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決戰前的最後一天。
京城的熱鬧氣氛達到了最頂峰,幾乎到處都是人,幾乎到處都能聽見人的聲音。
這一天,從早晨開始,也是不斷有各種事情發生。
從辰時初一刻開始,最後一批來自各種偏遠地區的州郡的貢禮陸續到底,從京城的南門運進來,一路上都是官兵把守,揚長過街,各種珍奇應有盡有,什麼寶石綾羅,奇珍異獸,特色水果,茶葉兵器,擺的滿滿當當的一車又一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目光。
而其中最有特色的一份貢禮,或者說,是最爲特殊的一份貢禮,當屬從邊地送來的,之所以說這一份貢禮特殊,不是說那東西有多麼的奇珍。
或者說,奇珍也對,這一份貢禮不僅僅是奇珍,還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價值連城,是皇帝收到了會無比開心,無比榮耀,無比安心,哪怕是見到了這一份禮物的臣民也會與有榮焉的東西。
這份禮物是一羣活人。
一羣來自最遙遠的邊地的活人,他們居住在邊人最爲尊貴的王庭裡,本來他們有機會掌管整個邊地的命運,但是他們現在卻不得不披覆風塵而來,到一個異國的王都,度過他們孤獨又逼仄的下半生。
這些人就是邊人大君的妃子以及兒子,是在去年的那一場邊地史無前例的大勝之後,最重要的一份賀禮。
雖然是晚了一年,因爲在這一年裡,爲了徹底吞食掉邊地,歸入大陳的版圖,大將軍王不負還需要他們進行一些表面上的安撫作用,現在,在這一次中秋他們被送來了京城,則是說明,邊地已經不需要這些人了,大將軍王不負已經完成了對於邊地的吞併和同化,這些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所以,這些人送來的晚是晚了一些,卻已經足夠誠意,大將軍王不負是把一個完整的邊地交給了皇帝。
哪怕是最不通政事的臣民也是能夠看懂這一點。
所以當這些人入城的時候,在街道兩邊圍觀的民衆們簡直瘋了,大家大聲呼喝着,大笑着,有些人甚至是唱起了歌來,完全是肆無忌憚的狂歡。
而那些裝載着邊人王室的車架上,那些邊人大君的妃子,以及兒子們,都是如同綿羊一樣瑟縮着,完全不敢擡頭看一眼這一座即將關押他們一生的囚籠。
這是對於異族的,完全勝利啊。
“聽說了嗎?爲了運這些蠻子來,王大將軍派了三千精騎護送他們,真是便宜了他們,就他們這些狗日的,死在路上纔好,進了京,簡直沒來由地辱沒了我大陳的國都。”
“是啊,不過說起來,我還真想去城外看看那些我大陳的精銳呢,踏平邊地,揮斥方遒,想想就熱血沸騰,到底是怎麼樣的虎賁可以做到這樣呢?”
“想去看?簡單啊,我有個親戚在軍中,聽他說,那些精騎得明天才走呢,明天之前你都可以去,這樣吧,你請我吃頓好的,我帶你悄悄地溜進去,怎麼樣?”
“好啊,從小當兵就是我的夢想,可惜我爹不讓,一定要我讀書!”
……
聽着街邊的嘈雜的各種對話,崔離小心地擠過了熱鬧的長街,遠處還有歌聲隱隱約約傳來,唱的是一首前人編撰的抗擊邊人的歌曲,聽來格外讓人熱血奔涌,但等到崔離拐進一條小巷,就也漸漸聽不清了。
崔離的心情很平靜,既不爲外面的熱鬧所擾亂,也不爲明天即將到來的決戰所擔心,他聽說古月安這幾日都在齋戒,他覺得很好,這說明古月安很重視這一戰。
但他不會去這麼做,不是說他不重視這一戰,而是他的性格使然,以及,他的境界已經讓他不需要再以這樣的方式來平靜內心。
他只是如常的生活,就已經是最好的準備了。
不過今天他做的事情卻有些不尋常,因爲他走的這一條街,是他平時絕對不會來的地方,這一個小巷,也是他絕對不會踏足的地方。
十年了吧,不止十年了,得有十二年了,他已經有快十二年沒有來這個地方了,若不是他記性奇佳,又因爲此地的確在他的生命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十二年的歲月變遷,也許他就找不到這個地方了。
順着記憶裡的路線一直往裡走着,在一個破敗的院落前停了下來,崔離擡手想要敲門,可是門一碰,卻是自己已經開了。
和外面看起來的破敗不同,這個院子裡的一切都很乾淨,雖然都已經顯得很有些年頭,卻因爲那種乾淨,而不會顯出一種隨時可能會徹底碎掉破掉塌掉的感覺,只是透出一種年月的質感。
就好像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間只是留下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波紋,剩下的一切,和他走之前,沒什麼兩樣。
“你終於肯來見我了?”就在這個滄桑的院落裡,一張石桌旁,坐着一位青衣的公子,這位公子眼眸如水,看他看的深沉。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裡好像一點都沒有變。”他不知道該怎麼接,只好這麼說。
說一個地方和從前一樣,總比說一個人和之前一樣要容易,因爲地方總是那個地方,哪怕壞了舊了也就是個破地方,人卻不一樣,人太容易變了,一變,就容易變成傷心人,故人,舊人,仇人,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太好的,所以有個詞叫物是人非。
說的可能就是眼前的情景。
“那是因爲我很早就買了下來,派人日日打理,只要有一丁點差錯,我就會殺了那個人。”青衣的公子含笑,說出了殺人的話。
“明月……”崔離苦笑着嘆息了一句,他發現自從當年從這裡離開的那天以後,他面對着面前的這一位女子,剩下的最多的表情就是苦笑。
而在那以前,他們也有很多歡樂的時光。
在他們還年少時,一位是從關外來的破落家族的窮酸少年,一位是從蜀中來的清秀少年郎,兩位少年一見如故,寄住在這處已經有些年月的屋子裡,夏天乘涼談武,順便抱着西瓜一邊吃一邊抓螢火蟲製成螢囊掛在屋檐下看一整夜,到了冬天,圍爐喝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飲了一杯又一杯。
那是他們最好的歲月。
“我是來向你辭行的。”崔離過了很久,忽然說。
“你又不是要死了,那個古月安絕非你的對手,如果你是打算贏了他以後就逃,那麼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哪怕是一輩子,我也不會放過你的。”青衣公子還是平平淡淡地說話,英氣的劍眉卻叫人絲毫不敢懷疑他說的話。
她說到做到。
說追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明月,我是個不詳的人,從小到大跟我有關聯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是天命。”崔離的表情還是很苦,“不過,這種天命很快就要結束了,因爲在我看到那個年輕人的第一眼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他終有一戰,而我,會輸給他。”
“屁話,什麼天命,當年你也這樣跟我說,所以我拼命修煉,現在我已經可以感受天地,不就是天,若是這賊老天要你死,我就斬了這天。”一瞬間,濃烈的劍意充斥滿了整個滄桑的院落,那些院子裡冬天本不該開着的花一下子凋零,秦明月一字一頓道,“若是那古月安要殺你,那麼,我現在就去殺了他,那天命就沒了,不是嗎?”
“明月,你不會明白的。”崔離只是搖頭,“總之,這一戰一定要進行,你答應我,千萬別做傻事,就留在這裡好嗎?”
“除非你也答應我,一定要活着回來見我。”秦明月的劍意未消,整個空氣裡依然是劍氣縱橫。
“我……不敢保證,但……我儘量。”崔離只是搖頭,然後,轉身。
“崔離,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秦明月最後說道。
崔離全身一震,沒有說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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