想到哪捅到哪,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根本不會刀的醉漢在哪裡亂來。
偏偏,兩個人好像還打得有來有回的樣子,實在是讓臺下本來看的津津有味的民衆都是一頭霧水,有的脾氣不好的已經開始罵罵咧咧,說這兩個人在逗大家玩。
任由那演說臺上的演說是演說的口沫亂飛,也是完全無法調動大家的興致,只覺得他在隨口胡謅。
事實上,他有一小部分,也的確是在胡謅,因爲他……有些看不懂了。
作爲一個在百曉生之中也算是老資歷的演說師了,大場面他也是見過不少,什麼奔雷快劍,疾風之槍,那都是小意思,他一息之內嘴裡面可以吐一百個字,說的又快又準,讓人聽得明明白白,還能不喘氣。
可是這一次,這兩個年輕人,他們的這極慢之劍,亂來之刀,卻是居然有些難住了他。
因爲他不是臺下那些不懂武的民衆,他懂武,很懂武,所以他能看出來臺上兩個人的一招一式都是有深意的,都是遠比一劍刺出猶如奔雷要深奧的多的招數,以至於他思慮過甚,很多地方他居然腦袋跟不上嘴巴,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胡扯來圓。
現場真正看得懂的人,可能只有在擂臺之外的高臺上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都是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臉孔,在看着臺上的比鬥。
“這謝雨留,從前也是長生劍宗的弟子?”其中一人開口問道,聲音淡漠到了極點,彷彿根本不存在感情一樣。
“是的,尊使,這謝雨留從前是長生劍宗的一個雜役弟子,不曾受過正規的調教,卻是憑藉着偷學,練成了一手邪道快劍,不過也不過爾爾,後來在陳家被古月安廢了右手,就被逐出門派了,卻是沒想到今日……”另外一人說到最後一句,頓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卻是沒想到今日他居然已經領悟了長生劍的神髓,哼,閣裡那些蠢材,從小給他們最好的老師調教,最好的內功心法磨礪,最好的藥物調養身體,卻居然還比不過一個雜役弟子,真是一羣廢物。”那彷彿沒有感情的人,連罵人,也是淡淡,明明是言辭極其激烈,卻依舊空的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那您的意思是……”
“再看看。”
臺上。
古月安和謝雨留鬥到一百三十七招,以古月安一刀推拒謝雨留的劍小勝半招。
兩個人各自後退了幾步,停了下來。
“招式我輸了,我要拼命了。”謝雨留緩緩將劍側到了身旁,說。
古月安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太陽已經越來越熾烈,快要升上中天了。
“火迫金行,大利西方……”古月安低聲念道,“是時候了。”
謝雨留,正處西方。
“只是……”這句話,古月安是用傳音入密的方式跟謝雨留說的,“我有三個,你只有一個,會不會不太公平?”
“出手。”謝雨留只說了兩個字。
然後,下一刻。
有一人沖天而起,擂臺上方鐵質的圍欄瞬間被穿透,他一直上升,像是要飛到太陽裡去。
下一刻的下一刻。
彷彿一道紫色的雲霄從西方的天空落下來。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古月安眯着眼睛看着那天外來的仙人,閉上了眼睛,同時像是自語,又像是跟謝雨留說:“那我也要拼命了。”
他來到了那副明月照大地的圖景裡,一刀,直斬長空之月!
擂臺上,古月安也沖天而起。
刀和劍的最終交鋒。
這中間有紫雲落地,有天地倒懸,有春雨落下一整夜。
最後,天上,無窮的幻象裡,是一個白衣如雪的男人和另一個飄渺如仙的男人執劍相遇。
他們對視一眼,彷彿是在說,久違了。
電光火石。
臺下的民衆睜大的眼睛看着,只看到了有兩個男人沖天而起,隨後是幻象無數,等到他們揉了揉眼睛再想去看清楚的時候。
一切又好像海市蜃樓般不見了,只剩下臺上兩個男人再次對立。
一個人用劍,一個人用刀,都是指着對方的喉嚨。
只是用刀的那個,要近了好幾寸,差一點,就快要將刀鋒劃破另一個的喉嚨。
“爲什麼不殺我?”
“因爲……”古月安看着謝雨留,“多一個人喝酒,會有趣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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